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世美男 第067章:泰侶公式

    律一渡這才意識到他們三個從安隱燈塔出來之前薩嘉峰納回到方屋穆振內的寢室是去拿這些裝備了心底對他這一款最新的腰包很是羨慕為什麼我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他無奈地嘆了口氣這麼說你早就準備好對付山上的瞭谷鳥和七眼羅嘍

    薩嘉峰納閉眼揚眉炫耀而誇張式地點頭對於東南方山脈上的情況薩嘉峰納親歷親見過漠洛淇比他知道得少一點而律一渡只是從傳聞和學習資料上看到過相關介紹他們所說的七眼幻空羅就是十二七眼羅這種生物

    七眼羅共分為十二大類是終生進行修行的奇特智慧生物每一類的修為層次決定着它們不同的性格特徵和本領特長七眼幻空羅就是十二大類中二想八情類的七眼羅是理智浮想的一面是感性情緒的一面二想八情這個階段的七眼羅被稱為幻空羅因為在修持蛻變為三想七情類的七眼風諦羅之前七眼幻空羅始終在幻境中消耗生命虛度光陰

    漠洛淇轉身坐回控制鍵盤那邊問薩嘉峰納我們是走到四號主航道盡頭再沿着山腳過去還是從主航道轉向到八環副航道

    左轉吧我們走一段副航道再步行一段直線過去反正也不太遠薩嘉峰納站起身在漠洛淇身後把左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附身用右手去關了屏蔽罩

    漠洛淇轉動控制區旁的旋鈕自行舟便開始左轉穿過主副航道之間的淡藍色漱石水幕駛入了三號和四號主航道之間的八環副航道副航道比主航道窄多了因擔心岸上的人看見他們所以薩嘉峰納讓漠洛淇把屏蔽罩調成偽裝色這樣一來即便有人看到自行舟經過時水面上內凹的壓力槽也不知道裏面究竟是什麼人

    他們左側的陸地上不知道是哪個大家族在舉行什麼慶典幾十個人在房屋外臨水的空地上圍成一圈又唱又跳的似乎大家都喝了很多酒右側與東南方山腳相接的陸地上一片黑暗中只有幾點微弱的石光在地表閃耀看上去陰森森的薩嘉峰納和漠洛淇因為可以玩火尋找秘密聚點這兩件事而高興律一渡固然和他們一樣有高興的心情但是看着藍色月光照耀下墨綠幽暗的東南山脈心中比他們二人多了幾分更複雜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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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麼在大陸的社會中為什麼異性的婚戀會被禁止呢我不知道原來會嚴重到法律層面陳杉全身的皮屑盡數脫離之後他感覺自己像個新生兒

    瑪哈辰亦辰之前把主祭塔屋內的鳥窩床拉到石桌邊上此刻正趴在裏面雙手托着腮回答陳杉的一系列問題其實這種平淡的交流挺枯燥的但這兩個對彼此世界的細節都很陌生的年輕人卻感覺到非常有意思並不覺得疲勞也沒有半點睡意

    這個……話說來長瑪哈辰亦辰頻繁的貓人式成語幾度讓陳杉忍俊不禁巴斯特族在人神共存的時代就已經是無性繁殖的生命了你知道對於巴斯特人來說比你們漏隱人的性||愛更愉悅快樂的私密感受是什麼嗎不妨猜猜看

    這一天就這麼安靜地過去了嗅息草在月色下像盜版網站一樣瘋狂地生長所以以下內容為無良的盜文網站準備請享用37歲的我端坐在波音747客機上龐大的機體穿過厚重的夾雨雲層俯身向漢堡機場降落11月砭人肌膚的冷雨將大地塗得一片陰沉使得身披雨衣的地勤工呆然垂向地面的候機樓上的旗以及bmw廣告板等的一切的一切看上去竟同佛蘭德派抑鬱畫幅的背景一段罷了罷了又是德國我想

    飛機剛一着陸禁煙字樣的顯示牌倏然消失天花板擴音器中低聲傳出背景音樂那是一個管弦樂隊自鳴得意演奏的甲殼蟲樂隊的挪威的森林那旋律一如往日地使我難以自已比往日還要強烈地搖撼着我的身心

    為了不使頭腦脹裂我彎下腰雙手捂臉一動不動很快一位德國空中小姐走來用英語問我是不是不大舒服我答說不要緊只是有點暈

    "真的不要緊"

    "不要緊的謝謝"我說她於是莞爾一笑轉身走開音樂變成彼利·喬的曲子我仰起臉忘着北海上空陰沉沉的雲層浮想聯翩我想起自己在過去人生旅途中失卻的許多東西--蹉跎的歲月死去或離去的人們無可追回的懊悔

    機身完全停穩後旅客解開安全帶從行李架中取出皮包和上衣等物而我仿佛依然置身於那片草地之中呼吸着草的芬芳感受着風的輕柔諦聽着鳥的鳴囀那是1969年的秋天我快滿20歲的時候

    那位空姐又走了過來在我身邊坐下問我是否需要幫助

    "可以了謝謝只是有點傷感"我微笑着說道

    "這在我也是常有的很能理解您"說罷她低下頭欠身離座轉給我一張楚楚可人的笑臉"祝您旅行愉快再會"

    "再會"

    即使在經歷過十八載滄桑的今天我仍可真切地記起那片草地的風景連日溫馨的霏霏輕雨將夏日的塵埃沖洗無餘片片山坡疊青瀉翠抽穗的芒草在10月金風的吹拂下蜿蜒起伏逶迤的薄雲仿佛凍僵似的緊貼着湛藍的天壁凝眸遠望直覺雙目隱隱作痛清風拂過草地微微捲起她滿頭秀髮旋即向雜木林吹去樹梢上的葉片簌簌低語狗的吠聲由遠而近若有若無細微得如同從另一世界的入口處傳來似的此外便萬籟俱寂了耳畔不聞任何聲響身邊沒有任何人擦過只見兩隻火團樣的小鳥受驚似的從草木從中驀然騰起朝雜木林方向飛去直子一邊移動步履一邊向我講述水井的故事

    記憶這東西真有些不可思議實際身臨其境的時候幾乎未曾意識到那片風景未曾覺得它有什麼撩人情懷之處更沒想到十八年後仍歷歷在目那時心裏想的只是我自己致使我身旁相伴而行的一個漂亮姑娘只是我與她的關係而後又轉回我自己在那個年齡無論目睹什麼感受什麼還是思考什麼終歸像回飛棒一樣轉回到自己身上更何況我正懷着戀情而那戀情又把我帶到一處紛紜而微妙的境地根本不容我有欣賞周圍風景的閒情逸緻

    然而此時此刻我腦海中首先浮現出來的卻仍是那片草地的風光草的芬芳風的清爽山的曲線犬的吠聲……接踵闖入腦海而且那般清晰清晰的只消一伸手便可觸及但那風景中卻空無人影誰都沒有直子沒有我也沒有我們到底消失在什麼地方了呢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呢看上去那般可貴的東西她和當時的我以及我的世界都遁往何處去了呢對了就連直子的臉遽然間也無從想起我所把握的不過是空不見人的背景而已

    當然只要有時間我會憶起她的面容那冷冰冰的小手那流線型瀉下的手感爽適的秀髮那圓圓的軟軟的耳垂及其緊靠底端的小小黑痣那冬日裏時常穿的格調高雅的駝絨大衣那總是定定注視對方眼睛發問的慣常動作那不時奇妙發出的微微顫抖的語聲就像在強風中的山崗上說話一樣--隨着這些印象的疊涌她的面龐突然自然地浮現出來最先出現是她的側臉大概因為我總是同她並肩走路的緣故最先想起來的每每是她的側影隨之她朝我轉過臉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頭輕輕地啟齒定定地看着我的雙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泉水裏尋覓稍縱即逝的小魚的行蹤

    但是為是直子的面影在我腦海中浮現出來我總是需要一點時間而且隨着歲月的流逝所需的時間愈來愈長這固然令人悲哀但事實就是如此起初5秒即可想起漸次變成10301分鐘它延長的那樣迅速竟同夕陽下的陰影一般並將很快消融在冥冥夜色之中原來我的記憶的確正在同直子站立的位置步步遠離正如我逐漸遠離自己一度戰國的位置一樣而惟獨風景惟獨那片10月草地的風景宛如電影中的象徵性鏡頭在我的腦際反覆推出並且那風景是那樣執着地連連踢我的腦袋仿佛在說起來我可還在這裏喲起來起來想想思考一下我為什麼還在這裏不過一點也不痛一腳踢來只是發出空洞的聲響甚至這聲響或遲或早也將杳然遠逝就像時間萬物歸根結底都將自消自滅一樣但奇怪的是在這漢堡機場的德意志航空公司的客機上它們比往常更長久地更有力地在我頭部猛踢不已起來理解我惟其如此我才動筆寫這篇文字我這人無論對什麼都務必形諸文字否則就無法弄得水落石出

    她那時究竟說什麼來着

    對了她說的是荒郊野外的一口水井是否實有其井我不得而知或許是只對她才存在的一個印象或一種符號也未可知--如同在那悒鬱的日子裏她頭腦中編織的其他無數事物一樣可是自從直子講過那口井以後每當我想起那片草地景致那井便也同時呈現出來雖然未曾親眼目睹但井的模樣卻作為無法從頭腦中分離的一部分而同那風景混融一體了我甚至可以詳盡地描述那口井--它正好位於草地與雜木林的交界處地面上豁然閃出的直徑約1米的黑洞洞的井口給青草不動聲色地遮掩住了四周既無柵欄也不見略微高於井口的石愣只有那井張着嘴石砌的井圍經過多年風吹雨淋呈現出難以形容的混濁白色而且裂縫縱橫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綠色小蜥蜴"吱溜溜"地鑽進那石縫裏彎腰朝井下望去卻是一無所見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井非常之深深得不知道有多深井筒非常之黑黑得如同把世間所有種類的黑一古腦兒煮在裏邊

    "那可確實--確確實實很深喲"直子字斟句酌地說她說話往往這樣慢條斯理地物色恰當的字眼"確確實實很深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曉得它的位置--肯定在這一帶無疑"她說着雙手插進粗花呢大衣袋裏覷了我一眼嫵媚地一笑仿佛說自己並非說謊

    "那很容易出危險吧"我說"某處有一口深井卻又無人知道它的具體位置是吧一旦有人掉入豈不沒得救了"

    "恐怕是沒救了颼--砰一切都完了"

    "這種事實際上不會有吧"

    "還不止一次呢每隔三年兩載就發生一次人突然失蹤怎麼也找不見於是這一帶的人就說保准掉進那荒草地的井裏了"

    "這種死法怕有點不太好"我說

    "當然算不得好死"她用手拂去外套上沾的草穗"要是直接摔折脖頸當即死了倒也罷可要是不巧只摔斷腿腳沒死成可怎麼辦呢再大聲呼喊也沒人聽見更沒人發現周圍觸目皆是爬來爬去的蜥蜴蜘蛛什麼的這麼着那裏一堆一塊地到處是死人的白骨陰慘慘濕漉漉的上面還晃動着一個個小小的光環好像冬天裏的月亮就在那樣的地方一個人孤零零地一份一秒地掙扎着死去"

    "一想都叫人汗毛倒立"我說"總該找到圍起來呀"

    "問題是誰也找不到井在哪裏所以你千萬可別偏離正道"

    "不偏離的"

    直子從衣袋裏掏出左手握住我的手"不要緊的對你我十分放心即使黑天半夜你在這一帶兜圈子轉不出來也絕不可能掉井裏而且只要緊貼着你我也不至於掉進去"

    "絕對"

    "絕對"

    "怎麼知道"

    "知道我就是知道"直子仍然抓住我的手說如此默默地走了一會"這方面我的感覺靈驗得很也沒什麼道理憑的全是感覺比如說現在我這麼緊靠着你就一點兒都不害怕就是再黑心腸的再討人厭的東西也不會把我拉去"

    "這還不容易永遠這樣不就行了"

    "這話--可是心裏的"

    "當然是心裏的"

    直子停住腳我也停住她雙手搭在我的肩上目不轉睛地凝視我的眼睛那瞳仁的深處黑漆漆濃重重的液體旋轉出不可思議的圖形這對如此美麗動人的眸子久久地定定地注視着我隨後踮起腳尖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臉頰一瞬間我覺得一股暖流穿過全身仿佛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謝謝"直子道

    "沒什麼"我說

    "你這樣說太叫我高興了真的"她不無淒涼意味地微笑着說"可是行不通啊"

    "為什麼"

    "因為那是不可以的事那太殘酷了那是--"說到這裏直子驀地合攏嘴唇繼續往前走着我知道她頭腦中思緒紛亂理不清頭緒便也緘口不語在她身邊悄然移動腳步

    "那是--因為那是不對的無論對你還是對我"少頃她才接着說道

    "怎麼樣的不對呢"我輕聲問

    "因為一個人永遠守護另一個人是不可能的呀假定假定我們結了婚你要去公司上班吧那麼在你上班的時間裏有誰能守護我呢我到死都寸步不離你不成那樣豈不是不對等了對不那也稱不上是人與人的關係吧再說你也早早晚晚要對我生厭的你會想這輩子是怎麼了只落得給這女人當護身符不成我可不希望這樣而這一來我面臨的難題不還是等於沒解決麼"

    "也不是一生一世都這樣"我撫摸她的背說道"總有一天要結束的結束的時候我們在另作商量也不遲商量往下該怎麼辦到那時候說不定你倒可能助我一臂之力我們總不能眼盯着收支賬簿過日子如果你現在需要我只管使用就是是吧何必把事情想得那麼嚴重呢好麼雙肩放鬆一些正因為你雙肩繃得緊才這樣看待問題只要放鬆下來身體就會變得更輕些"

    "你怎麼好說這些"直子用異常乾澀的聲音說

    聽她這麼說我察覺自己大概說了不該說的話

    "為什麼"直子盯着腳前的地面說"肩膀放鬆身體變輕這我也知道可是從你口裏說出來卻半點用也沒有哇你說是不要是我現在就把肩膀放鬆就會一下子土崩瓦解的以前我是這樣活過來的如今也只能這樣活下去一旦放鬆就無可挽回了我就會分離甭析--被一片片吹散到什麼地方去這點你為什麼就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還要說什麼照顧我"

    我默然無語

    "我心裏要比你想的混亂得多黑乎乎冷冰冰亂糟糟……當時你為什麼同我一起睡覺為什麼不撇下我離開"我們在死一般寂靜的松林中走着路面散落的夏末死去的知了外殼在腳下發出清脆的響聲我和直子猶如尋覓失物似的眼看着地緩緩移步

    "原諒我"直子溫柔地抓住我的胳膊搖了幾下頭說"不是我存心難為你我說的你別往心裏去真的原諒我我只是跟自己跟自己慪氣"

    "或許我還沒真正理解你"我說"我不是個頭腦靈敏的人理解一件事需要有個過程但只要時間總會完全理解你的而且比世上任何人都理解得徹底"

    我們止住步在一片岑寂中側耳傾聽我時而用腳尖踢動知了殘骸或松塔時而抬頭仰望松樹間露出的一角天空直子兩手插在外衣袋裏目光游移地沉思着什麼

    "渡邊君真喜歡我"

    "那還用說"我回答

    "那麼可依得我兩件事"

    "三件也依得"

    直子笑着搖搖頭"兩件就可以兩件就足夠了第一件希望你能明白對你這樣來看我我非常感激非常高興真是--雪裏送炭可能表面上看不出"

    "還會來的"我說"另一件呢"

    "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這樣活過這樣在你身邊呆過可能一直記住"

    "永遠"我答道

    她便沒再開口開始在我前邊走起來樹梢間瀉下的秋日陽光在她肩部一閃一閃地跳躍着犬吠聲再次傳來似乎比剛才離我們稍近了些直子爬上小土丘般的高岡鑽出松林快步走下一道脅迫我拉開兩三步距離跟在後面

    "來看吶這兒好像有井"我衝着她的後背招呼道

    直子停下動情地一笑輕輕抓住我的胳膊然後肩並肩地走那段剩下的路

    "真的永遠都不會把我忘掉"她耳語似的低聲詢問

    "是永遠不會忘"我說"對你我怎麼能忘呢"

    儘管如此記憶到底還是一天天模糊起來在如此追蹤記憶的軌跡寫這篇東西的時間裏我不時感到惴惴不安我忘卻的東西委實太多了甚至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連最關鍵的記憶都喪失了說不定我體內有個叫記憶堆那樣的昏暗場所所有的寶貴記憶統統堆在那裏而化為一灘爛泥

    但不管怎樣它畢竟是我現在所能掌握的全部於是我死命抓住這些已經模糊並且仍在時刻模糊下的記憶殘片敲骨吸髓地利用它來繼續我這篇東西的創作為了信守我對直子做出的諾言舍此別無他路

    很久以前當我還年輕記憶還清晰的時候我就幾次有過寫一下直子的念頭卻連一行也未能寫成雖然我明白只要寫出第一行往下就會文思泉湧但就是死活寫不出那第一行一切都清晰得歷歷如昨的時候反而不知從何處着手就像一張詳盡的地圖有時反倒因其過於詳盡而不便於使用但我現在明白了歸根結底我想文章這種不完整容器所能容納的只能是不完整的記憶和不完整的意念並且發覺關於直子的記憶愈是模糊我才能更深入地理解她時至今日我才恍然領悟到直子之所以求我別忘掉她的原因直子當然知道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記憶遲早要被沖淡也惟其如此她才強調說希望你能記住我記住我曾這樣存在過

    想到這裏我就悲哀得難以自禁因為直子連愛都沒愛過我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二章

    很久很久以前——其實也不過大約20年前我住在一座學生寄宿院裏18剛上大學對東京還一無所知獨自生活也是初次父母放心不下在這裏給我找了間宿舍這裏一來管飯二來生活設施也一應俱全於是父母覺得即使一個未通世故的18歲少年也可在此生活下去當然也有費用方面的考慮同一般單身生活開支相比學生宿舍要便宜得多因為只要有了被褥和枱燈便無須添置什麼就我本人來說本打算租間公寓一個人落得逍遙自在但想到私立大學的入學費以及每月的生活費也就不好意思開口了況且住處對我原本也是無可無不可的

    寄宿院建在東京都內風景不錯的高地上佔地很大四周圍有高高的混凝土牆進得大門迎面矗立一棵巨大的樺樹樹齡聽說至少有150站在樹下抬頭仰望只見天空被綠葉遮掩得密密實實

    一條水泥甬道繞着這棵樹迂迴轉過然後再次成直線穿過中庭中庭兩側平行坐落着兩棟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這是開有玻璃窗口的大型建築給人以似乎是由公寓改造成的監獄或由監獄改造成的公寓的印象但絕無不潔之感也不覺得陰暗大敞四開的窗口傳出收音機的聲音每個窗口的窗簾一律是奶黃色屬於最耐曬的顏色

