托爾梅用雙手托着自己長滿鬍鬚的下巴仔細看着倫格年輕的臉,然後他拿過佩劍橫到自己的膝蓋上,小心的撫摸着:「倫格,你知道為什麼騎士的劍是十字型的嗎?哦,你當然知道,因為這劍代表着神聖的十字架,代表着主基督對世人的恩典和我們必須守護的神聖,所有的騎士當他們手握十字劍的時候,就是在為主而戰!」
說着,托爾梅伸手一拔,「呲」的一聲,佩劍從劍鞘里應聲抽出:「倫格,為了上帝而戰有時候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些代價不只是生命,甚至有時候還有你所堅持的信念。也許你無法接受一些事情,但是你必須知道自己是不是出於信仰和虔誠才做出某些違背騎士法則的決定。」
「騎士準則難道不是每個夢想成為騎士的人都應該遵守的嗎?」倫格故意用不理解的語氣疑惑的問着,他的心不停的跳動,期待着從托爾梅嘴裏聽到合理真實的解釋。
「有時候,遵守這樣的準則,是需要做出很多痛苦抉擇的。」托爾梅回身拿起那個小包袱,打開之後,露出裏面一件小小的半身短甲。那短甲是在牛皮外面鑲嵌上鎖環編製成的,一層棉布的白色內襯露在無袖的肩縫裏,看上去很厚實,也很讓人放心的樣子。
托爾梅把短甲在倫格身前比了比,點着頭放在了一邊:「這是漢弗雷讓我給你的,說實話我沒想到那個孩子還是很慷慨的,這點和他那個壞胚子的父親不一樣,那個人簡直就是吝嗇和貪婪的化身。」
說着,他向着東方稍微撇了撇嘴,那樣子就好像雷納德就在那個方向似的。
倫格看着托爾梅始終透着一絲疲憊的臉,看上去他的病情並沒有好轉,儘管從認識他的時候起,他就被某種疾病的痛苦纏繞着,可是最近卻明顯變得嚴重了,甚至倫格覺得他的精神幾乎是每天都在衰弱下去。
「伯爵夫人授予我持旗侍從的稱號和榮譽,那麼大人你認為我真的有資格可以擁有這個榮譽嗎?」
托爾梅歪頭看看倫格,他似乎想說什麼,可最後還是選擇了沉默。他站起來有些情緒低落的向外走去,可走出幾步之後,他停了下來。
托爾梅轉過身站在陽光下,明亮的陽光似乎讓他有些不適,他抬手遮擋在額前,眯着的眼睛仔細的看着陰涼里的倫格。
「孩子,也許有時候你會覺得迷茫,不知道為什麼上帝會給你一條荊棘之路。如果那樣你就要自問:自己所做出的一切是否是為了上帝的意志得到宣揚,是否是出於個人卑微的私心和**。小倫格,上帝的審判是最公正的,只要你是為了虔誠和上帝做事,當你站在最終審判的天平前的時候,不論你做過的事情曾經多麼違反甚至破壞世俗準則,你都會因為這份虔誠而得到救贖的。」
「虔誠可以寬恕一切罪行嗎?」倫格撫摸着那件短甲輕輕的問着,他不知道是在問托爾梅還是在問自己「陰謀,背叛,殺人還有搶奪,這些都可以用虔誠換取到寬恕嗎?」
「一切都是上帝的意志,將來你會明白這些,當你有一天真正明白為什麼需要選擇前進方向的時候,你也就理解這一切了。」
說完,他轉身走去,沒有再停下腳步。
直到看着托爾梅的背影消失在一排車牆之後,倫格才有些沮喪的坐了下來,他為最終還是沒有得到托爾梅的坦白沮喪,也為在這個時候失去了一個依靠沮喪。他不知道接下來要面對的究竟是什麼,更不知道即將面對的究竟有多危險。
他似乎看到,在自己面前,一片無法剝除的中世紀迷霧正在他前方的道路上瀰漫,而且那迷霧越來越濃,以致他有種自己會被那迷霧吞噬的擔憂。
托爾梅並沒有走出多遠。雖然他始終用毅力壓制着身體上的不適,但是一陣陣的痛苦還是讓他在走到一個橫溝下面之後就坐了下來。
一陣衣服摩擦的聲音摻雜在踩着沙地的腳步聲里向他靠近,托爾梅立刻機警的抓緊佩劍,可當他看到走過來的人之後,他疲倦的鬆開抓着的劍柄,然後無力的靠在溝邊的沙壁上。
施蒂芬娜夫人抬腳踢了踢閉着眼睛的托爾梅的腳跟,用一種帶着責備的語氣問着:「你還是沒有下手,你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的,你應該殺掉他們兩個,特別是你那個侍從!」
「為什麼呢,上帝讓我們來到這遙遠的東方,可不是為了讓我們屠殺和我們一樣信仰的人的。」托爾梅不高興的睜開眼,他打量着眼前的施蒂芬娜夫人,有些失望的搖着頭「施蒂芬娜,你和以前完全不一樣了,雖然你的豪爽沒有改變,但是你內心裏某些比豪爽更寶貴的東西已經不存在了。難道這就是你嫁給雷納德那個混蛋換取來的嗎?如果是那樣,這簡直就是博特納姆的損失,更是整個家族的損失。」
伯爵夫人的臉上因為聽到這句話立刻浮起一層不知道是羞愧還是憤怒的殷紅,她緊緊咬着厚實的嘴唇,甚至因為手上用力攥緊,隨着一聲「嘎巴」的脆響,她手裏拿着的一把直柄扇立刻應聲被他折斷。
「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的丈夫和兒子!」施蒂芬娜憤怒的扔掉已經損壞的扇子,她在托爾梅面前來回踱着步,雙手焦慮的相互揉搓着「奧托你應該知道如果讓人知道了真相會有什麼事情發生,更不要說讓我的丈夫知道了會怎麼樣。奧托,我是個虔誠的教徒,我丈夫更是。也許他有時候並不招人喜歡,甚至我還知道有些盟友對他的憎恨比對薩拉丁還激烈,可是我始終堅信他的虔誠是能寬恕他一切罪行的。」
