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鴻銘同樣打量着妮可,漂亮如瀑的金髮,用一條皮筋隨意簡單地束在腦後,而她眼眉鼻唇耳,五官無一不是極漂亮的,且臉容雖未張開猶有稚嫩,但隱約已可見輪廓。最難得氣質神色不同與尋常孩子蠢笨嬌憨,有如影隨形的桀驁不馴,看來早熟又未完全抹消天真爛漫的痕跡。
薛鴻銘第一眼見她便覺得她與眾不同,微微頷首,對神父說道:「我想和她聊一會。」
神父會意,點頭道:「當然可以。」
他離開房間時,順手還帶上了門,扔下妮可獨自一人面對薛鴻銘。然而妮可並不像一般小孩驚慌膽怯,面上表情沒有變化,鎮定自若,只是自顧坐在薛鴻銘邊上的沙發,安靜地看薛鴻銘。
薛鴻銘暗暗點頭,心想真是個聰明又讓人疼的孩子。
「聽說你父母被黑幫殺了。」他開門見山,單刀直入地說。
妮可有片刻的失神,然而薛鴻銘仔細觀察她的臉,並沒有見她難過怨恨之類的表情,更像是……僅僅是驚愕於薛鴻銘一開口竟會是問她這個問題。
她定了定神,幼女獨有的輕嫩聲線很動聽,並且很平靜:「嗯,是的。」
薛鴻銘默然片刻,又問道:「那麼,你想報仇嗎?」
「不想。」
「為什麼?」
妮可認真想了想,歪着腦袋,蹙眉說道:「我報不了仇,而且……太累人。」
「如果,我能讓你報仇呢?」
「呵,那得看你如何使我報仇,若我不用付出代價,不用承擔任何後果,並且你能把事情變得很簡單,像吃一頓飯那麼簡單,那我自然願意。可是,除此之外,我不會想。」
薛鴻銘微微皺眉,說道:「有人說過你太薄情嗎?」
妮可啞然失笑:「薄誰的情?我父母嗎?他們已經死了……並且總想着報仇的人才是薄情的,因為他們只不過想要平息自身對過去回憶的恐懼,但我卻知道,我的父母願我留在世上,絕不是為了讓我報仇。」
薛鴻銘於是無言以對,心中泛起苦澀,心想原來一個孩子對於憎恨這種事,竟然看得比他還透徹。
只不過世間之事,看透是一回事,做到又是一回事。
他做不到如此瀟灑坦然地應對憎恨,十七年的時光太漫長,他已養成習慣,無藥可救。
妮可仰着頭望着薛鴻銘,見他半響不做聲,又留心觀察到此前他的確皺起了眉,於是輕聲問:「那麼,你還要領養我嗎?」
說這話時,她表情平靜,聲音平常,連大大的眼睛也太過寧定,似乎無論薛鴻銘給她的答案是要還是不要,她都能夠坦然接受,並且不以此為遺憾或者慶幸。
小小年紀,居然已經老成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境界。
薛鴻銘回過神來,見她臉容這麼從容,莫名感到幾分慚愧,不答反問道:「那麼,你願意和我走嗎?」
「去哪?東方嗎?中國還是日本?」
「嗯,去中國。」
妮可展顏一笑,笑時純澈生動,使人不免想起北地冰雪中寧靜到絢麗的湖泊:「我不喜歡韓國,不喜歡他們的電視劇和歌舞,如果是中國,我可以和你走。」
就連答應都不肯可憐兮兮地說「我願意」,簡直太驕傲。
薛鴻銘看着她,說道:「那麼,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什麼?」
「憎恨或許並不是那麼容易忘記,但是我只要你永遠不復仇。」
妮可眨眨眼,伸出細嫩小手放在薛鴻銘眼前,說道:「我答應你。」
然後她看見這個年輕的男人笑了,笑時分外溫情欣慰,此前他如影隨形的冷峻也在一瞬間融化,所以這時才覺有淺淺陽光落在他身上,柔光映着他的臉,光影界限模糊,如在夢境。
手心被溫暖緩緩包裹,原來他的手長滿了繭,寬厚粗糙卻有搏動的力量。而他看着她,鄭重其事地介紹道:「我叫薛鴻銘,今天我們就去中國。所以你得有個中國人的名字,就叫……」
他想了想,便說道:「就叫薛冬妮吧。」
怎麼看,都像是隨便起的名字。
「為什麼要叫這個名字?」
薛冬妮任他拉着走向外走去,頗為不滿他這麼隨意的態度。
「不知道,隨便起的。」他居然還這麼坦然地承認了,又道:「或者,你自己想個名字?」
薛冬妮回答得更爽快:「不要,就這個吧,再想太麻煩。」
頓一頓,她又問道:「那我該叫你爸爸還是哥哥?」
「當然是爸爸,有問題?」
「呵,你太年輕。」
「如果我願意,16歲的時候我就可以做爸爸。」
「可這和你太年輕沒有任何關係,你還是年輕。」