    沿甬道徑直前行正面便是雙層主樓一樓是食堂和大浴池二樓是禮堂和幾個會議室另外不知何用居然還有貴賓室主樓旁邊便是三棟宿舍樓同是三層院子很大綠色草坪的正中有個噴水龍頭旋轉不止反射着陽光主樓後面是棒球和足球兩用的運動場和六個網球場應有盡有

    寄宿院唯一的問題在於它根本上的莫名其妙它是由以某一個極右人物為中心的一家性質不明的財團法人所經營的其經營方針——當然是以我的眼光看——是相當奇特的這點只消看一下那本寄宿指南的小冊子和寄宿生守則便可知道十之**就教育之根本在於培育於國有用之材此乃寄宿樓的創辦精神贊同這一精神的諸多財界人士慨然解囊……這是對外的招牌而其內幕便以慣用伎倆含糊其詞明確地來說沒有任何人曉得實情稱其無非是逃稅對策者有之謂其沽名釣譽者有之說其以建寄宿舍之名而採取形同欺騙的巧妙手腕騙去這片一等地產者有之甚至有人說其中包藏着非同小可的老謀深算照這種說法創辦者的目的在於通過這裏做過寄宿生的人在財政界建立一個地下財閥確實寄宿院內有個清一色由寄宿生中的優秀分子組成的特權俱樂部詳情我自然不清楚據說一個月總要召開幾次邀請創辦者參加的什麼研究會只要加入這俱樂部將來就職便萬無一失至於這些說法中何對何錯,我便無從判斷了但所有這些說法有一點卻是共通的反正莫名其妙

    不管怎樣1968年春到1970春這兩年時間裏我是在這莫名其妙的寄宿院內度過的如果有人問起何以在如此莫名其妙的地方竟然待了兩年之久我也無法回答就日常生活這點來說右翼也罷左翼也罷偽善也罷罪惡也罷並無多大區別

    寄宿院內的一天是從莊嚴的升旗儀式開始的當然也播放國歌如同體育新聞中離不開進行曲一樣升國旗也少不得放國歌升旗台在院子正中從任何一棟寄宿樓的窗口都可看見

    升國旗是東樓我所住的樓長的任務這是個大約60歲的老年男子高個頭目光敏銳略微摻白的頭髮顯得十分堅挺曬黑的脖頸上有條長長的傷疤據說此人出身於陸軍中野學校這也是真假莫辨他身旁侍立一個學生一副升旗助手的架勢這學生的事別人也不甚知曉光腦袋經常一身學生服既不知其姓甚名誰也不知其房間號碼在食堂或浴池裏也從未打過照面甚至弄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學生不過既然身着學生服恐怕還得是學生才對——只能如此判斷而且此君同中野學校的那位卻是截然相反五短身材麵皮白嫩不瘦偏肥就是這一對令人不快至極的搭檔在院子裏升那太陽旗

    住進之初出於好奇每天我特意在6點鐘就爬起身來觀看這愛國儀式清晨6兩人幾乎與收音機的報時笛同步在院子中亮相學生服固然是學生服加黑皮鞋中野學校則一身夾克腳踏運動鞋學生服手提扁扁的桐木箱中野學校提一台索尼牌便攜式磁帶收錄機中野學校把收錄機放在升旗台下學生服打開桐木箱箱裏整齊地疊放着國旗學生服畢恭畢敬地把那旗拿給中野學校中野學校隨即給旗穿上繩索學生服順便按一下收錄機開關

    君之代

    旗一躥一躥地向上爬去

    沙礫成岩兮——唱到這裏時旗升到旗杆中間遍覆青苔音剛落國旗便爬到了頂尖兩人隨即挺胸凸肚取立正姿勢目光直視國旗假若晴空萬里又趕上陣風吹來那光景便甚是了得

    傍晚降旗其儀式也大同小異只是順序與早上相反旗一溜煙滑下收進桐木箱中即可晚間國旗卻是不隨風翻卷的

    何以晚間非降旗不可其緣由我無從得知其實縱然夜裏國家也照樣存在做工的人也照樣不少巡路工出租車司機酒吧女侍值夜班的消防隊大樓警衛等——這些晚間工作的人們居然享受不到國家的庇護我覺得委實有欠公道不過這也許並不足為怪誰也不至於對此耿耿於壞介意的大概舍我並無他人況且就我而言也是姑妄想之而已從來就沒想尋根問底

    房間的分配原則上是一二年級兩人一房四年級每人一間兩人一個的房間有六張墊席大小略顯狹長盡頭牆上開有鋁合金框窗口窗前背對背放着用來學習的兩套桌椅門內左側放一架雙層鐵床每件家具其結構簡單得出奇且結實得可以除了桌椅鐵床還有兩個衣箱一張小咖啡桌以及直接安在牆壁上的擱物架無論怎麼愛屋及烏都難以恭維是富有詩意的空間差不多所有房間的擱物架上都擺一些日用品有收錄機吹風機電暖瓶電熱器和用來處理速溶咖啡袋裝茶方糖速食麵的鍋和簡單的餐具石灰牆上貼着平凡周刊上的美人照以及從報刊上剪下的(被禁止)廣告畫其中也有開玩笑貼的豬交尾照片但這是例外中的例外一般房間貼的都是露oti(被禁止)或年輕歌手照和女演員照桌上的小書架里排列着教科書辭典小說之類的

    房間裏因都是男人大多髒得一塌糊塗垃圾簍底沾着已經發霉生毛的桔子皮代替煙灰缸用的空罐里煙頭積了10多厘米裏面一冒煙使用咖啡啤酒什麼的隨手倒進澆滅發出令人窒息的酸味兒碟碗則沒有一個不黑糊糊的里外沾滿無名髒物地板上散亂仍着速食麵包袋空啤酒瓶什麼以及什麼器皿的封蓋之類沒有一個人想起過用掃帚把它們掃在一起或用垃圾鏟鏟倒垃圾簍里風一吹來灰塵便在地板上翩翩起舞而且每個房間都充斥一股難聞的氣味雖然氣味多少有所不同但其成分都是毫無二致體臭加上垃圾大家全都把要洗的東西塞到床下沒有一個人定期晾曬被褥於是那被褥算是徹底吸足了汗水釋放出不可救藥的氣味我現在還感到不可思議在那般混濁狀態中居然沒有發生致命的傳染病

    不過相比之下我的房間卻乾淨的如同太平間地板上纖塵不然窗玻璃光可鑑人臥具每周晾曬一次前臂在筆筒內各得其所就連窗簾每月都少不得洗滌一回這都因為我的同室者近乎病態地愛潔成癖我告訴別人說那傢伙練窗簾都洗但誰都搖頭不信誰也不知窗簾乃常洗之物他們認定窗簾是半永久性垂在窗口的附件並且說那小子性格異常隨後又都稱其為納粹黨敢死隊

    我的房間連美人畫都沒貼而代之以阿姆斯特丹運河的攝影我貼露oti(被禁止)畫的時候他開口道我說渡邊君我可不大欣賞那玩藝兒喲然後伸手取下以運河畫取而代之我也並非很想貼那露oti(被禁止)便沒表示異議來我房間玩的人看了這運河攝影畫都問是何物我說敢死隊看着它(被禁止)來着我本來是開玩笑說的大夥卻輕率地信以為真由於大家信得太輕率了連我自己不久也以為可能真有其事

    由於我同敢死隊住在一起大家都對我表示同情但我本人卻無甚反感只要我潔身自好他便概不干涉作為我反倒有些求之不得地板他掃被褥他曬垃圾他倒要是我忙得三天沒進浴池他便嗅了嗅勸我最好洗澡去甚至還提醒我該去理髮店剪一剪鼻毛麻煩的是只消發現一條小蟲他就拿起殺蟲劑噴霧器滿屋噴灑不止這時我只好到隔壁的混亂地帶避難

    敢死隊在一間國立大學攻讀地理學

    我嘛是學地地圖的剛見面是他對我這樣說

    喜歡地圖我問

    大學畢業去國土地理院繪地地圖

    於是我不禁再次感嘆世上果然有多種多樣的希望人生目標也各所不同我來東京後一開始便發出諸多感嘆此其一不錯假若沒有幾個人對繪製地圖懷有興趣和強烈熱情——人多了怕也大可不必——那是有些不好辦不過想進國土地理院的卻是每說到地圖兩字便馬上口吃之人也真是有些奇妙他也不總是口吃但一說到地圖一詞便非口吃不可百分之百

    你學什麼他問

    戲劇我答說

    戲劇就是演戲

    不不那不是的是學習和研究戲曲例如拉辛啦易卜生啦莎士比亞啦

    他說除了莎士比亞外都沒聽說過其實我也半斤八兩只記得課程介紹上這樣寫的

    不管怎麼說你是喜歡的嘍

    也不是特別喜歡我說

    我這回答使他困惑起來一困惑口吃便更厲害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件十分對不起人的事

    學什麼都無所謂對我來說我解釋道民族學也罷東洋史也罷什麼都行連看中這戲劇也純屬偶然如此而已這番解釋自然還是沒能使他理解

    我不明白他真的一副不明白的臉色我嘛因為喜歡地地圖才學地地圖的為了這個我才讓家裏寄寄錢特意來東京上大學你卻不是這樣……

    他講的自然是正論我不便再解釋了隨後我們用火柴杆抽籤決定上下床結果他住上床我在下床

    他身上的打扮總是白襯衫黑褲子和藍毛衣光頭高個兒顴骨稜角分明去學校時時常一身學生服皮鞋和書包也是一色黑看上去儼然一個右翼學生也正因如此周圍人才叫他是敢死隊但說實話他對政治百分之百的麻木不仁不過是嫌選購西裝麻煩罷了他所留心的僅限於海岸線的變化和新鐵路隧道的竣工之類每當接觸這方面的話題他便結結巴巴地一講一兩個小時直到我抽身溜走或睡着才住嘴

    清晨6他隨着足可代替鬧君之代歌聲起床看來那故弄玄虛的升國旗儀式也並非毫無效用旋即穿衣去洗臉間洗漱洗臉時間驚人地長我真懷疑他是不是把滿口牙一顆顆拔下來刷洗一遍返回房間後便噼噼啪啪地抖動毛巾小心翼翼地按平皺紋後放在暖氣片上烘乾並把牙膏和香皂放回擱物架隨後擰開收音機做廣播體操

    我晚間看書看得很晚一覺睡到早上8點多鐘所以即便他起來弄得簌簌作響甚至打開收音機作廣播體操一般我都只管大睡其覺可是惟獨到了廣播體操那跳躍動作部分卻是非醒不可不容你不醒因為他跳躍之時——也確實跳得相當之高——便把床板震的上下顫抖頭三天我都忍了聽人說集體生活是需要某種程度的忍耐的但到第四天早上我認識到可不能再忍下去了

    對不起廣播體操在樓頂什麼地方做好麼我開門見山你那麼一做我就不用睡了

    可都6點半了呀他一副難以置信的樣子

    那我知道不久6點半了嗎6點半對我是睡眠時間原因不好解釋反正就這習慣

    那怎麼成在樓頂做三樓就有意見了這是因為下面房間是貯藏室誰都不會說三道四

    那就在院子裏做在草坪上

    也不行我那收音機不是電晶體的沒電源不能用沒音樂我又做不了操

    的確他的收音機相當原始是交流電源式的而我那個倒是電晶體可又是音樂專用只能收立體聲短波罷了罷了我想

    讓你一步我說做體操可以只是把跳躍動作去掉那部分太吵了這回總可以了吧

    跳躍他滿臉驚異反問道跳躍是什麼跳躍

    跳躍就是跳躍就是上上下下一蹦一跳的

    沒那回事啊

    我開始頭痛沒心思再和他羅嗦下去但轉而一想既然話已出口就該說清楚才是於是我一邊哼着廣播協會那段廣播體操第一的曲子一邊在地上實際蹦跳一番

    看見沒有就這個怎麼能沒有呢

    倒也是倒是又的沒注意

    所以我說我一屁股坐在床沿上希望你把這部分免掉其他的我全部忍勝吞氣了只要你不跳就能讓我睡個安穩覺行嗎

    不行不行他說得倒也乾脆怎麼好漏掉一節呢我是十年如一日做過來的一旦開了頭就下意識地一做到底要是去掉一節就全部做不出來了

    我再也說不出什麼能說出什麼呢最有效的莫過於把他那個活氣死人的收音機稱他不在從窗口一甩了事可是不用說那一來肯定像打開地獄之門似的捅出一場騷亂因為敢死隊這小子拿自己的東西極其注意我啞口無言在床邊茫然坐着這當兒他笑嘻嘻地安慰道

    渡邊君你也一塊兒起來不久得了言畢到食堂吃早餐去了

    講罷敢死隊和他做廣播體操的趣聞直子撲哧笑出聲來其實我並不是當笑柄講的但結果我也笑了看見她的笑臉——儘管稍縱即逝——實在相隔很久了

    我和直子在四谷站下了電車沿鐵路邊上的土堰往市谷方向走去這是5月中旬一個周日的午後早上劈里啪啦時停時下的雨上午就已完全止息了低垂的陰沉沉的雨雲也似乎被南來風一掃而光似的無影無蹤鮮綠鮮綠的櫻樹葉隨風搖曳在陽光下閃閃爍爍太陽光線已透出初夏的氣息擦肩而過的人都脫去毛衣和外套有的搭在肩頭有的挽在臂上在周日午後溫暖陽光的愛撫下每個人看上去都顯得分外開心土堰對面的網球場上小伙子脫去襯衫穿一條短褲揮舞球拍只有並坐在長凳上的兩個修女依舊循規蹈矩地身着黑色冬令制服仿佛惟獨她們四周沒有陽光降臨但兩人還是一副心滿意足的神態享受着曬太陽聊天的樂趣

    走了15分鐘背上滲出汗來我於是脫去棉布襯衣只穿圓領半袖衫她把淺灰色的運動衫的袖口挽到臂肘上看上去洗過好多遍了顏色褪得恰到好處很久以前我也似乎見她穿過同樣的襯衫但記不確切只是覺得而已關於直子的事當時記得確實不很多

    集體生活怎麼樣和別人朝夕相處可有意思

    弄不太清才一個月過一點嘛我說不過倒也不壞至少還沒有叫人吃不消的事

    她在飲水台前停住喝了一小口水從褲帶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然後彎下腰細心地重新系好皮鞋帶

    你說我也能過那種生活

    集體生活

    直子說

    怎麼說呢這東西主要看個人想法傷腦筋的事說有也是有不少的一些規定羅羅嗦嗦無聊的傢伙耀武揚威加上同室人6點半就做廣播體操可是如果想一想這類事到哪裏都在所難免也就心平氣和了只要你心想只能在此度日就能湊合下去就這麼回事

    ——她點點頭似乎想起了什麼停了一會兒之後就像審視什麼世間珍品似的凝眸注釋我的眼睛仔細看去發現她的眼睛是那樣深邃和清澈令人怦然心動這以前我竟沒有發現她有如此晶瑩澄澈的眸子想來我還真沒仔細看她眼睛的機會兩人單獨走路是第一次說這麼多話也是第一次

    打算搬進寄宿宿舍我試着問

    不不不是那樣的直子說只是想想想集體生活是什麼樣子我是說……直子咬起嘴唇搜尋合適的字眼但終究沒有找出來她嘆了口氣低下頭我想不明白算了

    交談到此為止了直子開始再次向東走我留點距離隨在後面

    我差不多一年沒有見到直子了這一年裏直子瘦成了另一個人原先別具風韻的豐滿臉頰幾乎平平的了脖頸也一下細弱好多但她這種瘦削看上去非常自然而嫻雅簡直就像在某個狹長的場所待過後體形自行纖細起來一樣而且直子要比我以前印象中的漂亮我很像就這點向直子講點什麼但不如怎樣表達結果什麼也未出口

    我們也不是有什麼目的才來這裏的在中央線電車裏我和直子偶然相遇她準備一個人去看電影我正要去神田逛書店雙方都沒什麼要緊事直子說聲下車吧我們就下了車那站就是四谷站當然只剩下兩人後我們也沒有任何想要暢談的話題至於直子為什麼說下車我全然不明白話題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出得站她也沒說去哪裏就快步走起來無奈我便追趕似的尾隨其後直子和我之間大致保持1米左右的距離若想縮短自然可以縮短但我總覺得有點難為情因此我一直跟在離直子1米遠的身後邊走邊打量着她的背影和烏黑的頭髮她戴一個大大的茶色發卡側臉時可以看見白皙而小巧的耳朵直子不時地回頭搭話我有時應對自如有時就不知如何回答也有時聽不清她說了什麼但對直子我聽見也好沒聽見也好似乎都無所謂她說完自己想說的便繼續向前走也罷也罷反正天氣不錯散散步也好我決定由她去了

    可是就散步來說直子那步伐又有點過於鄭重其事到了飯田橋她向右一拐來到御堀端之後穿過神保町十字路口登上御茶水坡路隨即進入本鄉又沿着都營電車線路往駒也走去路程真長的可以到得駒也太陽已經落了一個柔和溫馨的春日黃昏

    這是哪兒直子突然察覺似的問道

    駒也我說不知道我們兜了個大圈子

    怎麼到這兒來了

    你來的嘛我只是跟着

    我們走進車站附近的蕎麵館簡單吃點東西我口渴一個人要來啤酒等待東西端來的時間裏我們都一句話沒說我走得累了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兩手放在桌面上沉思什麼電視的新聞節目裏報道說今天這個周日任何一處遊樂場所都人頭攢動我們可是從四谷步行到駒也我想

    身體真不錯啊我吃完蕎面說

    沒想到

    

