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美男 第086章:小人之心

    漠洛淇叫住他們兩個看樣子有什麼事要和他們商量兩個男生就回頭湊了過來︾樂︾文︾小︾說|漠洛淇小心翼翼清了清嗓子不由自主壓低聲調問薩嘉峰納萬一碰上瞭谷鳥你打算用什麼東西對付它們到危急關頭她還是不禁對他那滿滿的自信略生質疑

    這一天就這麼安靜地過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盜版網站一樣瘋狂地生長所以以下內容為無良的盜文網站準備請享用37歲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雲層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機樓上的旗以及bmw廣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鬱畫幅的背景一段罷了罷了又是德國我想

    飛機剛一着陸禁煙字樣的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傳出背景音樂那是一個管弦樂隊自鳴得意演奏的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着我的身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暈

    "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音樂變成彼利·喬的曲子我仰起臉忘着北海上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風的輕柔諦聽着鳥的鳴囀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滿20歲的時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着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低下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會"

    "再會"

    即使在經歷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着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捲起她滿頭秀髮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只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心裏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着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閒情逸緻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髮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裏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崗上說話一樣--隨着這些印象的疊涌她的面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着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但是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所需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10301分鐘它延長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原來我的記憶的確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遠離正如我逐漸遠離自己一度戰國的位置一樣而惟獨風景惟獨那片10月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徵性鏡頭在我的腦際反覆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執着地連連踢我的腦袋仿佛在說起來我可還在這裏喲起來起來想想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裏不過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只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杳然遠逝就像時間萬物歸根結底都將自消自滅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漢堡機場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頭部猛踢不已起來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動筆寫這篇文字我這人無論對什麼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着

    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許是只對她才存在的一個印象或一種符號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鬱的日子裏她頭腦中編織的其他無數事物一樣可是自從直子講過那口井以後每當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時呈現出來雖然未曾親眼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頭腦中分離的一部分而同那風景混融一體了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處地面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於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張着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混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鑽進那石縫裏彎腰朝井下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裏邊

    "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喲"直子字斟句酌地說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肯定在這一帶無疑"她說着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袋裏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說自己並非說謊

    "那很容易出危險吧"我說"某處有一口深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豈不沒得救了"

    "恐怕是沒救了颼--砰一切都完了"

    "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

    "還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兩載就發生一次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見於是這一帶的人就說保准掉進那荒草地的井裏了"

    "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我說

    "當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頸當即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只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人聽見更沒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蜥蜴蜘蛛什麼的這麼着那裏一堆一塊地到處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面還晃動着一個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裏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掙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說"總該找到圍起來呀"

    "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裏所以你千萬可別偏離正道"

    "不偏離的"

    直子從衣袋裏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對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這一帶兜圈子轉不出來也絕不可能掉井裏而且只要緊貼着你我也不至於掉進去"

    "絕對"

    "絕對"

    "怎麼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面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靠着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人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

    "這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

    "這話--可是心裏的"

    "當然是心裏的"

    直子停住腳我也停住她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處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旋轉出不可思議的圖形這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着我隨後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我覺得一股暖流穿過全身仿佛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謝謝"直子道

    "沒什麼"我說

    "你這樣說太叫我高興了真的"她不無淒涼意味地微笑着說"可是行不通啊"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殘酷了那是--"說到這裏直子驀地合攏嘴唇繼續往前走着我知道她頭腦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便也緘口不語在她身邊悄然移動腳步

    "那是--因為那是不對的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少頃她才接着說道

    "怎麼樣的不對呢"我輕聲問

    "因為一個人永遠守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呀假定假定我們結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麼在你上班的時間裏有誰能守護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離你不成那樣豈不是不對等了對不那也稱不上是人與人的關係吧再說你也早早晚晚要對我生厭的你會想這輩子是怎麼了只落得給這女人當護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這樣而這一來我面臨的難題不還是等於沒解決麼"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這樣"我撫摸她的背說道"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結束的時候我們在另作商量也不遲商量往下該怎麼辦到那時候說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總不能眼盯着收支賬簿過日子如果你現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呢好麼雙肩放鬆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得緊才這樣看待問題只要放鬆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些"