「虔誠可以寬恕一切罪行嗎?陰謀,背叛,殺人還有搶奪,這些都可以用虔誠換取到寬恕嗎?」
托爾梅張嘴問出這句話之後,才突然意識到,這正是倫格剛剛問過他的。
「我做的一切難道不是虔誠?」施蒂芬娜夫人有些憤怒的瞪了托爾梅一眼「或者說這麼多年來你已經找到了更能詮釋虔誠這個詞彙的方法了?我難道不夠虔誠嗎?難道我為了顧全大局,不去追究那些試圖謀害我和我兒子的陰謀家的舉動還不算虔誠?」
「用一個陰謀取代另一個陰謀,用一個謀殺取代另一個謀殺?」托爾梅面無表情的站起來直視着施蒂芬娜夫人有些僵硬的臉頰「騎士現在已經不適合戰鬥,反而更適合和那些宮廷小丑一起策劃陰謀詭計了?」
「你的譏諷有時候更應該去對那些習慣使用陰謀的人說,應該去對鮑德溫說!對雷蒙說!甚至是對君士坦丁堡的曼努埃爾皇帝和他的外甥、我丈夫的那個繼子波希蒙德說!是他把我丈夫趕出了他的領地!」施蒂芬娜夫人突然暴怒起來,她用力踢着腳下的沙土,毫無顧忌的詛咒着那些她提到的每一個人「我丈夫也許不是個好騎士,也許他的魯莽和貪婪讓人討厭,可是他有一個他們所有人都沒有的優點。他不會使用陰謀,他是個騎士,宮廷不適合他,他就象一頭野豬,總是只知道向前沖!」
「這是他的悲哀……」
「不,這是他的榮譽!」施蒂芬娜夫人毫不猶豫的駁斥了托爾梅「也許在你們所有人眼裏他是愚蠢的,可對我來說,他是個單純的人。單純到有時候和一些明顯不值得交往的人保持友誼。」
「你是在說誰?」聽到施蒂芬娜夫人的抱怨,托爾梅笑了起來「施蒂芬娜,事實上你也不擅長陰謀,你永遠無法適應那些宮廷里的陰謀詭計。可是我去卻始終不明白,你為什麼非要刻意的除掉我的那個羅馬侍從呢,難道就因為他他是個羅馬人?雖然你對羅馬帝國曼努埃爾皇帝的憤怒是由你丈夫那裏帶來的,可是我還是不能相信你只因為自己的丈夫當初被他的第一任妻子拋棄,就不只是恨上了她和他兒子的舅舅,甚至連一個小小的羅馬人都憎恨上了1。」說到這裏,托爾梅不解的看着施蒂芬娜「可是難道你不知道嗎,漢弗雷是他救的,當我們認為我們完全可以控制和避免那些試圖加害你們人的時候,漢弗雷的莽撞(上帝保佑,從這一點上他完全繼承了他那個父親的個性)差點要了他的命,是倫格救了他。這一點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當時是那麼勇敢,甚至即使是最好的騎士也不過如此。可是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除掉這個對你和你的兒子明顯忠誠的人呢?就不剛剛,漢弗雷還讓我替他把一件不錯的上等短甲送給了倫格,難道你不覺得讓漢弗雷和這麼一個忠誠的人在一起,比和那些浮誇莽撞甚至淫蕩的侍從在一起更有利嗎?」
「不!絕對不行!」當施蒂芬娜聽到托爾梅說到漢弗雷送給倫格短甲的時候,她的臉上立刻一片慘白,甚至在一剎那倫格看到一絲瘋狂的眼神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絕對不能允許那個人活着,不論他多麼忠誠,我絕對不允許我的兒子和他接近。為了我的兒子,這個人必須死。否則,他會引誘我的兒子,他會讓他做出蠢事,他會讓漢弗雷身敗名裂的!」
說到這裏,施蒂芬娜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她一下跪在地上,嘴裏痛苦的發出一聲呻吟般的痛苦哀號:「上帝,聖母,主呀,救救我的兒子,把他從arsenokoitês2的罪責中拯救出來吧,我的主!」
托爾梅呆滯的看着跪在地上的這位母親,聽着她撕心裂肺的痛苦祈禱。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喃喃的發出一聲低吟:
「我的上帝,那孩子……原來喜歡男人。」
1:博特納姆的雷納德,曾經是安條克公國大公波希蒙德三世的繼父。後來因為肆意妄為甚至攻打和掠奪東羅馬的土地,終於被波希蒙德三世的舅舅君士坦丁堡的曼努埃爾皇帝抓住,並把他送給了和他有仇的敵人,囚禁了整整十四年。期間波希蒙德三世拒絕為他付贖金,並宣佈其不再受安條克法律保護,同時波希蒙德三世的母親也宣佈解除與雷納德之間的婚約。直到雷納德後來娶了博特納姆的施蒂芬娜為妻並繼承了她的領地,他一直處於在東方的流浪處境之下。
2:arsenokoitês:是古拉丁語中孌童和同性戀的意思,《聖經哥林多前書》裏有使徒保羅為哥林多人所寫的第一封書信里,定義同性戀為有罪,不能進入天國的敘述。直至後來,由arsenokoitês一詞引申出的anseilinversion一詞則直接隱喻同性戀,施蒂芬娜夫人在這裏是引用哥林多前書的詞彙,有為自己兒子隱瞞和無法說出口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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