    別看我這樣初中時還是長跑選手跑過十幾公里呢而且由於父親喜愛登山我從小每到星期天就往山上爬記得不我家後面就是山吧所以腿腳就自然而然變得結實了

    真看不出來我說

    倒也是別人也都說我長得太嬌嫩了不過人可是不能貌相喲說罷補充似的微微一笑

    這麼說你別見怪我可是累得夠嗆

    對不起讓你陪了一整天

    不過能和你說話挺高興的以前好像兩人一次都沒單獨說過話說罷我便回想說過什麼沒有但根本想不出來

    她下意識地反覆擺弄着桌面上的煙灰缸

    要是可以的話——我是說要是不影響你的話——我們再見面好麼當然我知道按理我不該說這樣的話

    按理我吃了一驚按理是怎麼回事

    她臉紅了大概我太吃驚的緣故

    很難說明白直子辯解似的說她把運動衫兩個袖口拉到臂肘上邊旋即又褪回原來位置電燈光把她細細的汗毛染成美麗的金黃色我沒想說按理本來想用別的說法來着

    直子把臂肘拄在桌面久久看着牆上的掛曆似乎想要從中找出合適的字眼那當然是不可能的她嘆口氣閉上眼睛摸了下發卡

    沒關係我說你要說的好象能明白我也不知道怎麼說才合適

    表達不好直子說這些日子總是這樣一想表達什麼想出的只是對不上號的字眼有時對不上號還有時完全相反可要改嘴的時候頭腦又混亂得找不出詞來甚至自己最初想說什麼都糊塗了好像身體被分成兩個相互做追逐遊戲似的而且中間有根很粗很粗的大柱子圍着它左一圈右一圈追個沒完而恰如其分的字眼總是由另一個我所擁有這個我絕對追趕不上直子仰臉盯着我的眼睛這個你明白

    或多或少誰都會有那種感覺我說誰都想表現自己而又不能表現得確切以至焦躁不安

    我這麼一說直子顯得有些失望

    可我和這個也不同的直子說但再沒解釋什麼

    見面是一點也不礙事我說反正星期天我都顯得百無聊賴再說走走對身體也好

    我們乘上手山線直子在新宿轉乘中央線她在國分寺租了間小公寓

    我說話方式同以前不一樣了臨分手時直子問我

    好像稍微有點不同我說不過哪點不同我又說不清楚老實說記得那時候見面倒是不少卻沒怎麼說過話

    是啊她也承認這個星期六可以打電話給你

    可以當然可以我等着我說

    第一次同直子見面是高中二年級的春天她也是二年級就讀於教會背景的正統女校正通倒是正統但如果對學習太熱心了便會被人指脊梁骨說成不本分我有一個叫木月的要好朋友與其說要好不如說是我絕無僅有的唯一朋友直子是他的戀人木月和她幾乎是從一降生就開始的青梅竹馬之交兩家相距不到兩百米

    正像其他青梅竹馬之交一樣他們的關係非常開放單獨相處的願望似乎也不那麼強烈兩人時常相互去對方家裏同對方家人一起吃晚飯打麻將還有好幾次拉我赴四人約會直子領過一個同班女生四人一同去動物園去游泳池去看電影但坦率地說直子領來的女生儘管可愛但對我太高雅了作為我合得來的還是公立高中那些雖然多少有些粗俗之感卻可以無拘無束地交談的女孩子直子領來的女孩子那招人喜愛的頭腦中到底在想什麼我實在莫名其妙估計她們對我也同樣莫名其妙

    由於這個原因木月便放棄了四人約會而只我們三人——木月直子加我或外出遊玩或談天說地想起來是有些不正常但就效果而言這樣倒最是其樂融融相安無事而四人相聚氣氛總有些不太融洽三人在一起便儼然成了電視中的專題採訪節目我是客串演員木月是精明強幹的主持人直子則是助手木月總是節目的中心而他又乾的的確得心應手木月有一種喜歡冷笑的傾向往往被人視為傲慢但本質上卻是熱情公道的人三人相聚時對我對直子他都一視同仁一樣地搭話一樣地開玩笑注意不讓任何人受到冷落倘若有一方長久默然不語他就主動找話巧妙地把對方拉入談話圈內每見他這樣就覺得他煞費苦心而實際上恐也不致如此他有那麼一種能力可以準確無誤地捕捉住氣氛的變化從而渾灑自如地因勢利導另外他還有一種頗為可貴的才能可以從對方並不甚有趣的談話中抓出有趣的部分來因此每次與他交談我就覺得自己儼然是個妙趣橫生的人在歡度妙趣橫生的人生

    然而他決非社交式人物在學校里除我以外它同誰也合不來我總不明白此等頭腦機敏談吐瀟灑之人為何不向更為廣闊的世界施展才華而對只有三個人的小天地感到滿足至於我純屬凡夫俗子並無引人注意之處只喜歡獨自看書獨自聽音樂更不具有值得木月刮目相視並主動攀談的某種出人頭地的才能可是我們卻一拍即合地要好起來他父親是牙科醫生以技術高明和收入豐厚知名

    這個星期天來個四人約會如何我那個她在女校會領些可愛的女孩兒來的相處後不久木月便這樣提議

    好哇我說就這樣我遇到了直子

    我和木月直子三人不知如此歡聚了多少次但當木月暫時離開只剩下兩個人時我和直子還是談不上三言兩語雙方都不曉得從何談起實際上我同直子之間也沒任何共同語言所以我們只好一聲不吭地喝水或者擺弄桌面上的東西等待木月的轉來他一折回談話便隨之開始直子不怎麼喜歡開口我麼更樂意聽別人說這樣和直子單獨留下來便每每覺得坐立不安並非不對胃口只是無話可說

    木月的葬禮過後大約兩周我和直子見了次面因有點小事我們在一家飲食店碰頭事完之後便沒什麼可談的了我搜颳了幾個話題向她搭話但總是半途而廢而且她話里似乎帶點稜角看上去直子好像對我有所不滿原因我揣摸不出從那次同直子分手到這次在中央線電車中不期而遇期間一年沒有見面

    直子對我心懷不滿想必是因為同木月見最後一次面說最後一次話的是我而不是她我知道這樣說有些不好但她的心情似乎可理解可能的話我真想由我去承受那次遭遇但畢竟事情已經過去再怎麼想也於事無補

    那是5月一個令人愉快的下午吃完午飯木月問我能不能不上課和他一起去打桌球我對下午的課也不是很有興致便出了校門晃晃悠悠地走下坡路往港口那邊逛去走進桌球室玩了四局第一局我輕而易舉地贏了他於是頓時認真起來一舉贏了其餘三局我按事先講好的付了費用玩球時間裏他一句玩笑也沒說——這是十分少有的玩完後我們吸了支煙休息一會

    今天怎麼格外的認真我問

    今天我可是不想輸木月滿意地笑着說

    那天夜裏他在自家車庫中死了他把橡膠軟管接在n360車排氣管上用塑料布封好窗縫然後發動引擎不知他到底花了多長時間才死去當他父母探罷親戚的病回來打開車庫門放車的時候他已經死了車上的收音機仍然開着腳踏板夾着加油站的收據

    既無遺書也沒有推想得出的動機警察以我是同他最後見面說話的人為由把我叫去了解了情況我對負責問詢的警察說根本沒有那種前兆與平時完全一樣警察對我對木月似乎都沒什麼好印象仿佛認為上高中還逃學去打桌球的人即使自殺也沒什麼不可思議報紙發了一小條報道時間就算了結了那台n360車被處理掉教室里他用過的課桌上一段時間裏放了束百花

    木月死後到高中畢業前的十個月時間裏我無法確定自己在周圍世界中的位置我結交了一個女孩子同他睡過覺但持續不過半年她也從未找我算帳我選擇了東京一所似乎不怎麼用功也可考取的私立大學考罷入了學考中也沒使我如何欣喜那女孩兒勸我別去東京但我死活都要離開神戶想在無一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你和我睡過了所以就不拿我當回事是不是她哭了

    那不是的我說我只不過想離開這個城市但她想不通隨後我們就分道揚鑣了在去東京的新幹線電車中我回想起她的長處和優點後悔自己幹了一件十分虧心的事可是已經追悔莫及了我決定把她忘掉

    到得東京住進寄宿宿舍開始新生活時我要做的僅有一件事那就是對任何事物都不想的過於深刻對任何事物都保持一定距離什麼敷有綠絨墊的桌球枱呀紅色的n360車呀課桌上的白花呀我決定一股腦兒把它們丟到腦後還有火葬場高大煙囪中騰起的煙警察署問詢室中呆頭呆腦的鎮紙也統統一掃而光起始幾天進行的似乎還算順利但不管我怎麼努力忘卻仍有恍如一團薄霧狀的東西殘留不走並且隨着時間的推移霧團狀東西開始以清楚而簡練的輪廓呈現出來那輪廓我可以訴諸語言就是

    死並非生的對立面而作為生的一部分永存

    訴諸語言之後確很平凡但當時的我並不是將其作為語言而是作為一團薄霧樣的東西來用整個身心感受的無論鎮紙中還是桌球枱上排列的紅白四個球體裏都存在着死並且我們每個人都在活着的同時像吸入細小灰塵似的將其吸入肺中

    在此以前我是將死作為完全游離於生之外的**存在來把握的就是說死遲早會將我們俘獲在手但反言之在死俘獲我們之前我們並未被死俘獲在我看來這種想法是天經地義無懈可擊的生在此側死在彼側我在此側不在彼側

    然而以木月死去那個晚間為界我再也不能如此單純地把握死或生死不是生的對立面死本來就已經包含在這一存在之中我們無論怎樣力圖忘掉它都歸於徒勞這點便是實證因為在17歲那年5月一個夜晚俘獲了木月的死同時也俘獲了我

    我在切身感受那一團薄霧樣的東西的朝朝暮暮里送走了18歲的春天同時努力使自己避免陷入深刻我隱約感覺到深刻未必是接近真實的同義語但無論我怎樣認為死都是深刻的事實在這令人窒息般的悖反性當中我重複着這種用永不休止的圓周式思考如今想來那真是奇特的日日夜夜在活得好端端的青春時代居然凡事都以死為軸心旋轉不休

    挪威的森林

    第三章

    第二個周六直子打來電話我們在周日幽會了我想大概還是稱為幽會好此外我想不出確切字眼

    我們一如上次那樣在街上走隨便進一門店裏喝咖啡然後再走傍晚吃罷飯道聲再見分手她依舊只有片言隻語看上去本人也並不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妥我便也沒有特別搜腸刮肚興致上來時說一下各自的生活和大學的情況但都說得支離破碎沒什麼連貫性我們絕口不提過去只是一個勁兒地在街上走所幸東京城市大怎麼走也不至於走遍

    我們差不多每周見面就這樣沒完沒了地走她在前邊我離開一點跟在後頭直子有各種各樣的發卡總是露出右側的耳朵由於我看的儘是她背部這點現在仍記得一清二楚直子害羞時往往摸一下發卡然後掏手帕抹抹嘴角用手帕抹嘴是她想要說什麼事的習慣動作如此看得多了我開始逐漸對直子產生一絲好感

    她在武藏野郊外的一個女子大學就讀那是一間以英語教育聞名的小而整潔的學校她公寓附近有一條人工渠流過我倆時常在那一帶散步直子有時把我帶進自己房間做飯給我吃即使兩人單獨在房間看上去她也並不怎麼介意她的房間乾淨利落一概沒有多餘之物若是窗台一角不晾有長筒襪根本看不出是女孩居室她生活得極為簡樸似乎也沒有什麼朋友就高中時代的她來說這種生活情景是不可想像的我所知的她總是身穿艷麗的衣服前呼後擁地一大幫朋友目睹她如此光景的房間我隱約覺得她恐怕也和我同樣希望通過上大學離開原來的城市在沒有任何熟人的地方開始新的生活

    "我選擇這所大學是因為我的高中同學沒一個人報考這裏"直子笑道"所以我才進到這裏我倆進的可都是有點淒涼的大學啊知道嗎"

    不過我同直子的關係也並非毫無進展直子一點一點地依順了我我也依順了直子暑假結束新學期一開始直子便十分自然地水到渠成地走在我身旁我想這大概是她將我作為一個朋友予以承認的表示再說和她這樣美麗的姑娘並肩而行也並非令人不快之事我們兩人漫無目標地在東京街頭走來轉去上坡過河穿鐵道口只管走個沒完沒有明確的目的地反正走路即可仿佛舉行一種拯救靈魂的宗教儀式般地我們專心致志地大走特走下雨就撐傘走

    秋日降臨寄宿院的中庭鋪滿了櫸樹落葉穿上毛衣頓時感到新季節的氣息我穿壞了一雙皮鞋新買了雙柔姿鞋

    至於那段時間裏我們說了怎樣的話我已經記不完整大概也沒說什么正正經經的話我仍舊避免談及過去的一切木月這一姓氏幾乎沒從我們口中道出過我們仍像以往那樣寡言少語那時早已習慣兩人在飲食店默默對坐了

    直子願意聽敢死隊的故事我經常講給她講一次敢死隊和同班的一個女孩子當然同是地理學專業的女生幽會晚間回來時一副大為沮喪的樣子那是6月間的事當時他問我"我說渡邊君和女孩子該怎麼說話一般"我記不得當時是怎樣回答的了反正他是徹底找錯了諮詢對象7月間不知誰趁他不在時把阿姆斯特丹運河攝影揭掉換上了三藩市的金門大橋理由也再簡單不過說是想知道他能否一邊看着金門大橋一邊(被禁止)我便隨口迎合說他幹得極為開心於是又不知誰換成了冰山照照片每更迭一次敢死隊便顯出狼狽得不知所措的神情

    "到底是誰幹這種勾當"他說

    "這個--不過不挺好麼照片都滿不錯啊別管他誰幹的還不是求之不得"

    "話是那樣說可就是覺得心裏怪彆扭的"

    我一講起敢死隊直子就發笑由於她很少笑我便經常講起不過說心裏話我真不大忍心把他作為笑料他出生在一個經濟並不寬裕的家庭是家裏不無迂腐的第三個男孩兒況且他只是想繪地圖--那是他可憐巴巴的人生中的一點可憐巴巴的追求誰有資格來加以嘲笑呢

    儘管如此敢死隊逸聞還是成了宿舍里必不可少的話題事到如今並非我想停戰就能偃旗息鼓的了再說能見到直子的笑臉對我來說也是件開心的事結果我仍舊向大家繼續提供敢死隊近況

    直子問我有沒有一度喜歡過的女孩兒我把分手的那個女孩兒的事告訴她我說那女孩人不錯又喜歡同她睡覺現在也不時有些懷念但不知何故就是不曾為之傾心或許我的心包有一層硬殼能破殼而人的東西是極其有限的所以我才不能對人一往情深

    "這以前從沒愛過誰"直子問

    "沒有"我回答

    她便沒再問下去

    當秋天過去冷風吹過街頭的時節她開始不時地依在我的胳膊上透過粗花呢厚厚的質地我可以微微感覺出直子的呼吸她時而挽起我的胳膊時而把手插進我的大衣口袋裏特別冷的時候就緊貼着我身旁籟籟發抖但僅此而已她的這些動作並無更深的含義我雙手插進大衣兜一如往常地走動不止我和直子穿的都是膠底鞋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腳步聲只有踩上路面碩大的法國梧桐落葉的時候才發出"嚓擦"的乾燥聲響而一聽到這種聲響我便可憐起直子來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臂而是某人的臂她所希求的並非我的體溫而是某人的體溫而我只能是我於是我覺得有些愧疚

    隨着冬日的延伸我感到她的眼睛比以前更加透明了那是一種清澈無比的透明直子時常目不轉睛地注視我的眼睛那並無什麼緣由而又似乎有所尋覓每當這時我便產生無可名狀的寂寞悽苦的心緒

    我開始思索或許她想向我傾訴什麼卻又無法準確地訴諸語言是她無法在訴諸語言之前在心裏把握它惟其如此才無法訴諸語言她不時地摸一下發卡或用手帕擦一下嘴角或不知所以然地凝視我的眼睛如果可能的話有時我真想將她緊緊地一把摟在懷裏但又總是悵惘作罷我生怕萬一因此而傷害直子這樣我們繼續在東京街頭行走不止直子在空漠中繼續"苦吟"不休

    宿舍樓的同伴每當直子打來電話或我在周日早上出門時少不了奚落我一番說理所當然也屬理所當然大家都確信我有個戀人這既無法解釋又無須解釋我便聽之任之晚間回來時總會有人出言不雅什麼用什麼體位搞的啦她的那裏什麼樣啦內褲是什麼顏色啦等不一而足我便信口敷衍兩句

    ※

    這麼着我從18歲進人了19太陽出來落去國旗升起降下每當周日來臨便去同死去的朋友的戀人幽會若問自己現在所做何事將來意欲何為我都如墜霧中大學課堂上讀克洛岱爾讀拉辛讀愛森斯坦但這些書幾乎對我沒有任何觸動班裏邊我沒結交一個朋友宿舍里的交往也是不咸不淡的宿舍那伙人見我總是一個人看書便認定我想當作家其實我並不特別想當作家什麼都不想當

    我幾次想把這種心情告訴直子我隱約覺得她倒可能某種程度地正確理解我的所思所想但是找不到用來表達的詞句莫名其妙我想莫非她的"苦吟"病傳染了我不成

    一到周末晚間我就坐在有電話的大廳椅子上等待直子打來電話大家差不多都已外出遊玩因此大廳里比平日要多少寂靜一些我一邊注視沉默的空間裏閃閃浮動的光粒子一邊力圖確定心的坐標我到底在追求什麼呢別人又到底向我追求什麼呢結果找不到像樣的答案我時而向空間漂浮的光粒子伸出手去但指尖什麼也觸及不到

    ※

    我是經常看書但並不是博覽群書那種類型的讀書家而喜歡反覆看同一本自己中意的書當時我喜歡的作家有杜魯門·卡波特阿珀達依庫菲茨傑拉德萊蒙特·錢勒德無論班裏還是宿舍院內我沒發現一個人喜歡這類小說他們讀的大多是高橋和已大江健三郎和三島由紀夫或者法國當代作家這樣說話當然說不到一起我只能一個人默默閱讀而且讀了好幾遍時而合上眼睛深深地把書的香氣吸人肺腑我只消嗅一下書香撫摸一下書頁便油然生出一股幸福之感

    對18歲那年的我來說最欣賞的書是阿珀達依庫的半人馬星座但在反覆閱讀的時間裏它逐漸失去最初的光彩而把至高無上的地位讓給了菲茨傑拉德的了不起的蓋茨比而且了不起的蓋茨比對我始終是絕好的作品興之所至我便習慣性地從書架中抽出了不起的蓋茨比信手翻開一頁讀上一段一次都沒讓我失望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何等妙不可言的傑作我真想把其中的妙處告訴別人但環視四周竟無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甚至連想讀的人都沒有1968閱讀菲茨傑拉德的作品雖然算不得反動之舉也終非值得提倡的行為

    那時候我身邊僅僅有一個人讀過了不起的蓋茨比我同他親熱起來也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姓永澤是東京大學法學院的學生比我高兩年級我們同住一棟宿舍樓充其量不過是點頭之交一天當我坐在食堂朝陽的地方一邊曬太陽一邊看了不起的蓋茨比他挨我身邊坐下問我讀什麼我說讀了不起的蓋茨比"有趣嗎"他問我答已經通讀三遍了越是讀的次數多越覺得有趣的部分層出不窮