    "你怎麼好說這些"直子用異常乾澀的聲音說

    聽她這麼說我察覺自己大概說了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直子盯着腳前的地面說"肩膀放鬆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裏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鬆就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如今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鬆就無可挽回了我就會分離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麼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麼就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說什麼照顧我"

    我默然無語

    "我心裏要比你想的混亂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當時你為什麼同我一起睡覺為什麼不撇下我離開"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和直子猶如尋覓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緩緩移步

    "原諒我"直子溫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頭說"不是我存心難為你我說的你別往心裏去真的原諒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慪氣"

    "或許我還沒真正理解你"我說"我不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個過程但只要時間總會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徹底"

    我們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我時而用腳尖踢動知了殘骸或松塔時而抬頭仰望松樹間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兩手插在外衣袋裏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麼

    "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麼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裏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着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吶這兒好像有井"我衝着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裏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裏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着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裏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裏18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裏給我找了間宿舍這裏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枱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佔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着這棵樹迂迴轉過然後再次成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着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雙層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還有貴賓室主樓旁邊便是三棟宿舍樓同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着陽光主樓後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在於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其經營方針——當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當奇特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於培育於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精神贊同這一精神的諸多財界人士慨然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詞明確地來說沒有任何人曉得實情稱其無非是逃稅對策者有之謂其沽名釣譽者有之說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採取形同欺騙的巧妙手腕騙去這片一等地產者有之甚至有人說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謀深算照這種說法創辦者的目的在於通過這裏做過寄宿生的人在財政界建立一個地下財閥確實寄宿院內有個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特權俱樂部詳情我自然不清楚據說一個月總要召開幾次邀請創辦者參加的什麼研究會只要加入這俱樂部將來就職便萬無一失至於這些說法中何對何錯,我便無從判斷了但所有這些說法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樣1968年春到1970春這兩年時間裏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度過的如果有人問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兩年之久我也無法回答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罪惡也罷並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內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體育新聞中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得放國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個大約60歲的老年男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髮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於陸軍中野學校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裏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着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的那位卻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麵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這一對令人不快至極的搭檔在院子裏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出於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點鐘就爬起身來觀看這愛國儀式清晨6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學生服固然是學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學校則一身夾克腳踏運動鞋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台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裏整齊地疊放着國旗學生服畢恭畢敬地把那旗拿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順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沙礫成岩兮——唱到這裏時旗升到旗杆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視國旗假若晴空萬里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中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夜裏國家也照樣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樣不少巡路工出租車司機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隊大樓警衛等——這些晚間工作的人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並不足為怪誰也不至於對此耿耿於壞介意的大概舍我並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想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四年級每人一間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墊席大小略顯狹長盡頭牆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對背放着用來學習的兩套桌椅門內左側放一架雙層鐵床每件家具其結構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除了桌椅鐵床還有兩個衣箱一張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牆壁上的擱物架無論怎麼愛屋及烏都難以恭維是富有詩意的空間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一些日用品有收錄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袋裝茶方糖速食麵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牆上貼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廣告畫其中也有開玩笑貼的豬交尾照片但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間貼的都是露oti(被禁止)或年輕歌手照和女演員照桌上的小書架里排列着教科書辭典小說之類的