「……,閉嘴。」
薛冬妮在孤兒院生活本來生活得極簡單,並不留戀,沒有什麼東西要帶走。孤兒院既頭疼她又心疼她,如今見她找到了好人家,自然凡事從簡,很快就將手續辦好。等到兩人走出孤兒院門口時,正是春末的早晨最明媚的時候。
薛鴻銘此行來歐洲,所駕駛車子都是由教廷提供,既然要回中國,車子自然是要還給教廷的。然而他不喜教廷,索性告之院長將那輛保時捷捐贈給孤兒院,讓院長大為驚喜,讚美薛鴻銘是世上少有的善人,滿口主會保佑薛鴻銘。
殊不知薛鴻銘在想,想來教廷不會那么小氣,為了一輛車和孤兒院作對,更不會千里迢迢來中國和他翻臉。
果然他還是很機智的,他這般想着。
他拉着薛冬妮穿過街道,距離所住的旅館還是有一段距離的,要是步行的話,至少要一個半的鐘頭。不過薛鴻銘沒心沒肺,薛冬妮倒也鐵骨錚錚,七八歲的年紀被薛鴻銘拉着走了大半個小時,愣是一聲苦不叫,甚至默默緊跟薛鴻銘快速的步伐。
期間路過一家中餐港式茶廳,聽聞有人在唱熟悉旋律,聲線純澈清亮,像說盡故事又欲言又止,使人心生柔軟。
儼然是王菲唱得匆匆那年。
薛鴻銘在異國他鄉聽聞故鄉人在唱故鄉歌,不免下意識地好奇瞥一眼店裏,然後忽然停下腳步。
薛冬妮低着頭跟着他在趕路,不想薛鴻銘竟然停步,超過薛鴻銘身前又被拉了回來,抬頭詫異看薛鴻銘,見他面色定定,呈現着一種恍惚的表情。
兩年的時間有多漫長?又有多短暫?它長到可以使人變為沉默冷酷,也短到讓人走出彷徨。
時隔兩年,薛鴻銘再一次見到夏詩涵。
時隔兩年,夏詩涵仍然沒有等到薛鴻銘。
透過窗,夏詩涵坐在最里處,穿素白連衣裙,已換了一個波浪捲髮,仍然天真爛漫,卻已然多了一分女人的風情。對面坐一位極英俊的南歐男子,面容清俊,眼眉有歐洲人特有的深邃柔情,且輪廓線條皆是分明,即便遠望,仍叫人感到奪目。
舉手投足間,風度優雅,唇上迷人笑容,想來言語很幽默。夏詩涵聚精會神聽他說話,不時輕笑,眼波顧盼,風情簡直太動人,談笑風生得好不快樂。
薛鴻銘於是想起那日他望着夏詩涵的背景,發一條短訊對她許下承諾,說有一天他會像個英雄一般金光閃閃地出現在她面前。
所以他現在不想進去,不打算去打擾快樂的他們。
他現在連英雄都不是,恰恰相反,狼狽如狗熊,何況身邊還多了一個拖油瓶,已然走到了無可奈何的地步。他是妖,妖生下的孩子都還會是妖,妖人殊途,況且他仍然和兩年前一樣,執念依舊根深蒂固。
拿什麼去愛一個人?
人一生要面對許多事,每個人有每個人的事,也許交錯過,但總有最後各自行事的軌跡,最後各自過各自的生活,如天生死敵,根本……就沒有在融合在一起。
所以聖人才苦口婆心地勸人放棄,既然不可得,何必在追求?
只在日後某個夜深人靜時,或許可以懷念,做個傷感姿態便罷手。
薛冬妮看看薛鴻銘,又順着他的目光看看店裏,若有所思,拉了拉薛鴻銘的手,仰首問道:「你認識那個姑娘?」
薛鴻銘回過神來,沖她微微一笑,說道:「走吧。」
薛冬妮眨眨眼,指着店門,說道:「我餓了。」
薛鴻銘沉默了片刻,輕聲地道:「再忍忍,我們很快就到了。」
然後他不容分說,邁開步伐,拖着緊皺眉頭的薛冬妮強行帶走。然而薛冬妮不知是什麼妖孽,小小年紀,居然已能做到洞若觀火,說得薛鴻銘頗為狼狽。
「你怕見到她?因為她在你生命中留下過痕跡?」她老氣橫秋地嘆息一聲:「年輕人,真不懂珍惜。」
薛鴻銘惱火地說:「我並不認識她!」
「哦,是我自作多情……對了,你眼睛都紅了。」
「……,意大利的風沙比北京還大,進我眼睛了。」
「你為什麼要解釋呢?」
「……,那你為什麼要說這個呢!我是你爸爸,我說進風沙了就是進風沙了,我想要解釋就解釋,你難道有意見。」
「沒有意見,關我什麼事。」
然後兩人彼此沉默地又走了幾步,薛冬妮又開始叫喚。
「喂,爸爸。」
「幹嘛!我眼睛還在紅怎麼了?老盯着它看幹什麼?」
「我只是覺得,它都快要炸出來了。」
「……,閉嘴!」
他們走到了街道盡頭,往左邊拐,沒有人注意到他們將要離開這個浪漫又傷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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