    "若是通讀三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人倒像是可以成為我的朋友"他自言自語似的說我們果真成了朋友這是10月間的事

    永澤這個人對他了解得越多越發覺此君古怪我在人生旅程中曾經同相當多的古怪人相遇相識和相交但遇到古怪如他的人卻還是頭一遭論讀書我輩較之他真可謂望塵莫及他宣稱對死後不足三十年的作家原則上是不屑一顧的那種書不足為信

    "不是說我不相信現代文學我只是不願意在閱讀未經過時間洗禮的書籍方面浪費時間人生短暫

    "那麼你喜歡什麼樣的作家呢"我問

    "巴爾扎克但丁康拉德狄更斯"他當即回答

    "都不能說是有現代感的作家"

    "所以我才讀如果讀的東西和別人雷同思考方式也只能和別人雷同鄉巴佬小市民才那樣有識之士不會如法炮製取羞於人明白嗎渡邊君這宿舍院裏多少算是有識之士的惟獨我和你其餘全是一堆廢紙屑"

    "何以見得"我驚愕地問

    "我看得出來就像看誰額頭有塊痣一樣一清二楚一望便知再說我們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在讀了不起的蓋茨比"

    我在頭腦里算了一下"可是菲茨傑拉德死後只有二十八年吶"

    "那有什麼才差兩年"他說"像菲茨傑拉德那樣的傑出作家可以網開一面嘛"

    不過他這位秘而不宣的古典小說嗜好者在宿舍院內的確未被任何人知曉即使被人知曉怕也不致引人注目因為他首先以頭腦聰明知名不費吹灰之力地考進東大學習成績無可挑剔眼下正準備進外務省當外交家父親在名古屋經營一間大醫院哥哥同為東大畢業繼承父業一家堪稱十全十美零用錢綽綽有餘人又長得儀表堂堂因此誰都將他高看一眼就連宿舍院管理主任在他面前也不敢粗聲大氣假如他有求於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應不能不應

    永澤這人身上似乎具有天生的那種自然而然地吸引人指使人的氣質他有能力站在眾人之上迅速審時度勢向眾人巧妙地發出恰到好處的指令使人乖乖地言聽計從而顯示他具有這種能力的非凡氣質就像天使的光環清晰地懸浮於他的頭頂任何人覷上一眼都會即刻察覺"此人實非等閒之輩"從而生出敬畏感所以當永澤把我這個平庸無奇的人選為他的私人朋友後大家都大為驚異甚至素不相識的人都對我流露出一絲敬意其實人們似乎尚未悟出箇中緣由再簡單不過永澤之所以喜歡我不過是因為我對他從未有過任何敬佩的表示對他性格中特立獨行的部分深不可測的部分我是懷有興趣的至於他成績突出氣質非凡風度瀟灑之類我卻是一絲一毫不以為意在他看來也許頗覺希罕

    永澤是一個集幾種相反特點於一身的人而這些特點又以十分極端的形式表現出來有時他熱情得無以復加連我都險些為之感激涕零有時又極盡搞鬼整人之能事他既具有令人讚嘆的高貴精神又是個無可救藥的世間俗物他可以春風得意地率領眾人長驅直進而那顆心同時又在陰暗的泥沼里孤獨地掙扎一開始我就清楚地覺察出了他這種內在的矛盾而其他人卻對此視而不見委實令人費解他也背負着他的十字架匍匐在人生征途中

    但總的說來我對他懷有好感他最大的美德是誠實他決不說謊從不文過飾非也不隱瞞於己不利的情況而且對我始終親切如一慨然給予諸多關照如果沒他如此相待我想我的寄宿生活將遠為不快得多彆扭得多儘管如此我卻一次都沒交心於他就這點而言我和他的關係其性質完全有別於我同木月之間自從我目睹永澤酩酊大醉後想方設法捉弄女孩子以來我就決意萬萬不可向他交心

    宿舍院裏流行好幾種關於永澤的說法第一種是說他生吞過三隻蛞蝓其次是說他的禁止非常強大睡過的女人已達百數之多

    生吞蛞蝓確有其事我一問他就痛快承認了"頂大的吞了三隻哩"

    "這又何苦"

    "說起來話長"他說"我住進這宿舍那年新生和老生之間有點磨擦大概是9我作為新生代表去老生那裏談判對方是右翼有把什麼木刀看樣子怎麼也談不攏我就跟他說我明白了如果問題能在我本人身上解決我於什麼都在所不惜把話說清就行於是那傢伙叫我生吞蛞蝓我說好那就吞就是這樣吞的那幫傢伙找了三隻大大的來"

    "什麼感覺"

    "要說什麼感覺嘛生吞蛞蝓時的那種感覺只有親口吞過的人才體會得到蛞蝓滑溜溜地通過喉嚨'嘶--'地一下子落進肚裏真叫人受不了涼冰冰的口裏還有餘味兒一想都打寒戰恨不得一吐為快但又只能咬緊牙根兒忍住要是吐出來還不得又要重吞這麼着我終於把三隻一口氣吞進肚裏"

    "吞完後呢"

    "那還用說回到房間咕嘟咕嘟大喝鹽水"永澤說"此外又能有什麼辦法呢"

    "那倒也是"我附和道

    "不過從那以來誰對我都無可挑剔了包括老生在內一口氣生吞三隻蛞蝓的人除我找不出第二個"

    確認其禁止大小很簡單一起進浴室即可那確實非比一般睡過一百個女人是誇張他思忖一下說怕是七十五個左右吧他說記不大清但七十還是有的我說我只睡過一個他說那還不容易

    "下次跟我去管保你手到擒來"

    當時我還不以為然但實踐起來的確很容易由於太容易了反倒叫人有些泄氣跟他到澀谷或新宿走進酒吧式小吃店這種地方一般總有很多人物色兩個結伴而來的合適女孩成雙成對的女孩真可謂鋪天蓋地和她們喝酒然後到旅館一同上床總之永澤能說會道其實他也沒說什麼繪聲繪色的話但他一開口女孩大多都聽得人神一副痴迷的樣子不覺之間便喝得昏頭昏腦結果和他睡到了一起況且他又長得英俊瀟灑開朗熱情隨機生發因此女孩只消和他坐在一起便覺心蕩神迷另外還有一點這點我本身也感到極其不可思議就是通過同他在一起連我在別人眼裏也成了富有魅力的男子每當我在永澤促使下講點什麼的時候女孩們便像對永澤那樣對我的話或頻頻點頭或吟吟微笑這都是永澤的魔力所使然這傢伙實在身手不凡每每叫我欽佩不已與他相比木月的座談之才簡直成了哄小孩的玩藝兒根本不足以相提並論儘管如此儘管我對永澤的才能五體投地我還是由衷地懷念木月愈發感到木月待人是何等以誠相見他把自己那並不多的才能都獻給了我和直子相比之下永澤卻把他超群出眾的才華兒戲般地隨意張揚說起來他同女孩睡覺也並不出於真心對於他那也不過是一種兒戲而已

    我自己其實並不大喜歡同萍水相逢的女孩同床共衾作為疏導**的一種方式固然愜意而且同女孩擁抱着相互觸摸身體也頗開心我所不快的是早上分別的時候醒來一看一個陌生女孩在身旁酣然大睡房間裏蕩漾着酒氣床燈窗簾等等無一不是造愛旅館特有的那類大紅大綠俗不可耐的東西隔夜未消的酒意仍弄得頭腦昏昏沉沉片刻女孩也睜開眼睛悉悉索索地到處摸內衣內褲還一邊穿長簡襪一邊說"昨晚真把那個東西放進去了我可正是危險期哩"然後又一邊對着鏡子塗口紅沾眼睫毛一邊嘴裏自言自語地絮絮不止什麼頭痛啦化妝化不好啦等等--這些都讓我心生不快所以說老實話我真不想睡到第二天早上但宿舍都是12點關門總不能花言巧語地勸女孩子半夜起身回去這在客觀上也是不可能的而只能在外邊過夜這樣一來勢必在那裏呆到早上滿帶着自我厭惡和幻滅之感返回宿舍陽光刺得眼睛作痛口裏又干又苦腦袋就像別人的似的

    如此同女孩睡過三四次以後我問永澤這種事連續幹過七十次是否會覺得空虛

    "如果你覺得空虛說明你是正人君子可喜可賀"他說"和素不相識的女孩睡覺睡得再多也是徒勞無益只落得疲勞不堪自我生厭我也同樣"

    "那你為什麼還那麼賣力氣"

    "很難解釋對了你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有一本書寫過賭博吧同一個道理就是說在周圍充滿可能性的時候對其視而不見是非常困難的事你明白嗎"

    "有那麼點"

    "傍晚女孩子們走上街頭在那一帶東遊西逛飲酒作樂她們是在尋求某種東西而這種東西我們又可以提供這是再簡單不過的買賣就像擰開水龍頭喝水一樣我們轉眼間就可以發泄而對方又求之不得這就是所謂可能性這種可能性就在眼前來回晃動難道你能視而不見自己具有這種能力又有發揮這種能力的場所你能默默通過不成"

    "我從沒遇過那種處境不大明白揣摸不出是怎麼一番滋味"我笑着說

    "在某種意義上未嘗不是一種幸福"永澤說

    家境富裕的永澤所以住寄宿宿舍原因就在於他拈花惹草他父親擔心他一個人在東京難免和女人廝混便強制他在寄宿宿舍里度過四年時間當然對永澤來說怎麼都不在話下他幾乎不把什麼宿舍規則放在眼裏過得隨心所欲心血來潮他便請假夜不自宿或去勾引女孩子或去戀人的公寓過夜請假在外留宿獲准相當不易而對他卻如探囊取物只消由他開口我也得以沾光

    從一入學開始永澤就有一個地地道道的女朋友名叫初美和他同歲我也見過幾次是個難得的女性她長得並不十分出眾或者不如說外表普普通通最初我甚至想永澤怎麼找這樣的姑娘然而多少交談幾句以後誰都不能不對她懷有好感她就是這種類型的女性嫻靜理智幽默善良穿着也總是那麼華貴而高雅我非常喜歡她心想如果自己有這樣的戀人壓根兒就不會去找那些無聊的女人睡覺她對我也頗關心一再說要給我介紹她們俱樂部里一個低年級女孩四人一同約會但我不願意重複過去的失敗便適當敷衍幾句把話引開初美就讀的大學裏邊全都是百萬富翁的千金小姐同那等女孩不可能情投意合

    永澤時常同別的女孩廝混的事她基本曉得但一次也沒有口出怨言她真心真意愛着永澤卻絲毫不加於涉

    "配我太可惜了"永澤說我也有同感

    ※

    冬天我在新宿一家小唱片鋪找了一份零工報酬並不很多但工作輕鬆一周值三個晚班即可時間上正合適而且還可低價買唱片聖誕節的時候我為直子買了一盤她最喜歡的亨利·馬歇尼的收有寶貝兒的唱片我自己包裝好並用紅綢帶打了禮品結直子送我一副她親手織的毛線手套大拇指部分有點不夠長但還是很暖和的

    "對不起我笨得很"直子臉紅了羞赧地說

    "不要緊這不蠻好麼"我戴上手套給她看

    "不過這回總可以不用再把手插到大衣袋裏去了吧"直子說

    這年冬天直子沒回神戶我因為那份零工要做到年底歸終也呆在東京沒動即使回神戶也沒有什麼有趣的事又沒有要見的人新年的時候宿舍食堂關了門我便在直子公寓裏搭夥兩人烤餅簡單地做了煮年糕

    1969年一二月間可說是多事之秋

    l月底敢死隊發燒近四十度臥床不起我同直子的約會也因此告吹我好不容易弄到兩張音樂會的招待票約直子一同去看管弦樂隊將演奏直子最喜歡的勃拉姆斯的第四交響曲她正滿懷期待不料敢死隊在床上不停地翻滾一副垂死掙扎的狼狽相我總不能把他扔下不管而且也找不到能代為照料他的熱心人我買來冰塊用好幾個膠袋套在一起做成冰袋拿冷毛巾給他擦汗每隔1小時量次體溫連襯衣也為他換了高燒整整一天未退但第二天清早他居然"咕嚕"一聲翻身下床若無其事地做起廣播體操來了一量體溫三十六度二實非常人可比

    "奇怪啊這以前我從來沒發過什麼燒"聽敢死隊這語氣儼然罪過在我

    "可到底發燒了嘛"我氣惱地說並把兩張因他發燒而作廢的票掏給他看

    "好在是招待票"敢死隊說我恨不得一把抓起他的收音機拋出窗口頭又痛了起來我重新上床掀被便睡

    2月間下了幾場雪

    近2月末(又鳥)毛蒜皮的小事和同住一個樓層的高年級生吵了一架打了他一頓把他的頭往水泥牆上撞幸虧沒受大傷永澤又妥善處理了事態我才只是被管理主任叫去訓了幾句但從此以後便總覺得宿舍生活有些快快不快起來

    如此一來二去學年結束春天來臨我丟了幾個學分成績很平常大半是cdb少得可憐直子卻一個學分不少地升人二年級季節轉了一輪

    到4月中旬直子滿2011月出生她大約長我七個月對直子的20我竟有些不可思議我也好直子也好總以為應該還是在18歲與19歲之間徘徊才是18之後是1919之前是18--如此固然明白但她終究20歲了到秋天我也將20惟有死者永遠17

    直子的生日是個雨天上完課我在附近買盒蛋糕乘上電車去她的公寓我向她提議畢竟20歲了總該稍稍慶祝一下我思忖如果我是直子也會有這種願望的一個人形影相弔地送走20歲的生日肯定不是滋味電車裏人很擠又搖晃得厲害結果趕到直子房間時蛋糕已經土崩瓦解活活成了古羅馬的圓形劇場但我們還是豎起準備好的20根小小的蠟燭劃火柴點燃拉合窗簾熄掉電燈總算有了生日氣氛直子打開葡萄酒兩人喝着葡萄酒吃了點蛋糕飯吃得很簡單

    "我也20歲了有點像開玩笑似的"直子說"一點兒也沒做20歲的準備挺納悶兒的就像誰從背後硬推給我的一樣"

    "我還有七個月可以慢慢準備好的"我笑了笑

    "真好你才19"直子羨慕似的說

    吃飯時間裏我講起敢死隊買毛衣的事以前他只有一件毛衣藍色的高中制服式毛衣買了以後才兩件新買的是織進小鹿圖案的紅黑相間的毛衣毛衣本身確很漂亮但穿在他身上大家都忍俊不禁至於為什麼本人卻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渡邊君什麼地方好笑"在食堂里他挨我坐下問道"我臉上有什麼不成"

    "什麼也沒有沒什麼好笑的"我一本正經地說"這毛衣不錯嘛"

    "謝謝"敢死隊樂不可支地笑道

    直子聽得很開心

    "真想見見這個人一次也好"

    "不行不行你會笑出聲的"我說

    "真以為我會笑"

    "打賭好了我每天和他在一起都有時忍不住要笑"

    吃完飯兩人收拾好碗筷坐在席上邊聽音樂邊喝剩下的葡萄酒我喝一杯的工夫里她喝了兩杯

    直子這天出奇地健談小時候的事學校的事家裏的事而且都講得很長詳細得像一幅工筆畫我真佩服她有這麼出色的記憶力但聽着聽着我開始察覺她說話的方式含有某種東酉有什麼不正常有什麼在發生着不自然的變形儘管就每一句話來說都無懈可擊但連接方式卻異乎尋常a話不知不覺地變成其中包含的b不一會又變成b中包含的c綿綿不斷無止無休剛開始的時候我還附和幾句後來便作罷我放上唱片第一張聽完便把唱針移到第二張全部聽完之後又從頭聽起唱片只有六張第一張是佩珀軍士寂寞的心俱樂部樂隊最後是威爾·埃文斯的獻給戴維的華爾茲窗外雨下個不停時間緩緩流逝直子一個人絮絮不止

    直子說話的不自然之處在於她有意避免接觸幾個地方當然木月是其中一個但我感到她迴避的似乎不止於此有好幾點她都不願意涉及只是就無關要緊的細節不厭其煩地喋喋不休由於直子是第一次說得如此專注入迷我便聽任她只管往下說

    但時針指到11點時我到底有點沉不住氣了直子已經滔滔不絕地說了四個多小時一來擔心回去最後一班電車二來還有宿舍關門時間於是我找個機會打斷直子的話

    "該回去了電車也快到時間了"我邊看表邊說

    但我的話似乎沒傳進直子的耳朵或者即使傳進其含義也未被理解她只是一瞬間閉了閉嘴旋即又繼續說下去無奈我重新坐好把第二瓶剩下的葡萄酒一喝而光事到如此看來最好由她講個痛快我拿定主意末班電車也關門時間也好一切都能聽之任之了

    然而直子的話沒再持續很久驀地覺察到時話已戛然而止中斷的話茬兒像被擰掉的什麼物件似的浮在空中準確說來她的話並非結束而是突然消失到什麼地方了本來她還想努力接說下去但話已經無影無蹤了是被破壞掉了說不定破壞者就是我我剛才的話終於傳進她的耳朵好半天才被她理解從而破壞掉了促使她繼續說話的類似動力的東西直子微微張開嘴唇茫然若失地看着我的眼睛仿佛一架被突然拔掉電源的機器雙眼霧蒙蒙的宛如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薄膜

    "不是想打斷你"我說"只是時間晚了再說……"

    她眼裏湧出淚珠順着臉頰滴在唱片套上發出很大的聲響淚珠一旦滴出之後便一發不可遏止她兩手拄着墊席身體前屈嚎陶大哭起來如此劇烈的哭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我輕輕伸出手撫摸她的肩肩膀急劇地顫抖不止隨後我幾乎下意識地摟過她的身體她在我懷中渾身發抖不出聲地抽泣着淚水和呼出的熱氣弄濕了我的襯衣並且很快濕透了直子的十指在我背上摸來摸去仿佛在搜尋什麼曾經在那裏存在過的珍貴之物我左手支撐直子的身體右手撫摸着她直而柔軟的頭髮如此長久地等待直子止住哭泣然而她哭個不停

    ※

    這天夜裏我同直於睡了我不知這樣做是否正確即使20年後的今天仍不知道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不過那時候卻只能這樣做她情緒激動不知所措希望得到我的撫慰我關掉房間的電燈緩緩地輕輕地脫去她的衣服自己也隨之脫掉然後抱在一起那是個溫和的雨夜我們赤身露oti(被禁止)也未感到寒意我和直子在黑暗中默默相互撫摸身體吻着嘴唇她的下部溫暖濕潤等待着我