    房間裏因都是男人大多髒得一塌糊塗垃圾簍底沾着已經發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煙灰缸用的空罐里煙頭積了10多厘米裏面一冒煙使用咖啡啤酒什麼的隨手倒進澆滅發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兒碟碗則沒有一個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滿無名髒物地板上散亂仍着速食麵包袋空啤酒瓶什麼以及什麼器皿的封蓋之類沒有一個人想起過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或用垃圾鏟鏟倒垃圾簍里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個房間都充斥一股難聞的氣味雖然氣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無二致體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曬被褥於是那被褥算是徹底吸足了汗水釋放出不可救藥的氣味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濁狀態中居然沒有發生致命的傳染病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乾淨的如同太平間地板上纖塵不然窗玻璃光可鑑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前臂在筆筒內各得其所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這都因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我告訴別人說那傢伙練窗簾都洗但誰都搖頭不信誰也不知窗簾乃常洗之物他們認定窗簾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並且說那小子性格異常隨後又都稱其為納粹黨敢死隊

    我的房間連美人畫都沒貼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攝影我貼露oti(被禁止)畫的時候他開口道我說渡邊君我可不大欣賞那玩藝兒喲然後伸手取下以運河畫取而代之我也並非很想貼那露oti(被禁止)便沒表示異議來我房間玩的人看了這運河攝影畫都問是何物我說敢死隊看着它(被禁止)來着我本來是開玩笑說的大夥卻輕率地信以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輕率了連我自己不久也以為可能真有其事

    由於我同敢死隊住在一起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卻無甚反感只要我潔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掃被褥他曬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沒進浴池他便嗅了嗅勸我最好洗澡去甚至還提醒我該去理髮店剪一剪鼻毛麻煩的是只消發現一條小蟲他就拿起殺蟲劑噴霧器滿屋噴灑不止這時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亂地帶避難

    敢死隊在一間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

    我嘛是學地地圖的剛見面是他對我這樣說

    喜歡地圖我問

    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圖

    於是我不禁再次感嘆世上果然有多種多樣的希望人生目標也各所不同我來東京後一開始便發出諸多感嘆此其一不錯假若沒有幾個人對繪製地圖懷有興趣和強烈熱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辦不過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學什麼他問

    戲劇我答說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了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半斤八兩只記得課程介紹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喜歡的嘍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我這回答使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便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學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民族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麼都行連看中這戲劇也純屬偶然如此而已這番解釋自然還是沒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臉色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圖才學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讓家裏寄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自然是正論我不便再解釋了隨後我們用火柴杆抽籤決定上下床結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光頭高個兒顴骨稜角分明去學校時時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也正因如此周圍人才叫他是敢死隊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過是嫌選購西裝麻煩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於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的竣工之類每當接觸這方面的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他隨着足可代替鬧君之代歌聲起床看來那故弄玄虛的升國旗儀式也並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臉間洗漱洗臉時間驚人地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牙一顆顆拔下來刷洗一遍返回房間後便噼噼啪啪地抖動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後放在暖氣片上烘乾並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擱物架隨後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我晚間看書看得很晚一覺睡到早上8點多鐘所以即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作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覺可是惟獨到了廣播體操那跳躍動作部分卻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為他跳躍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顫抖頭三天我都忍了聽人說集體生活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認識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對不起廣播體操在樓頂什麼地方做好麼我開門見山你那麼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點半了呀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我知道不久6點半了嗎6點半對我是睡眠時間原因不好解釋反正就這習慣

    那怎麼成在樓頂做三樓就有意見了這是因為下面房間是貯藏室誰都不會說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裏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那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電源不能用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相當原始是交流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電晶體可又是音樂專用只能收立體聲短波罷了罷了我想

    讓你一步我說做體操可以只是把跳躍動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這回總可以了吧

    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躍是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沒心思再和他羅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於是我一邊哼着廣播協會那段廣播體操第一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看見沒有就這個怎麼能沒有呢