    然而當我探進去時她卻說很痛我問是不是初次直子點了點頭這倒使我有點不解了--我一直以為木月和直子早已睡過我一動不動久久地緊緊抱住她等她鎮靜下來……最後直子用力抱住我發出呻吟聲在我聽過的最衝動時的聲音裏邊這是最為淒楚的

    全部結束之後我問她為什麼沒和木月睡過其實是不該問的直子把手從我身上鬆開再次啜泣起來我從壁櫥里取出被褥讓她躺好一邊吸煙一邊看着窗外的綿綿春雨

    早上雨已停了直子背對我睡着說不定昨晚她徹夜未眠睡也罷沒睡也罷她的嘴唇已失去語言身體凍僵一般硬挺挺的我搭了幾次話她都不做聲身體紋絲不動我許久地看着她裸露的肩頭無可奈何地爬起身來

    蓆子上和昨晚一個樣散亂放着唱片套玻璃杯葡萄酒瓶煙灰缸等等桌上剩有一半變形的生日蛋糕就好像時間在這裏突然終止似的我把它們歸攏在一起喝了兩杯自來水書桌上放着辭典和法語動詞表桌前牆壁上貼着年曆那是一張既無攝影又無繪畫的年曆上面只有數字一片潔白沒寫字也沒記號

    我拾起落在地板上的衣服穿在身上襯衣胸口仍然濕冷冷的湊近一聞漾出直子的氣味我在書桌的便箋上寫道等你冷靜下來以後想好好跟你談談希望儘快打電話給我祝生日快樂然後再次看看直子的肩走出房間悄悄帶上了門

    ※

    過了一個星期電話也沒有打來直子住的公寓裏又不給傳呼電話因此星期天一早我便來到國分奪她不在門上的姓名卡片已被撤掉木板套窗關得嚴嚴實實問管理人說是直子已於三天前搬走了搬去哪裏他不曉得

    我返回宿舍給她神戶家裏寫了封長信無論直子搬去何處那封信總會轉遞她手上

    我坦率地寫了自己的感受內容是這樣的很多事我還不甚明白儘管我在盡力而為但最後明白恐怕還需一段時間至於這段時間過後自己將在何處現在的我完全心中無數所以我無法向你做出任何許諾也不可能有求於你或傾訴動聽的話語因為首先我們之間還極其缺乏相互的了解不過倘若你給我時間我會竭盡全力我們也許會進而相互加深了解總之我想再見你一次好好談談木月去世以後我失去了可以如實訴說自己心情的對象想必你也同樣如此我想也許我們相互追求的心情已超越了我們所想的程度也正因如此我們才繞了許多彎路或在某種意義上已誤入歧途我也想過或許我不該那樣做但此外別無他法當時我在你身上感覺到的親密而溫馨的心情是一種迄今我從未曾感受過的情感請你回信什麼內容都可以--只要回信

    沒有回信

    我心裏失落了什麼而又沒有東西填補只剩下一個純粹的空洞被棄置不理身體輕得異乎尋常語音虛無縹緲周復一周我比以前更為按部就班地到校聽課課雖然枯燥無味同班上的人也無話可談但此外別無他事聽課時我獨自坐在教室頭排座的一端不同任何人交談吃飯時也是獨自一人煙也戒了

    5月底學校進人罷課我開始去運輸社打零工坐在卡車助手席上停車時裝貨卸貨工作比預想的辛苦開始幾天身體又酸又痛早上甚至爬不起床但報酬也因此多一些緊張勞作的時間裏我得以一時忽略了心裏的空洞每周我在運輸社於五個白天在唱片店值三個晚班沒有工做的晚上我就在房間裏邊喝酒邊看書敢死隊滴酒不沾對酒氣極為敏感一次我從床上爬起來喝沒有對水的威士忌他埋怨說熏得他不能學習能不能去外邊喝

    "你給我出去"我說

    "不是有規定'宿宿舍不許喝酒嗎"

    "給我出去"我重複道

    他也沒再說什麼我心煩起來一個人爬上樓頂天台自斟自飲

    時至6我又給直子寫了封長信仍寄往她神戶家裏內容與前一封大致相同只是加了兩句等你回信是非常痛苦的不知傷害你的心沒有--哪怕告知這一點也好投到信筒里後我覺得心裏的空洞又有所增大

    6月間我兩次同永澤到街上找女孩睏覺雙方都再省事不過一個女孩被我領到旅館床上要給她脫衣服時她手蹬腳刨硬是不准惹得我好不耐煩便一個人在床上看書不一會兒她自己倒主動貼身上來另一個女孩在交歡之後向我一個勁兒地刨根問底什麼過去睡過多少個女孩啦老家哪裏啦在哪個大學啦喜歡什麼音樂啦太宰治的小說讀過沒有啦外國旅行準備去哪裏啦她的胸脯是不是比別人大得多啦等等不一而足我適可而止地應付幾句就睡過去了一覺醒來她說想一同吃早餐便和她一起走進小吃店吃了專供早餐用的烤麵包和味道糟糕的(又鳥)喝了味道糟糕的牛奶這時間裏她一直向我囉囉嗦嗦地問這問那什麼父親做何工作高中成績如何何年何月出生是否吃過青蛙……問得我昏頭漲腦一放下筷子趕緊說得去做工了

    "能再見面"她不無淒涼地說

    "不久還會在哪裏碰到的"說完便和她分手了剩下我一個人後心想罷了罷了我這是乾的什麼事不由一陣心灰意冷我想我不應幹這等勾當然而又不能不干我的身體十分饑渴巴不得同女人睏覺而我同她們睏覺的時候我又總是想着直子想着直子黑暗中白嫩嫩浮現出來的露oti(被禁止)想着她的喘息以及外面的雨聲而且愈想愈覺得身體飢不可忍渴不可耐我獨自跑上天台喝威士忌盤算自己到底應該到什麼地方去

    7月初接到直子的信是封短訊

    拖這麼久才回信請原諒但也請你理解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能夠寫東西這封信就寫了不下十次之多對我來說寫東西是件十分吃力的苦差事

    先從結果寫起吧我已決定暫時休學1雖說暫時但重返大學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休學只是履行手續你也許覺得事出突然但這是我長期以來考慮的結果有好幾次我想跟你談起但終於未能開口我非常害怕把它說出口來

    很多事都請你不要介意即便發生了什麼或者沒有發生什麼我想結局恐怕都是這樣的也許這種說法有傷你的感情果真如此我向你道歉我想要說的是希望你不要因為我而自己責備自己這確確實實是應該由我一個人來全部承擔的一年多來我一再拖延覺得給你添了很大麻煩或許這已是最後極限

    我搬出國分寺的公寓後回到神戶家裏跑了一段時間醫院醫生說京都一座山中有一家可能對我合適的療養院我便打算前去試試準確說來那並不是醫院而是自由得多的療養設施詳情下次再寫現在還寫不好對現在的我來說需要的是在某個與世隔絕的靜寂地方休養神經

    你在我身邊陪伴了一年時間對此我以我的方式表示感謝這點無論如何請你相信你沒有傷我的心傷我心的是我自己我想

    眼下我還沒有見你的準備不是不想見是沒完成見的準備一旦準備完成我馬上寫信給你到那時候我想我們也許會多少相互了解如你說的那樣我們應該加深對對方的了解才是

    再見

    這封信我讀了幾百遍每次讀都覺得不勝悲哀那正是同被直子盯視眼睛時所感到的同一性質的悲哀這種莫可名狀的心緒我既不能將其排遣於外又不能將其深藏於內它像掠身而去的陣風一樣沒有輪廓沒有重量我甚至連把它裹在身上都不可能風景從我眼前緩緩移過其語言卻未能傳人我的耳底

    每到周六晚間我依舊坐在大樓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可能有電話來也沒有要做的事我常常打開電視的棒球轉播節目似看非看地看着我把橫亘在我與電視之間空漠的空間切為兩半又進而把被自己切開的空間一分為二如此反覆無窮直至最後切成巴掌大小

    10點一到我便關掉電視返回房間倒頭便睡

    ※

    月底敢死隊送我一隻螢火蟲

    螢火蟲裝在速溶咖啡的空瓶里裏邊放了些許草葉和水瓶蓋鑽了幾個細小的氣孔因為四周天光還亮看上去不過是個平庸無奇的水邊棲生的小蟲而已敢死隊卻一口咬定是螢火蟲還說他對此十分熟悉而我又沒掌握什麼反駁的理由和證據也好就算是螢火蟲吧螢火蟲一副睡眼惺論的樣子企圖爬上光溜溜的瓶壁但每次都滑落下來

    "在院子裏來着"

    "這兒的院子"我吃了一驚

    "附近那家賓館為了招待顧客一到夏天就放螢火蟲吧就是從那邊錯飛過來的"他一邊說一邊往大旅行箱裏塞放衣服本子等物

    暑假已經過去幾周時間了滯留宿舍的只有我們這樣的人我不大樂意回神戶繼續打工他因為有實習任務現在實習已經結束正準備回家敢死隊的家在山梨

    "這個送給女孩子她肯定高興得不行"他說

    "謝謝"

    日落天黑宿舍院裏十分寂靜竟同廢墟一般國旗從旗杆降下食堂窗口亮起燈光由於學生人數減少食堂的燈一般只亮一半左半邊是黑的只有右半邊亮但還是微微蕩漾着晚飯的味道是奶油加熱後的氣味兒

    我拿起裝有螢火蟲的速溶咖啡瓶爬上樓頂天台天台上空無人影不知誰忘收的白襯衣搭在晾衣繩上活像一個什麼空殼似的在晚風中搖來盪去我順着天台角上的鐵梯爬上供水塔圓筒形的供水塔白天吸足了熱量暖烘烘的我在狹窄的空間裏弓腰坐下背靠欄杆略微殘缺的一輪蒼白的月亮浮現在眼前右側可以望見新宿的夜景左側則是池袋的燈光汽車頭燈連成閃閃的光河沿着大街往來川流不息各色音響交匯成的柔弱的聲波宛如雲層一般輕籠着街市的上空

    螢火蟲在瓶底微微發光它的光過於微弱顏色過於淺淡了我最後一次見到螢火蟲是很早以前但在我的記憶中螢火蟲該是在夏日夜幕中拖曳着鮮明璀璨得多的流光於是我一向以為螢火蟲發出的必然是那種燦爛的燃燒般的光芒

    或許螢火蟲已經衰弱得奄奄一息我提着瓶口輕輕晃了幾晃螢火蟲把身子撲在瓶壁上有氣無力地撲棱一下但它的光依然那麼若隱若現

    我開始回想最後一次看見螢火蟲是什麼時候呢在什麼地方呢那情景我是想起來了但場所和時間卻無從記起沉沉暗夜的水流聲傳來了青磚砌就的舊式水門也出現了那是一座要一上一下搖動手柄來啟閉的水門河並不大水流不旺岸邊水草幾乎覆蓋了整個河面四周一團漆黑熄掉電筒連腳下都不易看清水門內的積水潭上方交織着多達數百隻的螢火蟲螢火宛似正在燃燒中的火星一樣輝映着水面

    我合上眼帘許久地沉浸在記憶的暗影里風聲比平時更為真切地傳人耳畔儘管風並不大卻在從我身旁吹過時留下了鮮明得不可思議的軌跡當睜開眼睛的時候夏夜已有些深了

    我打開瓶蓋拈出螢火蟲放在大約向外側探出3厘米的給水塔邊緣上螢火蟲仿佛還沒認清自己的處境一搖一晃地繞着螺栓轉了一周停在疤痕一樣凸起的漆皮上接着向右爬了一會確認再也走不通之後又拐回左邊繼之花了不少時間爬上螺栓頂僵僵地蹲在那裏此後便木然不動像斷了氣

    我憑依欄杆細看那螢火蟲我和螢火蟲雙方都長久地一動未動只有夜風從我們身邊掠過櫸樹在黑暗中磨擦着無數葉片籟籟作響

    我久久久久地等待着過了很長很長時間螢火蟲才起身飛去它頓有所悟似的驀地張開雙翅旋即穿過欄杆淡淡的螢光在黑暗中滑行開來它繞着水塔飛快地曳着光環似乎要挽回失去的時光為了等待風力的緩和它又稍停了一會兒然後向東飛去

    螢火蟲消失之後那光的軌跡仍久久地印在我腦海中那微弱淺淡的光點仿佛迷失方向的魂靈在漆黑厚重的夜幕中往來彷徨

    我幾次朝夜幕中伸出手去指尖毫無所觸那小小的光點總是同指尖保持一點不可觸及的距離

    挪威的森林

    第四章

    暑假期間校方請求機動隊出動機動隊搗毀壁壘逮捕了裏邊所有的學生當時這種事在哪一所大學都概莫能外並非什麼獨家奇聞大學根本沒有解散投人大量資本的大學不可能因為學生鬧事就毀於一旦況且把校園用壁壘封鎖起來的一伙人也並非真心想要解散大學他們只是想改變大學機構的主導權對我來說主導權改變與否完全無關痛癢因此學潮被摧毀以後也毫無感慨

    我本來盼望校園9月份一舉報廢才好不料到校一看居然完好無缺圖書館的書沒被掠奪教授室未遭破壞學生會的辦公樓未被燒毀我不禁為之愕然那幫傢伙到底於什麼來着

    罷課被制止後在機動隊的佔領下開始複課結果首先出席的竟是曾經雄居罷課領導高位的幾張嘴臉他們若無其事地走進教室做筆記叫到名字時也當即應聲咄咄怪事因為罷課決議仍未失效任何人也沒有宣告罷課結束不過是大學引進機動隊搗毀了壁壘而已在理論上罷課仍在繼續宣佈罷課決議之時他們那樣的慷慨激昂將反對派或表示懷疑的學生或罵得狗血淋頭或群起圍攻不休於是我走到他們跟前問他們何以前來教室而不繼續罷課他們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他們害怕因缺課過多而拿不到學分此等人物居然也高喊什麼解散大學想來令人噴飯如此卑劣小人惟有見風使舵投敵變節之能事

    我說木月這世道可真是江河日下這幫傢伙一個不少地拿得大學學分跨出校門將不遺餘力地構築一個同樣卑劣的社會相當一段時間裏我決定即使去上課點名時也不回答我也知道這樣做並無任何意義可言但如果不這樣做心情就糟糕得不可收拾然而這樣一來我在班裏便愈發孤立了當叫名我也不應時教室里便出現了尷尬的氣氛誰也不跟我說話我也不向任何人開口

    9月第二周我終於得出大學教育毫無意義的結論於是我打定主意把上大學作為集訓訓練自己對無聊的忍耐力因為現在縱令退學到社會上也無所事事每天我都去學校聽課做筆記剩下的時間到圖書館看書或查資料

    9月進入第二周後敢死隊仍未回來這與其說是奇聞逸事毋寧說是驚天動地的重大事件因為他就讀的大學早已開學而敢死隊也絕對沒曠過課他的書桌和收音機上已薄薄地積了一層灰塵擱物架上整齊地擺放着塑料杯和牙膏以及茶筒殺蟲劑等等

    敢死隊不在的時間裏我便清掃房間一來保持房間整潔已成了我習性的一部分二來他既不在任務只能由我承擔我每天掃一次地三天擦一次窗一周晾一次被並且等待敢死隊回來誇我幾句"渡邊君怎麼搞的乾淨得很嘛"

    但他沒有回來一天我從學校回來時他的行李不翼而飛房門上的姓名卡片也被揭去只剩下我自己的我去管理主任室打聽他到底怎麼回事

    "退宿舍了"主任說"那房間暫時你一個人住"

    我問究竟是何原因主任緘口不答這傢伙純屬俗物對別人什麼也不告訴只顧自己橫加管理並從中找出一大堆樂趣

    房間牆壁上冰山攝影仍貼了一些時日隨後我把它揭掉代之以西蒙·莫里遜和邁爾斯·戴維斯兩位歌手的照片這回房間多少有點像我的了我用打工存下的錢買了一台小型立體聲唱機晚間一個人邊喝酒邊聽音樂雖然有時還想起敢死隊但畢竟覺得一個人生活倒也自得其樂

    ※

    周一10"戲劇史ii"講歐里庇得斯11點半結束課後我去距大學步行需10分鐘處的一家小飯店吃了煎蛋和色拉這家飯店偏離繁華街道價格也比以學生為對象的小食店貴一些但安靜清雅而且煎蛋非常可口店裏幹活的是一對沉默寡言的夫婦和三個打零工的女孩兒我找個靠窗的位置坐下一個人吃着飯這工夫進來一夥學生四個人兩男兩女都打扮得乾淨利落他們圍着門口處的一張桌子坐定打量着菜譜七嘴八舌商量了半天才由一個人歸納好告訴給打零工的女孩兒

    這時間裏我發現一個女孩兒不時地往我這邊瞥一眼她頭髮短得出格戴一副深色太陽鏡身上是白布"迷你"連衣裙因為對她的臉龐沒有印象我便只管悶頭吃飯不料過不一會兒她竟輕盈盈地起身朝我走來並且一隻手拄着桌角直呼我的名字

    "你是渡邊君沒認錯吧"

    我抬頭重新端詳對方的面孔還是毫無印象她是個非常引人注目的女孩假如在某處見過肯定馬上記起加之知道我名字的人這大學裏實在寥寥無幾

    "坐一下可以麼或者有誰來這兒"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搖頭說

    "沒誰來"她叮叮咣咣拖過一把椅子在我對面坐下從太陽鏡里盯着我接着把視線落到我的盤子上

    "味道像是不錯嘛"

    "是不錯蘑菇煎蛋青豌豆色拉"

    ""她說"下回我也來這個今天已經定了別的了

    "別的"

    "通心粉奶汁烤菜"

    "通心粉奶汁烤菜也不壞嘛"我說"不過在什麼地方見過你來着我怎麼也想不起來"

    "歐里庇得斯"她言詞簡潔"埃勒克特拉說'甚至上帝也不願聽不幸者的表白'課不剛剛才上完嗎"

    我仔細審視她的臉她摘下太陽鏡我這才總算認出是在"戲劇史ii"班上見過的一年級女孩兒只是髮型風雲突變無法辨認了

    "可你直到放暑假前頭髮還到這地方吧"我比量着肩部往下大約10厘米的位置

    "夏天燙髮來着可是燙得一塌糊塗慘不忍睹真的氣得我真想一死了之簡直太不成話活活像一具頭上纏着裙帶菜的淹死鬼可又一想死了還不如索性來個和尚頭涼快倒是涼快"說着用手心悉悉索索地撫摸着四五厘米長的短髮

    "一點都不難看呀真的"我一邊繼續吃煎蛋一邊說"側過臉看看可好"

    她側過臉5秒鐘靜止未動

    "我倒覺得恰到好處肯定是腦形好的緣故耳朵也顯得好看"我說

    "就是嘛我也這樣想理成短頭一看心想這也滿不錯嘛可就是沒一個人這樣說什麼像個小學生啦什麼勞動教養院啦開口閉口就是這個我說男人幹嗎就那麼喜愛長頭髮呢那和法西斯有什麼兩樣無聊透頂為什麼男人偏偏以為長頭髮女孩兒才有教養才心地善良頭髮長而又俗不可耐的女孩兒我知道的不下二百五十個真的"

    "我是喜歡你現在這樣"我說而且並非說謊長頭髮時的她在我的印象中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可愛女孩兒可現在坐在我面前的她全身迸發出無限活力和蓬勃生機簡直就像剛剛迎着春光蹦跳到世界上來的一頭小鹿眸子宛如**的生命體那樣快活地轉動不已或笑或怒或驚訝或泄氣我有好久沒有目睹如此生動豐富的表情了不禁出神地在她臉上注視了許久

    "真那樣想的"

    我邊吃色拉邊點頭

    她再次戴上太陽鏡從裏邊看着我的臉

    "我說你該不是撒謊的人吧"

    "可能的話我還是要當一個誠實的人"我說

    "晤--"

    "為什麼戴顏色這麼深的太陽鏡呢"我問

    "頭髮一下變短覺得什麼保護層都沒有了似的就像赤身露oti(被禁止)地被扔到人堆里心裏慌得不行所以才戴這太陽鏡"

    "有道理"我說然後把最後一片煎蛋吞下去她饒有興味地定定看着我一掃而光

    "不過去可以麼"我指着和她同來的三個人那邊

    "沒關係放心飯菜來了過去也不遲無所謂的不過在這裏不影響你吃飯"

    "影響什麼都吃完了"我說看樣子她無意返回自己的餐桌我便要了一份飯後的咖啡老闆娘把盤子撤去放上砂糖和奶油

    "今天上課點名時你怎麼不答應呢渡邊是你的名字吧渡邊徹"

    "是啊"

    "那為什麼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再一次摘下太陽鏡放在桌面上儼然探頭觀察什麼稀有動物似的盯視着我的眼睛"今天不大想回答"她嘴裏重複道"我說你這話很像漢弗萊·鮑嘉嘛既冷靜又剛毅"

    "不至於吧我可是個再普通不過的人到處有的是"

    老闆娘端來咖啡放在我面前我沒加砂糖和奶油輕輕啜了一口

    "瞧瞧到底砂糖奶油都不加吧"

    "只是不喜歡甜東西罷了"我耐着性子解釋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誤解"

    "怎麼曬得這麼黑""我馬不停蹄地徒步旅行了整整兩個星期嘛這裏那裏扛着背包和睡袋所以曬黑了"

    "去哪了"

    "從金澤到能登半島轉了一大圈新瀉也去了"

    "一個人"

    "一個人"我說"也有時一路上碰到旅伴"

    "該有浪漫情調誕生吧旅行中沒碰巧結識個女孩兒"

    "浪漫情調"我一怔"你這人我說你是有什麼誤解嘛一個扛着睡袋滿腮鬍子疲於奔命的人到哪裏找什麼浪漫情調呢"

    "經常這樣一個人旅行"

    "不錯"

    "喜歡孤獨"她手拄着腮說"喜歡一個人旅行喜歡一個人吃飯喜歡上課時一個人孤零零地單坐"

    "哪裏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亂交朋友罷了那樣只能落得失望"我說

    她把太陽鏡的吊帶銜在口裏竊竊私語似的說"哪裏會有人喜歡孤獨不過是不喜歡失望"然後轉向我"如果你寫自傳的話可別忘了這句對白"

    "謝謝"我說

    "可喜歡綠色"

    "怎麼"

    "你身上的半袖衫是綠色的呀所以才問你是不是喜歡綠色"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

    "也不是特別喜歡什麼都無所謂"她再次鸚鵡學舌"我嘛打心眼裏喜歡你這說話的方式就像漂亮地塗了一層牆粉--可聽人這麼說過從其他人口裏"

    "沒有"我回答

    "我呀名叫綠子卻跟綠色格格不人好笑不你不覺得這樣太可悲了簡直是可詛咒的人生對了我姐姐叫桃子豈不滑稽"

    "那麼你姐姐適合粉紅色"

    "再沒那麼適合的了就像專門是為穿粉紅色降生的不公平到了極點"

    那邊餐桌上已有飯菜端來一個穿雙色方格襯衫的小伙子叫道"餵--綠子吃飯啦"她朝那邊揚一下手意思是說"知道了"

    "渡邊君你做筆記了麼戲劇史ii"

    "做了"我說

    "對不起可以惜我一看我兩次沒去那班上我又沒有認識人"

    "當然可以"我從包里掏出筆記本確認上邊沒有亂寫之後遞給綠子

    "謝謝對了渡邊君後天去學校"

    "去的"

    "那麼12點來這裏好麼還筆記本午飯我請客該不會說什麼不是一個人吃飯就消化不良吧"

    "不至於吧"我說"不過答謝什麼的可用不着喲不過是給看一下筆記本"

    "沒關係我嘛最喜歡答謝記住了不記在手冊上不會忘"

    "忘不了後天12點在此相見"那邊又傳來招呼聲"餵--綠子再不吃可涼透啦"

    "我說你以前就是這麼說話的"綠子充耳不聞地說

    "我想是這樣的可並不是什麼有意的"我回答說話方式被人說是與眾不同這還真是第一遭

    她略一沉吟稍頃嫵媚地丟下一笑離坐返回自己的餐桌我從那張餐桌經過時綠子朝我揮一下手其他三人則只是覷一眼我的臉

    星期三到12點的時候綠子沒有趕來這家飯店我本來打算邊喝啤酒邊等綠子但店內人已開始增多只好要來飯菜一個人吃着吃完時已是1235但綠子還是沒有出現我付了款走出店門坐在對面小神社的石階上清醒一下給啤酒弄昏的腦袋同時等待綠子等到1點還是徒勞我只好作罷返回學校在圖書館看起書來然後去上兩點鐘開始的德語課

    下課後我到學生會查閱選課登記簿"戲劇史ii"班裏找到她的名字名叫綠子的學生只有小林綠子一個人接着翻動學籍卡片69年度人學的學生當中翻出小林綠子記下住址和電話號碼家在豐島區住的是自家房子我閃身鑽進電話亭撥動號碼

    "喂喂我是小林書店"一個男子的聲音

    小林書店

    "對不起請問綠子小姐在嗎"我問

    "綠子現在不在"對方說

    "到學校去了吧"

    "大概去了醫院吧您貴姓"

    我沒報姓名謝過後放下聽筒醫院莫非她受傷或患病了不成但從那男子聲音聽來完全沒有那種不尋常的緊迫感"大概去了醫院吧"那口氣簡直像是說醫院是生活的一部分到魚店買魚去了--如此輕描淡寫而已我思索片刻終於厭倦起來不再去想折回宿舍躺在床上看從永澤手裏借來的康拉德的吉姆爺把剩下部分一口氣看完然後找他還書

    永澤正要去食堂吃飯我也一起跟去吃了晚飯

    "外務省考試情況如何"我問他8月份舉行過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

    "湊合"永澤不在意地說"那東西一般都混得過去什麼集體討論啦面談啦和向女孩子花言巧語沒什麼兩樣"

    "那麼說倒是真夠容易的"我說"發榜在什麼時候"

    "10月初要是考中請你美餐一頓"

    "我說外務省高級考試的複試是怎麼一回事參加的人全是像你這樣的"

    "不見得基本上都是傻瓜蛋再不就是變態者想撈個一官半職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廢料這不是我信口胡謅那幫傢伙連字都認不全幾個"

    "那你為什麼還要進外務省呢"

    "原因很複雜"永澤說"例如喜歡出國工作啦等等不過最主要的理由是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腳既然施展就得到最廣大的天地里去那就是國家我要嘗試一下在這臃腫龐大的官僚機構中自己能爬到什麼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懂嗎"

    "聽起來有點像做遊戲似的"

    "不錯差不多就是一種遊戲我並沒有什麼權力欲金錢欲真的或許我這人俗不可耐剛愎自用但那種玩藝兒卻是半點兒都找不到我頭上就是說我是個沒有私慾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廣闊無邊而險象環生的世界裏顯一顯身手罷了"

    "也沒有什麼理想之類的東西嗎"

    "當然沒有"他說"人生中無需那種東西需要的不是理想而是行為規範"

    "不過與此不同的人生不是到處都存在的麼"我問

    "不喜歡我這樣的人生"

    "算了吧"我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事情不明擺着我一不能進東大二不能在中意的時候和中意的女人睡覺再說嘴巴又不能說會道既不能被人高看一眼又沒有戀人就算從二流私立大學的文學院畢業出來前景也未必樂觀我又能說什麼呢"

    "那麼是羨慕我的人生啦"

    "也不羨慕"我說"我太習慣於我自己了而且坦率說來東大也罷外務省也罷我都沒興致我唯一羨慕的就是你有一位初美小姐那樣完美的戀人"

    他半天沒有做聲悶頭吃飯"我說渡邊"吃完飯後永澤對我說"我似乎覺得你我從這裏出來十年二十年過後還會在某個地方相遇還會以某種形式發生關聯"

    "簡直像狄更斯小說里寫的"我笑了

    "或許"他也笑了"不過我的預感可是百發百中的喲"

    吃罷飯我和永澤走進附近一間酒吧喝酒一直喝到9

    "永澤君你的所謂人生規範是怎麼一種貨色"我問

    "你呀肯定發笑的"他說

    "我不笑"

    "就是當紳士"我笑固然沒笑但險些從椅子上滾落下來"所謂紳士就是那個紳士"

    "是的就是那個紳士"他說

    "那麼當紳士是怎麼回事要是有定義可否指教一二"

    "紳士就是所做的不是自己想做之事而是自己應做之事"

    "在我見過的人當中你是最特殊的"我說

    "在我見過的人裏邊你是最地道的"他說隨後一個人掏腰包付了賬

    ※

    第二周的星期一"戲劇史ii"教室里仍沒見到小林綠子的身影我在教室里大致掃了一眼確認她不在之後在最前排坐下打算在老師來前給直子寫封信我寫了暑假旅行的事寫了所行走的路線所經過的城鎮所遇到的人們我寫道每天夜晚總是想你見不到你以後我才明白自己是何等同你難捨難分大學裏固然百無聊賴但我從不缺席權當自我訓練也未嘗不可你離去後無論做什麼我都覺得索然無味很想同你見面好好談一次倘若可以我想去你住的療養院探望和你面談幾個小時--可以嗎而且如果情況允許還想仍像往日那樣相伴而行勞你回信給我哪怕幾個字也好打擾了

    寫完我把四張信紙工整地疊好塞人信封寫上直子父母家的地址

    片刻顯得愁眉不展的矮個子教師進來點罷名掏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他腿腳不靈便經常拄一根金屬手杖雖說"戲劇史ii"不甚有趣但他講得頭頭是道倒也值得一聽他照例道一聲"好熱啊"的開場白便開始講歐里庇得斯戲劇中忒修斯埃勾斯美狄亞的作用他講了歐里庇得斯戲劇中的神同埃斯庫羅斯索福克勒斯戲劇中的神有何區別大約過了15分鐘教室的門開了綠子閃進來她穿一件深藍色運動衫和一條奶油色棉布褲仍戴着上次那副太陽鏡她向老師浮起一絲微笑仿佛在說"來晚了對不起"然後在我身旁坐下並從挎包里抽出筆記本遞給我其中夾一紙條上面寫着"星期三對不起生我的氣"

    課大約講到一半當老師正在黑板上勾勒希臘劇的舞台裝置時門又開了進來兩個頭戴安全帽的學生簡直同一對說相聲的搭檔無異一個弱不禁風瘦瘦長長小白臉一個五短身材黑黝黝的圓臉盤蓄一撮不三不四的小鬍子瘦長個子懷抱一摞傳單五短身材直奔老師跟前提出要將下一半時間用來討論要老師應允並說遠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正籠罩當今世界其實這並非要求而是單方面通碟老師說他並不認為目前世界上存在着比希臘悲劇還要悲慘的問題但反正怎麼說都無濟於事那就悉聽尊便好了隨即緊抓着講桌邊緣移腿下來提起手杖拖腿走出教室

    在瘦長個子散發傳單時黑圓臉登上講台發表演說傳單上以將任何事情一律簡單化的特有筆法寫道"粉碎校長選舉陰謀""全力投身於全學聯第二次總罷課運動""砸爛日帝--產學協同路線"立論堂堂正正措辭亦無可厚非問題是文章本身卻空洞無物既無可信性又缺乏鼓動人心的力量黑圓臉的演說也是半斤八兩一派陳詞濫調旋律照搬照套惟獨歌詞的連接處略有更動我暗自思忖這伙小子的真正敵手恐怕不是國家權力而是想像力的枯竭

    "走吧"綠子開口

    我點頭立起兩人離開教室快出門時黑圓臉向我說了句什麼我卻沒怎麼聽清綠子則朝他瀟灑地揮揮手道聲"您忙着"

    "我們怕是反gemin"走出教室後綠子對我說"一旦革命成功我們難保不會被吊到電線杆上去"

    "吊之前可得好好吃一頓午飯可能的話"我說

    "對了有家飯店我想領你去一次就是遠些花點兒時間不要緊"

    "沒關係反正兩點鐘上課有時間"

    綠子領我乘上公共汽車到四谷站下來她領我去的店是一家位於四谷後面往裏走幾步遠處的盒飯專門店我們在桌旁坐定還未等開口就端上兩個四方形紅漆容器裏邊放着每日一換的盒飯和一碗湯果然不虛此行

    "好味道"

    "而且夠便宜的從上高中時就常常來這兒吃午飯我們學校離這裏不遠學校嚴得厲害我們來吃飯都是偷偷摸摸的一旦給學校當場抓住得受停學處分哩"

    綠子摘下太陽鏡同上次比眼睛顯得有點睏倦她擺弄着左手腕上纖細的銀手鐲又用小指尖摩擦似的揉了揉眼窩

    ""我問

    "有點兒睡眠不足啊這個那個忙得團團轉不過也不打緊別介意"她說"上次真是抱歉出了一件大事纏得我怎麼也不得脫身又是當天早上突然發生的實在一點辦法都沒有本想給飯店打個電話但忘了那店叫什麼名又不曉得你家的電話等得你好苦吧"

    "也沒什麼反正我是大閒人時間多得不行"

    "真那麼閒"

    "真想把我的時間分出些來讓你在裏邊好好睡上一覺"

    綠子支頤展顏看着我的臉說"你還倒挺會關心人的""不是關心只是時間有餘"我說"對了那天往你家打電話家人說你去醫院來着出了什麼事"

    "往我家"她微微蹩了下眉頭說"你怎麼曉得我家的電話"

    "在學生會查的呀還用說誰都可以查的"

    她點了兩三下頭仿佛是說"原來如此"接着又開始擺弄手鐲"是啊我卻沒能想到本來你的電話也可以那樣查到的至於醫院的事下次再說吧現在不大想說別見怪"

    "沒什麼我倒像是問得太多了"

    "不不你這說哪去了只是現在我有點累就像淋過一場大雨的猴子似的"

    "那麼還是最好回家睡一覺吧"我試着提議

    "還不想睡走一會吧"綠子說

    從四谷站走出不大工夫她把我領到她當時就讀的高中跟前

    通過四谷站前的時候我地想起我同直子漫無邊際行走的光景如此說來一切都是從同一場所開始的我不由想倘若那個5月里的星期日不在電車中碰巧遇到直子的話或許我的人生與現在大為不同但又馬上推翻了這一想法覺得即使那時不遇上直子恐怕也不至出現第二種結果說不定那時我們是為相遇而相遇的縱令那時未能相遇也會在別的地方相遇--倒沒什麼根據但我總是有這種感覺

    我和小林綠子兩人坐在公園凳子上望着她就讀過的高中校園校舍牆上爬滿常春藤房脊有幾隻鴿子落腳歇息是一座古色古香的舊式建築院裏聳立一株高大的橡樹一縷白煙從旁邊筆直騰起殘夏的陽光使得那煙格外摻有一種灰濛濛的色調

    "渡邊君你知道那是什麼煙"綠子突然問

    我說不知道

    "是燒衛生巾呢"

    ""我應了一聲此外便不知說什麼好了

    "衛生巾藥棉反正是那個用的"綠子說着微微一笑"那種東西都要往垃圾筒里扔吧女子高中嘛管勤雜的老伯伯就把它收攏到一起放進爐里燒掉這不就是那煙"

    "聽你這麼一說那煙可真夠了得"我說

    "當時我每次從教室看那煙也都那麼想來着真不得了我們學校初中高中合起來差不多有一千女孩子吧有的還沒開始就算九百人假定其中五分之一來月經大致就是一百八十人就是說每天要往垃圾筒里扔一百八十人用的衛生巾是吧"

    "大概是的吧精確計算我倒不清楚"

    "可不是一般數量喲一百八十人哩把這些東西收在一起燒掉--該是怎麼一種心情呢"

    "這--猜不出來"我說我怎麼能明白這個呢就這樣我們望了半天那縷白煙

    "我打心眼裏不樂意去那所學校"綠子說着輕輕搖了搖頭"我本想進普通公立學校來着普普通通老百姓就該去普普通通的學校嘛而且我想快快樂樂自由自在地度過自己的青春可父母出於虛榮心偏偏把我塞去那裏你知道小學如果成績好常遇到這種事什麼老師說憑這孩子的成績進那裏沒問題等等結果就被硬塞進去我念了六年卻怎麼都上不來好感心裏盼望的光是快些畢業快些畢業對了別看我這樣還因為不遲到不曠課受表揚了呢其實我卻是那麼討厭學校這裏的原因你能知道"

    "不知道"我說

    "因為我討厭學校討厭得要死所以才一次課都沒曠過心想怎麼能敗下陣去一旦敗下陣豈不一生都報銷了我生怕自己一旦敗陣後就再也站不起來即使高燒39我也爬都爬到學校去老師說小林不大舒服吧我撒謊說沒關係硬是逞強就這樣我得了一張不遲到不缺席的獎狀還有一本法語辭典也正因為這點我才在大學裏選學德語我就是橫豎都不願領那所高中的情分這還真不是開玩笑"

    "你討厭那所學校的哪一點呢"

    "你當初喜歡上學來着"

    "也不喜歡也不十分討厭我讀的是一間極為普通的公立高中沒怎麼在意"