    倒也是倒是又的沒注意

    所以我說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勝吞氣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行嗎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乾脆怎麼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節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能說出什麼呢最有效的莫過於把他那個活氣死人的收音機稱他不在從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說那一來肯定像打開地獄之門似的捅出一場騷亂因為敢死隊這小子拿自己的東西極其注意我啞口無言在床邊茫然坐着這當兒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邊君你也一塊兒起來不久得了言畢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講罷敢死隊和他做廣播體操的趣聞直子撲哧笑出聲來其實我並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儘管稍縱即逝——實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電車沿鐵路邊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5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後早上劈里啪啦時停時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雲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櫻樹葉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頭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後溫暖陽光的愛撫下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分外開心土堰對面的網球場上小伙子脫去襯衫穿一條短褲揮舞球拍只有並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獨她們四周沒有陽光降臨但兩人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享受着曬太陽聊天的樂趣

    走了15分鐘背上滲出汗來我於是脫去棉布襯衣只穿圓領半袖衫她把淺灰色的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了顏色褪得恰到好處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見她穿過同樣的襯衫但記不確切只是覺得而已關於直子的事當時記得確實不很多

    集體生活怎麼樣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個月過一點嘛我說不過倒也不壞至少還沒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飲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帶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後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直子說

    怎麼說呢這東西主要看個人想法傷腦筋的事說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規定羅羅嗦嗦無聊的傢伙耀武揚威加上同室人6點半就做廣播體操可是如果想一想這類事到哪裏都在所難免也就心平氣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湊合下去就這麼回事

    ——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一會兒之後就像審視什麼世間珍品似的凝眸注釋我的眼睛仔細看去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動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想來我還真沒仔細看她眼睛的機會兩人單獨走路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進寄宿宿舍我試着問

    不不不是那樣的直子說只是想想想集體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直子咬起嘴唇搜尋合適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她嘆了口氣低下頭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了直子開始再次向東走我留點距離隨在後面

    我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直子了這一年裏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別具風韻的豐滿臉頰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一下細弱好多但她這種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嫻雅簡直就像在某個狹長的場所待過後體形自行纖細起來一樣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麼但不如怎樣表達結果什麼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才來這裏的在中央線電車裏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準備一個人去看電影我正要去神田逛書店雙方都沒什麼要緊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後我們也沒有任何想要暢談的話題至於直子為什麼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站她也沒說去哪裏就快步走起來無奈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後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離若想縮短自然可以縮短但我總覺得有點難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離直子1米遠的身後邊走邊打量着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髮她戴一個大大的茶色發卡側臉時可以看見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時地回頭搭話我有時應對自如有時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對直子我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似乎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向前走也罷也罷反正天氣不錯散散步也好我決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來說直子那步伐又有點過於鄭重其事到了飯田橋她向右一拐來到御堀端之後穿過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隨即進入本鄉又沿着都營電車線路往駒也走去路程真長的可以到得駒也太陽已經落了一個柔和溫馨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突然察覺似的問道

    駒也我說不知道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麼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麵館簡單吃點東西我口渴一個人要來啤酒等待東西端來的時間裏我們都一句話沒說我走得累了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兩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麼電視的新聞節目裏報道說今天這個周日任何一處遊樂場所都人頭攢動我們可是從四谷步行到駒也我想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完蕎面說

    沒想到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跑過十幾公里呢而且由於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記得不我家後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腳就自然而然變得結實了

    真看不出來我說

    倒也是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太嬌嫩了不過人可是不能貌相喲說罷補充似的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別見怪我可是累得夠嗆

    對不起讓你陪了一整天

    不過能和你說話挺高興的以前好像兩人一次都沒單獨說過話說罷我便回想說過什麼沒有但根本想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反覆擺弄着桌面上的煙灰缸

    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再見面好麼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按理我吃了一驚按理是怎麼回事

    她臉紅了大概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辯解似的說她把運動衫兩個袖口拉到臂肘上邊旋即又褪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牆上的掛曆似乎想要從中找出合適的字眼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嘆口氣閉上眼睛摸了下發卡

    沒關係我說你要說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麼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字眼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時候頭腦又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麼都糊塗了好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遊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仰臉盯着我的眼睛這個你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這麼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麼