    "那所學校麼"綠子一邊用小手指揉眼角一邊說"裏面全都是所謂才女家教好學習好--這樣的女孩兒搜羅了差不多一千個清一色是有錢人家的小姐否則也吃不消學費高還時不時地要捐贈修學旅行都住的是京都的高級旅館用真漆碗吃'懷石料理'每年還要去大倉酒店的餐廳參加一次宴會禮儀的講習班總之不同一般知道麼我們年級一百六十人當中住在半島區的學生只我自己有一次我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學生名冊你猜她們都住在什麼地方真不得了一個個全部集中在千代田區三番叮港區元麻布大田區田園調步世田谷區成城……只有一個姓柏的女孩兒例外住在千葉縣我和她挺合得來人不錯一次她叫我去她家玩說住得遠對不起我說可以就跑去了結果大吃一驚你猜怎麼着繞房宅地一圈居然要花15分鐘院子大得出奇兩隻小汽車大小的狗大口大口地吃着一大堆牛肉可她還說什麼由於家住千葉在班裏很感自卑每次看要遲到就讓家裏開'奔馳'轎車送到學校車上配有專門司機司機的模樣活像森林大黃蜂中出場的駕駛員頭上一頂制服帽還帶着白手套儘管這樣那女孩兒還自愧不如人真叫人難以相信你能信"

    我搖頭

    "住在半島區北大冢這鬼地方的找遍全校也只我自己這還不算父親職業一欄還填這麼一筆'經營書店'這麼着班上的人都對我感到新奇說喜歡什麼書就能看什麼書天大的玩笑她們腦袋想的是像紀伊國那樣的大型書店對她們來說提起書店只能做那樣的想像可實況簡直慘不忍睹小林書店我可憐的小林書店咣咣噹噹地打開門一看迎面一排除雜誌沒別的脫手最快的是婦女雜誌就是附錄中帶有四十八種性生活新技巧插圖的那種貨色附近的太太們買回家坐在廚房餐桌旁背得滾瓜爛熟等丈夫回家演習一番那東西真是黃得可以鬼曉得世上的太太們每天想的是什麼再就是連環畫也有些銷量什麼月報星期天飛人當然還有周刊總之幾乎全靠雜誌賺錢文庫叢書也有一點也沒什麼像樣的東西--什麼推理啦演義啦色情啦因為只有這些賣得出去再往下就是實用書籍例如圍棋譜盆景製作方法婚禮致辭大全性生活人門快速戒煙法等等另外我們連文具也賣賬台旁邊擺着圓珠筆鉛筆和本子之類就這些沒有戰爭與和平沒有性的人沒有麥田裏的守望者這就是小林書店這爛攤子到底有什麼可值得羨慕的莫非你羨慕不成"

    "你講得真夠活靈活現的"

    "就是這麼個店附近的人都來買書也送貨上門老顧客也還不少一家四口餬口是綽綽有餘沒有債款可以供兩個女兒上大學如此而已此外再想干大一點的事就力不從心了所以本來就不該把我送去那樣的學校那只能活受罪每逢要捐什麼款的時候都要給父親羅嗦個沒完沒了和同學外出遊玩一到吃飯時間就心驚膽戰生怕走進價錢貴的飯店弄得掏不出錢這樣的人生簡直漆黑一團你家有錢"

    "我家我家屬於再普通不過的工薪階層既不很富也不特窮送兒子到東京讀私立大學我想怕是夠吃力的好在子女只我這一個還不成問題匯款沒那麼多就打點零工非常一般的家庭有個小院子有豐田有皇冠"

    "打什麼零工"

    "每星期在新宿一家唱片店干三個晚上工作滿舒服坐在那裏看東西不丟就行了"

    "唔--"綠子說"我還以為你從來沒在錢上吃過苦頭呢總覺得你不像"

    "也算不得吃苦頭是的不過是說錢不是大把大把的世上的人大都如此"

    "我讀過的那間學校大多都是富翁"她手心朝上地放在膝部"問題就在這裏"

    "那麼以後可就要同另一個不同的世界打交道嘍哪怕你再討厭也罷"

    "你認為有錢的最大優勢是什麼"

    "不曉得"

    "是可以說沒錢呀例如我向班上的朋友提議做點什麼對方就說'我現在沒錢不行'可要是我處在對方的立場就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我要是說'現在沒錢'那就真的是沒錢太慘了長得漂亮的女孩兒可以說'我今天臉難看得很不想外出'可要是換個醜八怪女孩同樣說一句試試不被人笑掉大牙才怪哩二者同一道理這就是我所處的世界6年時間直到去年"

    "不久就會忘掉的"我說

    "恨不得馬上忘掉這次上了大學我着着實實出了口長氣周圍都是普通人"她微微扭一下嘴角笑吟吟地用手心摸摸短髮

    "你在打什麼零工"

    "寫地圖解說詞知道吧買地圖時不是附帶一份小冊子麼上面有城鎮的說明有人口和名勝的介紹等等例如這裏有如此這般一條郊遊路線有如此這般一個傳說開着如此這般的花飛着如此這般的鳥這個那個的我的工作就是寫這類解說稿沒有比它再容易的了眨眼工夫就完去日比谷圖書館翻一天書足可以寫出一冊只要摸透一點點訣竅有的是事兒可做"

    "訣竅什麼訣竅"

    "就是--把別人不寫的內容多少加進去一點這一來地圖公司的負責人就會認為'那孩子會寫文章'心裏佩服得不得了就又找工作給你其實也用不着大動腦筋一點點就足夠了比方說吧有個村莊由於修築水庫而在這裏沉沒了但候鳥至今仍記得這個村莊每當那個季節來臨便會出現小鳥們在水面上空盤旋不已的情景這類趣聞只消寫進去一個公司的人就會喜出望外還不是多形象多有氣氛啊可是一般打零工的人卻不怎麼用這份心計所以靠寫這解說稿我正經掙了幾個好錢"

    "不過能經常找到那麼多趣聞嗎那麼湊巧"

    "唔--"綠子略一歪頭"想找的話怎麼都能找到實在找不到適當來點無中生有也未嘗不可"

    "是這樣"我心悅誠服

    "皆大歡喜嘛"綠子說

    她想聽我宿舍里的事於是我照例講了日丸旗講了敢死隊如何做早操等等綠子也為敢死隊大笑不止看來敢死隊是為使全世界的人活得愉快才存在的綠子說既然如此逗人那就到我宿舍看看好了我說看倒沒什麼意思

    "無非幾百個男生在髒乎乎房間裏或喝酒或(被禁止)罷了"

    "你也不例外也那麼做"

    "沒有人不做"我解釋道"男的(被禁止)跟女孩子來月經是同一ma"

    "有女朋友的也這樣就是說有發泄對象的"

    "問題不在這裏我隔壁一個慶應大學的學生(被禁止)之後才去幽會說這樣就心平氣和了"

    "這事我是不大明白一直在女校嘛"

    "婦女雜誌的附錄上也沒提到"

    "何至於"綠子笑道"對了渡邊君這個星期天閉着嗎有空兒"

    "哪個星期天都閉只是6點鐘要去做工"

    "願意的話去我家玩一次可好去小林書店店倒是不開可我非守候到晚上不可因為怕有重要電話打來不吃午飯我來做"

    "那就謝謝啦"我說

    綠子從筆記本撕下一張紙詳細畫出去她家的路線然後取出紅圓珠筆在她家所在的位置打了一個大大的"x"

    "不用費勁就找得到的一塊大招牌上寫着'小林書店'12點左右能到我好準備飯菜"

    我道過謝將地圖揣進衣袋然後告訴她得回校上兩點鐘的德語課綠子說她有個地方要去從四谷站上了電車

    星期天早上9點鐘爬起身颳了鬍子洗完衣服晾到樓頂天台外面晴空萬里一派初秋氣息一群紅腦袋精蜒在院子裏團團飛舞附近的頑童們挑着網兜往來追逐無風日丸旗頹然下垂我穿上一件熨得有稜有角的襯衣出門往都營電車站走去星期天的學生街空蕩蕩的不見人影如同死得一千二淨一般店也幾乎一律關門大吉城市裏各種各樣的音響於是比平日遠為真切地擴散開來腳蹬高跟木履的女郎拖着"呱噠呱噠"的足音穿過瀝青路面四五個小孩在都電車庫旁邊排開幾隻空罐瞄準往裏投石子花店倒有一家開了門我買了幾枝水仙花秋季買水仙是有些不合時令但我從小就喜歡這種花

    星期天早上的電車裏只有三位坐在一起的老太婆我一上車老太婆們就對着我的臉和我手中的水仙橫看豎看其中一位看罷我的臉還慈祥地一笑我也報以笑容然後坐在最後邊的位置觀望外面幾乎擦窗而過的一排排古舊房屋電車緊貼着家家戶戶的房檐穿行一戶人家的晾衣台上一字排開十盆盆栽西紅柿一隻大黑貓蹲在一頭曬太陽在院子裏吹肥皂泡的小孩閃人眼帘石田亞由美的歌聲不知從何處傳來耳畔甚至有咖喱氣味飄至鼻端電車像根大衣針一樣在密密麻麻的住宅地帶婉蜒前行途中有幾個人上來三位老太婆親密無間地頭對着頭不厭其煩地談着什麼

    臨近大冢站時我下了電車按她圖中所示沿一條不甚起眼的大街一路走去兩側排列的商店哪一家都不像是紅紅火火的興旺景象全部是舊建築裏邊黑洞洞的有的連招牌上的字都消失殆盡從建築物的古舊程度和樣式來看不難判斷這一帶未曾在戰爭中遭受空襲所以這些民房才得以原樣保留下來當然也有的重建過也有的或增建或部分修修補補但大多反而倒顯得比舊貌依然的房子還要髒亂

    看這光景估計很多人都已因為車多空氣污染噪音干擾房租昂貴而遷往郊外剩下來的或是廉價的公寓公司宿舍或是搬遷上有困難的商店或是死活捨不得離開世居之地的頑固派由於汽車大排廢氣所有的東西都像籠了一層薄霧似的灰濛濛髒乎乎的

    在這條街上走了大約10分鐘從加油站往右一拐出現一條小型商店街當中一塊招牌上寫着"小林書店"店固然不大但也不似我從綠子話中想像的那般小氣一條普通街道上的一家普通書屋站在小林書店門前時我不由產生了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之情哪條街上都有這樣的書店

    書店的卷閘門一落到底門上寫着"周刊文春每周四出售"12點大約還有15我又不大願意手拿水仙花在商店街上閒逛便按一下門旁的電鈴退後兩三步等候回音過了15秒還是沒有動靜我正尋思是不是該再按一次的當兒頭上""地響起開窗聲音揚臉一看綠子從窗口探出頭揮着手大聲喊道

    "打開卷閘門進來呀"

    "稍早了一點可以嗎"我也扯着嗓門大喊

    "沒關係一點不礙事兒上二樓我現在脫不開手"接着""一聲把窗關死了

    我便開門那門發出驚人的怪叫聲我往上拉起1米高弓腰鑽到裏邊再把門落下店內漆黑一片我絆在一捆準備退回的雜誌上險些摔個跟頭我一步一挪地摸到店的盡頭摸索着脫去鞋抬腿上去屋裏邊光線若明若暗從脫鞋處上去沒幾步有間簡單的客廳擺着一套沙發房間不很寬敞窗口透進仿佛戰前波蘭電影鏡頭中那樣昏暗的光線左側有一倉庫樣的雜物間可以看見廁所的門右側立一陡梯我小心翼翼地爬上二樓較之一樓二樓敞亮得多我吁了口長氣

    "這邊"綠子的聲音不知從哪裏響起樓梯口右側有個餐廳樣的房間再往裏是廚房房子本身雖舊但廚房卻像最近改裝過烹調台水龍頭餐具櫥全都光閃閃地煥然一新綠子就在那裏準備飯菜鍋里煮着什麼"咕嘟咕嘟"直響還洋溢着烤魚的香味

    "電冰箱裏有啤酒坐在那裏喝可好"綠子眼睛朝我忽閃一下我於是從電冰箱裏拿出罐裝啤酒坐在桌前喝了起來啤酒涼得真夠徹底我懷疑是否已經存了半年桌上放着白色的小煙灰缸報紙和醬油壺還有便箋和圓珠筆便箋上寫着電話號碼和購物後算賬樣的數字

    "再有10分鐘就可以做好能不能在那兒等一會能等不"

    "當然能等"我說

    "邊等邊餓餓肚子量可正經不少哩"

    我一面呷着啤酒一面望着全神貫注做飯的綠子背影她快捷而靈巧地挪動着身子同時操作四五樣菜眼看在這邊品嘗菜的味道轉眼就在菜板上飛快地切什麼東西又從電冰箱裏取出什麼盛上一回手把用完的鍋涮好從後邊望去那樣子不禁使人想起印度打擊樂的演奏者來剛擊響那邊的吊鐘馬上又敲這邊的板旋即拍打水牛骨每一個動作都敏捷而準確相互配合得恰到好處我出神地望着

    "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嗎"我招呼道

    "放心我一個人干慣了"說着綠子朝這邊閃過臉笑了笑她下着藍色牛仔褲上穿藍色海軍衫海軍衫的背部還印着一個大大的蘋果標記從後面看她的腰格外的苗條格外的窈窕仿佛緊緊束住的腰肢在發育過程中因某種原因被突然鬆開一樣因此同一般女孩子穿窄牛仔褲時相比她給人的印象要中性得多烹調台上方窗口射進的明晃晃的陽光為她身段的輪廓鍍上了一層恍像而隱約的光膜

    "用不着費事做那麼考究"我說

    "一點也不考究"綠子頭也不回地說"昨天忙得我菜都沒顧上買只是把電冰箱裏原有的統統掏出應付一下你千萬別介意真的再說好客是我們的家風我們這一家也不知怎麼搞的就是非常喜歡請客打心眼往外簡直成了病態一家人既算不得特別熱情又不是說因此而有什麼人緣反正一來客人就非得忙忙活活招待一頓不可每個人都這德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這麼着我爸他儘管自己差不多滴酒不沾可家裏到處是酒你說幹什麼給客人喝呀所以嘛啤酒你只管放開肚皮喝用不着客氣"

    "多謝"我說

    稍頃我突然想起水仙花忘在樓下了我脫鞋時放在腳邊就一直忘在那裏我再次下樓把躺在在昏暗中的十枝白水仙拿上來綠子從碗櫥里取下一隻細細高高的玻璃杯插進水仙"頂喜愛水仙"綠子說"以前高中文藝匯演的時候還唱過七水仙知道嗎七水仙"

    "那還不知道"

    "當時參加民樂小組來着彈結他"

    接着她便一邊哼唱七水仙一邊把菜盛進盤子

    綠子做的菜相當夠水平遠遠超過我的想像生鰺魚片黃嫩嫩的荷包蛋自己做的西京風味霸魚燉茄塊蓴菜湯玉蕈飯還有切得細細的黃蘿蔔乾鹹菜而且厚厚沾了一層芝麻味道清淡是地地道道的關西風味

    "好吃極了"我欽佩地說

    "渡邊君老實說你沒想到我做菜有兩手吧從外表看"

    "嗯--"我老實承認

    "你是關西人喜歡這味道吧"

    "為我特意做這麼清淡"

    "那倒不是怎麼也不至於費那個麻煩家裏平時也這個味道"

    "爸爸媽媽都是關西人所以才……"

    "哪裏爸爸一直是這本地人媽媽是福島的親戚裏邊找遍也沒一個關西的我們這個家族屬於東京一北關東系統"

    "弄糊塗了"我說"那麼為什麼會做出這麼地道的正統關西風味呢跟誰學的"

    "說起來可就話長了"她邊吃荷包蛋邊說"我媽那人最討厭和家務事沾邊幾乎不做什麼菜再說你知道我家是開店的所以一忙起來動不動就叫飯店送幾份來或者去肉店買些炸肉丸對付一頓對這個我從小就討厭透頂討厭得簡直不能再討厭再不然就做一次咖喱飯一吃三天這麼着有一天--是初中三年級的時候我下決心要自己動手做出像樣的東西來就去紀伊國書店買回一本看上去最好的食譜按照書上寫的我一樣不少熟記在心包括菜板的選法菜刀的磨法魚的切法干松魚的削法一切一切由於寫這本書的人是關西人我做的菜也就跟着成了關西風味"

    "那麼說這統統是從書上學來的"我吃驚地問

    "接着我就攢錢去吃正宗'懷石料理'於是記住了味道我這個人直感相當發達邏輯思維倒是不行"

    "無師自通地做到這個程度不簡單實在不簡單"

    "吃了好多辛苦哩"綠子嘆息着說"我們這家人對烹調之類不是既不知又不想知嗎所以不管你怎麼苦苦央求他們硬是不肯掏錢替你買些像樣的菜刀啦鍋啦說什麼現有的足已夠用開哪家的玩笑那薄薄一片的小破刀哪裏能切得好魚可你這麼一說怎麼着馬上又說什麼魚那玩藝兒不切也無所謂簡直不可救藥只好拼死拼活地把零用錢湊在一起買尖頭菜刀買鍋買笊籬你說你相信不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像從身上擠血似的一點一點攢錢買什麼笊籬磨石炸蝦鍋……而身邊的同伴都在用勁兒地大把大把要錢買時髦衣服皮鞋什麼的你說我可憐不可憐"

    我一邊喝藥菜湯一邊點頭

    "高中一年級時我做夢都想得到一個煎蛋鍋就是那種用來煎荷包蛋的狹長的銅傢伙結果我就用買乳罩的錢買了那東西這下可傷透腦筋了我用一件乳罩整整對付了三個月你能相信晚上洗拼命弄乾第二天早晨好戴上上學要是沒幹可就倒霉了真的世界上什麼最可憐我想再沒有戴半濕不乾的乳罩出門更可憐的了氣得我直淌眼淚尤其想到是為了買那煎蛋鍋的時候"

    "怕也是的"我笑着說

    "所以在媽媽死了以後--這麼說倒是對不住媽媽我是鬆了口氣因為我可以掌握生活費喜歡買什麼就買什麼這麼着如今廚房用具算一應俱全了至於爸爸生活費怎麼花他是蒙在鼓裏的"

    "母親什麼時候去世的"

    "兩年前"她簡短地回答"腦腫瘤住了一年半醫院折騰得一塌糊塗最後腦袋也不正常了離藥就不行但還是沒有死差不多是以安樂死那種形式死的怎麼說呢那種死法是再糟糕不過的本人遭罪周圍人受累這下可倒好家裏的錢全都花光了一支針一萬兩千日元一支接一支打又要僱人專門護理這個那個的我因為要看護學習學不成和失學差不多簡直昏天黑地還有--"她欲言又止放下筷子嘆息一聲"盡說傷心話了怎麼提到這話上來了"