    見面是一點也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顯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乘上手山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她在國分寺租了間小公寓

    我說話方式同以前不一樣了臨分手時直子問我

    好像稍微有點不同我說不過哪點不同我又說不清楚老實說記得那時候見面倒是不少卻沒怎麼說過話

    是啊她也承認這個星期六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當然可以我等着我說

    第一次同直子見面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級就讀於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正通倒是正統但如果對學習太熱心了便會被人指脊梁骨說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與其說要好不如說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木月和她幾乎是從一降生就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兩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他們的關係非常開放單獨相處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強烈兩人時常相互去對方家裏同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打麻將還有好幾次拉我赴四人約會直子領過一個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動物園去游泳池去看電影但坦率地說直子領來的女生儘管可愛但對我太高雅了作為我合得來的還是公立高中那些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卻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的女孩子直子領來的女孩子那招人喜愛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莫名其妙估計她們對我也同樣莫名其妙

    由於這個原因木月便放棄了四人約會而只我們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遊玩或談天說地想起來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而四人相聚氣氛總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儼然成了電視中的專題採訪節目我是客串演員木月是精明強幹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手木月總是節目的中心而他又乾的的確得心應手木月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往往被人視為傲慢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時對我對直子他都一視同仁一樣地搭話一樣地開玩笑注意不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每見他這樣就覺得他煞費苦心而實際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麼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住氣氛的變化從而渾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並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妙趣橫生的人生

    然而他決非社交式人物在學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誰也合不來我總不明白此等頭腦機敏談吐瀟灑之人為何不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施展才華而對只有三個人的小天地感到滿足至於我純屬凡夫俗子並無引人注意之處只喜歡獨自看書獨自聽音樂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視並主動攀談的某種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們卻一拍即合地要好起來他父親是牙科醫生以技術高明和收入豐厚知名

    這個星期天來個四人約會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會領些可愛的女孩兒來的相處後不久木月便這樣提議

    好哇我說就這樣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歡聚了多少次但當木月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木月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直子不怎麼喜歡開口我麼更樂意聽別人說這樣和直子單獨留下來便每每覺得坐立不安並非不對胃口只是無話可說

    木月的葬禮過後大約兩周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後便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搜颳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里似乎帶點稜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原因我揣摸不出從那次同直子分手到這次在中央線電車中不期而遇期間一年沒有見面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木月見最後一次面說最後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那是5月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飯木月問我能不能不上課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對下午的課也不是很有興致便出了校門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邊逛去走進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輕而易舉地贏了他於是頓時認真起來一舉贏了其餘三局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玩球時間裏他一句玩笑也沒說——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後我們吸了支煙休息一會

    今天怎麼格外的認真我問

    今天我可是不想輸木月滿意地笑着說

    那天夜裏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排氣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縫然後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放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着腳踏板夾着加油站的收據

    既無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後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況我對負責問詢的警察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警察對我對木月似乎都沒什麼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時間就算了結了那台n360車被處理掉教室里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裏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後到高中畢業前的十個月時間裏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周圍世界中的位置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同他睡過覺但持續不過半年她也從未找我算帳我選擇了東京一所似乎不怎麼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學考罷入了學考中也沒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兒勸我別去東京但我死活都要離開神戶想在無一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過了所以就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說我只不過想離開這個城市但她想不通隨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在去東京的新幹線電車中我回想起她的長處和優點後悔自己幹了一件十分虧心的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了我決定把她忘掉

    到得東京住進寄宿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的過於深刻對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離什麼敷有綠絨墊的桌球枱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後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的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霧團狀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枱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裏都存在着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着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於生之外的**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17歲那年5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覺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但無論我怎樣認為死都是深刻的事實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複着這種用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個周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門店裏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隻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周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卡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儘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卡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利落一概沒有多餘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像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裏"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裏我倆進的可都是有點淒涼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



086章:小人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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