    "由乳罩引出來的吧"我說

    "就是這荷包蛋可要用心吃喲"綠子神情肅然地說

    我吃完自己這份肚子已經飽飽的了綠子沒吃多少她說做萊的人光做肚子就已經飽了吃罷飯她撤下餐具擦淨桌子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包萬寶路牌香煙抽一支叼在嘴上劃火柴點燃然後拿起插水仙花的玻璃杯端詳了半天

    "就這樣好了"綠子說"不用換到花瓶里這麼插着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剛剛從河邊采來隨手插在杯里似的"

    "在大冢站前的水池邊采的"我說

    綠子嗤嗤作笑

    "你這人真有意思說笑話還那麼一本正經"

    綠子手拄腮煙吸到半截便在煙灰缸里使勁碾死並用手指揉揉眼睛可能進了煙

    "女孩子熄煙要熄得文雅一點"我說"那樣熄活像砍柴女不要硬碾從四周開始慢慢熄那就不至於把煙頭弄得焦頭爛額的你這熄法太殘忍了另外無論如何不能從鼻孔里出煙和男的兩人單獨吃飯時一般女孩子不至於提起三個月只戴一件乳罩的話"

    "就是砍柴女嘛"綠子邊搔鼻側邊說"怎麼也悲哀不起來有時當玩笑說一說可總不往心裏去其他還有要說的"

    "萬寶路不是女孩子吸的煙"

    "可以的沒什麼反正吸什麼都同樣沒滋沒味"她說然後把萬寶路的硬紙包裝盒拿在手裏轉來轉去"上個月剛開始吸其實也不大想吸只是偶爾想試一下"

    "怎麼那樣想呢"

    綠子把擱在桌面的兩隻手""地一合沉吟片刻"也不怎麼你不吸煙"

    "6月份戒了"

    "幹嘛要戒"

    "太麻煩了譬如說半夜斷煙時那個難受滋味吧等等所以戒了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你這人屬於喜歡追究事理那類性格肯定"

    "也許"我說"說不定因為這一點我才不怎麼討人喜愛以前就這樣"

    "那是由於在別人眼裏你是個不被人喜愛也覺得無所謂的角色或許有些人對你這點感到棘手也未可知"她手捧兩腮自言自語似的小聲說"不過我喜歡同你說話你說話方式真是別具一格'我不情願被某種東西束縛住'"

    我幫她洗碗站在她旁邊把她洗過的碗用毛巾擦乾放在烹調台上

    "你家裏人都上哪兒去了今天"我問

    "媽媽在墳里兩年前死的"

    "這個剛才聽你說了"

    "姐姐同未婚夫幽會好像到什麼地方兜風去了她的那位在汽車廠工作所以她特別喜歡汽車我可是不大喜歡"

    說完默默洗碟子我便默默地擦

    "往下就是我爸爸了"綠子停了一下說

    ""

    "爸爸他去年6月去了烏拉圭一直沒回來"

    "烏拉圭"我一愣"何苦去烏拉圭那樣的地方"

    "想移居烏拉圭他那人活像天方夜譚的阿拉伯人當兵時的一個熟人在烏拉圭辦農場心血來潮地說去那裏很好混就一個人搭飛機走了我死說活說勸他別去告訴他去那樣的地方根本行不通又不懂語言再說首先連東京都沒怎麼離開過但怎麼說也不頂用肯定是我媽死了以後他悲傷得不知怎麼才好腦袋那根弦也隨着斷了他愛我媽就愛到這個地步真的"

    我不便應和什麼張着嘴望着綠子

    "媽媽死的時候你猜爸爸對着我和姐姐說什麼來着這麼說的'我十分懊悔真不如叫你們兩個替你媽媽死算了'聽得我倆目瞪口呆還不是再怎麼樣也不好那樣說話呀當然嘍那是出於喪失至親至愛伴侶後的難過悲哀和痛苦這我知道也很同情但也不至於說什麼讓親生女兒去替死那樣的話你說是不你不認為未免過分了"

    "倒也是的"

    "我們也很傷感情"綠子搖搖頭"總而言之我們這家人都有點神經兮兮的多少有點出格離譜"

    "有點兒"我也承認

    "不過你不覺得人與人相愛是件好事愛夫人愛得甚至當女兒面說什麼不如叫你們替死是件好事"

    "或許"

    "這還不算還跑到烏拉圭去了沒事似的甩下我們不管"

    我悶頭擦拭盤子全部擦完綠子把我擦過的所有碟碗整整齊齊地放進餐具櫥

    "父親那邊沒音信"我問

    "今年3來過一張帶畫的明信片可具體也沒寫什麼只是說那邊很熱水果不像預想的那麼好吃--就這麼點簡直是開玩笑那明信片上還居然畫的是一頭蠢驢真神經連見到哪個朋友或熟人沒有也沒提最後還寫等稍微安頓下來後把我和姐姐叫去以後再杳無音信這邊去信也不理"

    "那麼假如你爸爸叫你去烏拉圭你怎麼辦"

    "就去看看嘛不是挺有趣的姐姐說她堅決不去我姐她最最討厭不衛生的東西不衛生的地方"

    "烏拉圭就那麼不衛生"

    "不曉得姐姐認定是那樣說路上一層驢糞上面趴滿蒼蠅沖廁所的水又不通蜥蜴蠍子到處一動一動地亂爬說不定她在哪裏看了這類電影姐姐對蟲子算是深惡痛絕的她最開心的就是坐着狂吼亂叫的車子在湘南一帶來回兜風"

    "呃--"

    "烏拉圭滿不錯嘛去也未嘗不可"

    "那一來這店誰來管呢"我問

    "姐姐在半死不活地管着住在附近的伯父每天都來幫忙還去送貨我有時間也幫把手反正開書店也不是什麼重活兒怎麼都幹得了要是怎麼都干不下去的話就乾脆連店鋪一賣了事"

    "你喜歡父親"

    綠子搖搖頭"也不是很喜歡"

    "那為什麼要跟到烏拉圭去呢"

    "信賴他"

    "信賴"

    "是啊喜歡倒不怎麼喜歡但是我信賴信賴爸爸在失去夫人的打擊下扔下家扔下孩子扔下工作手一甩去了烏拉圭--我信賴這樣的人明白"

    我喟嘆一聲"好像明白又好像不明白"

    綠子好笑似的笑着輕輕捶一下我的脊背

    "好了好了怎麼都無所謂"

    這個星期天的下午兵荒馬亂地出了不少事好個奇妙的日子就在綠子家附近發生了一場火災我們爬上三樓的晾衣台觀看而且不知不覺地接了吻這麼說也許像是裝傻可過程確實如此

    我們一邊說學校里的事一邊喝飯後咖啡這時傳來消防車的警笛聲聲音越來越大數量也似乎越來越多樓下有很多人奔跑80有幾個人大聲呼號綠子跑到臨街房間推窗往下看了看然後說聲"等一下"就不見影了只傳來"咚咚"上樓的音響

    我邊喝咖啡邊思索烏拉圭在什麼地方那裏是巴西那裏是委內瑞拉這邊是哥倫比亞--如此想了半天卻怎麼也弄不清烏拉圭的確切位置這工夫綠子下來叫我趕緊一起過去我便尾隨其後爬上走廊盡頭處一架又窄又陡的木樓梯到得一處很寬敞的晾衣台晾衣台比周圍住宅的屋脊明顯高出一截臨近一帶盡收眼底隔三四座房子的對面濃煙滾滾騰空而起順着微風朝大街那邊盪去空氣中飄着焦煙味兒

    "是阪本那裏"綠子從欄杆探出身子說"阪本搬來之前是一家開室內建材店的現在早已關門不做買賣了"

    我也從欄杆上探出上身朝那邊張望不巧正位於一座三層樓的背後詳細情形看不清好像有三四輛消防車在進行滅火作業由於路本來就窄至多能開進兩輛其他車只好在大街那邊伺機而動路面自然給看熱鬧的人擠得水泄不通


    "我看最好把貴重的物品收抬收拾這裏也得避一下難"我對綠子說"現在風向相反但不知什麼時候轉過來而且加油站就在跟前收東西吧我來幫忙"

    "根本就沒有貴重東酉"綠子說"可總該有什麼吧存款原始印章證書……首先錢沒有了就是麻煩事"

    "不要緊我不跑的"

    "這裏燒着也……"

    ""綠子說"死了就死了唄"

    我看着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着我的眼睛她一下子把我弄暈了不知她話里多少成分是真多少成分是假我注視了她一會兒漸漸地開始覺得反正都無所謂

    "明白了奉陪就是陪你"我說

    "和我一塊兒死"綠子眼睛一亮

    "難說一旦勢頭不妙我可得逃走要死你一個人死好了"

    "冷酷"

    "只討你一頓午飯怎麼能連命都一塊搭進去呢晚飯也招待的話倒另當別論"

    "你這人算啦算啦反正先在這兒看一會吧我來唱歌給你聽"

    "唱歌"

    綠子跑去下面拿上來兩張坐墊四瓶啤酒和結他於是兩人眼望團團湧起的黑煙喝起啤酒來我問綠子如此做法是否會招致左鄰右舍的白眼因為我覺得面對附近失火的場景在陽台上飲酒唱歌委實算不得正當行為

    "沒事兒管它我們早已決定對周圍的事來個不屑一顧"

    她唱起以往流行過的民歌歌也好結他也好實在不敢恭維但本人卻是滿臉自我陶醉的神情她唱了檸檬樹粉撲五百英里花落何處快劃喲米歇爾一首接一首唱下去起始綠子教了我低音部分準備兩人合唱可惜我的嗓音實在南腔北調只好忍痛作罷由她一個人盡情盡興地引吭高歌我口呷啤酒耳聞歌樂眼觀火勢而且專心致志眼見濃煙驟然騰空旋即不大不小周而復始人們或狂喊亂叫或發號施令報社的直升飛機自天外飛來震天價地吼個不止取完鏡頭便掉頭就跑但願別連我倆的行徑也拍進去警察的大音量擴音機對着幸災樂禍的圍觀者大吼大叫命令他們再往後退小孩沒好聲地哭爹叫娘玻璃"劈啪"亂響俄而風頭開始倒轉白灰狀物朝我們四周翩然飛來然而綠子兀自吱吱有聲地喝着啤酒自鳴得意地大唱其歌會唱的一股腦兒全部唱罷又唱起了自己填詞作曲的莫名其妙的歌

    本想給你做領菜

    可惜我沒有鍋

    本想給你織圍巾

    可惜我沒有線

    本想給你寫首詩

    可惜我沒有筆

    綠子說這歌叫"什麼也沒有"歌詞不倫不類曲調也怪裏怪氣

    我一面聽她唱這驢唇不對馬嘴的歌一面放心不下萬一火燒到加油站這座房子豈不跟着上西天了綠子這時唱得累了放下結他像曬太陽的懶貓似的歪靠在我肩上

    "我創作的這首歌如何"她問

    "別開生面富有獨創性很能體現你的性格"我慎之又慎地回答

    "謝謝你"她說"題目叫--什麼也沒有"

    "似乎可以理解"我點頭道

    "在我媽媽死的時候……"綠子臉朝着我說

    ""

    "我半點都沒傷心"

    ""

    "父親不在以後也一點都沒難過"

    "當真"

    "當真你不覺得這太過分你不認為我冷酷無情"

    "不過這裏邊有很多緣由吧"

    "是啊是有很多"綠子說"複雜着呢我家不過我一直這樣想不管怎麼說是生我養我的父母要是死了或分開了該悲傷才是可就是不行完全無動於衷既不悲傷又不寂寞也不難受幾乎什麼感覺都沒有只是有時候會做夢夢到我媽她從黑暗裏瞪着我挖苦說'你這傢伙我死了你高興吧'其實也談不上什麼高興死的到底是母親只不過是說沒那麼悲傷老實說我一滴淚珠也沒掉小時候養的貓死了還哭了整整一晚上呢

    "怎麼冒這麼多的煙呢我捉摸不透既不見火看情形火勢又沒加大只管綿綿不斷地冒着濃煙到底是什麼東西燒這麼久呢我感到不可思議

    "可也不能全怪我我是有薄情之處這我承認不過要是他們--爸爸和媽媽--多少給我一點愛的話我的感受就會大不相同就會感到傷心點……"

    "你覺得沒怎麼被愛過"

    她歪起脖子看我的臉隨即深深點了下頭"介於'不充分''完全不夠'之間吧我總是感到饑渴真想拼着勁兒地得到一次愛哪怕僅僅一次也好--直到讓我說可以了肚子飽飽的了多謝您的款待一次就行只消一次然而他們竟一次都沒滿足過我剛一撒嬌就給掄到一邊去動不動就說我花錢手腳大從來都這樣一來二去我就想一定自己來找一個一年到頭百分之百愛我的人小學五六年級時就下定了這個決心"

    "了不起"我肅然起敬"可有成果"

    "難吶"綠子說然後眼望着煙思考了一會"也許等得過久了我追求的是十二分完美無缺的東西所以才這麼難"

    "完美無缺的愛"

    "不不就算我再怎麼樣也不敢那麼追求我所求的只是容許我任性百分之百的任性比方說我現在對你說想吃酥餅你就什麼也不顧地跑去買氣喘吁吁地跑回來遞給我'綠子這就是酥餅'可我卻說'我又懶得吃這玩藝兒了'說着''一聲從窗口扔出這就是我所追求的"

    "這和愛似乎不大相干啊"我不無愕然地說

    "相干你不知道罷了"綠子說"對女孩兒來說這東西有時非常非常珍貴"

    "就是把酥餅扔出窗口"

    "是啊我希望對方這樣說'明白了綠子怪我不好我本該估計到你又不想吃酥餅才是我簡直像驢糞蛋兒一樣愚蠢透頂麻木不仁為了表示歉意讓我再去一次給你買點別的什麼什麼好巧克力餅還是奶酪餅'"

    "然後怎麼樣呢""那我就好好地愛他來報答他"

    "我是覺得相當不近情理"

    "可對於我那就是愛呀倒是沒有人能理解……"說着綠子在我肩頭微微搖了搖頭"對某種人來說愛是從根本不值一提的或者說非常無聊的小事萌芽的要不然就萌芽不了"

    "有你這樣想法的女孩兒我還是第一個見到"我說

    "其實這樣的人相當不少"她一邊擺弄指甲的底端一邊說"起碼我是認認真真這樣想的也只能這樣想不過把它照實說出口罷了我從不認為我的想法與別人有什麼兩樣也不去追求那種兩樣坦率地說我覺得她們統統是在自欺欺人或逢場作戲因此有時候對什麼都討厭得要死"

    "想在火災里死掉"

    "瞧你那倒不是單單是好奇心而已"

    "指在火災里送死"

    "其實也不是而是想看看你有什麼反應"綠子說"但死本身卻絲毫也不可怕確確實實不過被裹在煙里嗆昏直接昏死罷了轉眼之間的事同我見過的我媽和其他親戚的死法相比一點不怕人我家親戚都是大病一場折騰得死去活來才死的我總覺得怕是血統關係要費很長很長時間才能咽那口氣挨到最後連是死是活都鬧不清了意識到的只是痛苦"綠子把萬寶路叼在嘴上"我所害怕的是這種方式的死就是說死的陰影一步一步地侵人生命領地等察覺到的時候已經黑乎乎的什麼也看不見了那樣子連周圍人都覺得我與其說是生者倒不如說更是死者我討厭的就是這個這是我絕對忍受不了的"

    過了30分鐘火終於熄了燒的面積似乎不很大也沒有人受傷消防車也只留一輛其餘都掉頭跑了人群吵吵嚷嚷地撤離了商店街剩下維持交通秩序的警車在空蕩蕩的路面上來迴旋轉着警燈不知從何處飛來兩隻烏鴉蹲在電線杆頂頭俯視地面上的光景

    火災過去後綠子顯得有些疲憊不堪身體有氣無力目光呆滯地望着遠方的天空幾乎不再開口

    "累了"我問"不是累"綠子說"只是好久都沒這麼放鬆身體了呼地一下子"

    我看看綠子的眼睛綠子也看看我的眼睛我摟過她的肩吻住她的嘴綠子只是肩頭稍微抖動一下旋即軟綿綿地閉上眼睛約有五六秒我們悄無聲息地對着嘴唇初秋的陽光把她的眼睫毛投影在臉頰上看上去微微發顫

    那是一個溫柔而安然的吻一個不知其歸宿的吻假如我們不在午後的陽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觀看火災的話那天我恐怕不至於吻綠子而這一心情恐怕綠子也是相同的我們從晾衣台上久久地觀看着光閃閃的房脊煙和紅腦袋蜻蜓心情不由變得溫煦親密起來而在無意中想以某種形式將其存留下來於是我們接了吻就是這種類型的吻當然正像所有接吻那樣我們的接吻也不是說不包含某種危險

    最先開口的是綠子她輕輕拉住我的手似乎難以啟齒地說她有個正在相處的人我說好像猜得出來

    "你有可心的女孩兒"

    "有的"

    "那星期天怎麼老是閒着"

    "這複雜得很"我說

    隨即我意識到這個初秋午後的瞬間魔力已經杳然遁去了

    5點時我說要去打工離開綠子家我邀她出去簡單吃點東西她沒答應說怕有電話打來

    "整整一大天都憋在家裏等電話真是煩透了孤零零一個人覺得身體就像一點點腐爛似的漸漸腐爛融化最後變成一窪黏糊糊的綠色液體再被吸進地底下去剩下來的只是衣服--就是這種感覺在乾等一天的時間裏"

    "要是還有這類等電話的事我來奉陪不過可要搭一頓午飯"我說

    "好的連飯後的火災也準備好"綠子說

    ※

    第二天上"戲劇史ii"課棠上沒見到綠子上完課我走進學生食堂要了一份既涼又味道不好的便餐吃完便坐在陽光下打量周圍動靜就在我身旁兩個女生站着聊個沒完沒了一個像抱嬰兒似的懷抱網球拍生怕掉在地上一個拿着幾本書和雷那德·巴斯蒂的唱片集兩人都長得如花似玉談得津津有味俱樂部活動室那邊傳來誰在練習低音提琴音階的聲響到處都是三五成群的學生他們隨便抓來什麼話題各抒己見連笑帶罵停車場裏有伙人在溜旱冰一個懷抱公文包的教授繞開他們從場上穿過院子當中一個頭戴安全帽的女生趴也似的彎腰在地面上書寫美帝侵略亞洲如何如何的標語牌一如往日的校園午休光景然而在相隔許久而重新觀望這光景的時間裏我驀然注意到一個事實每個人無不顯得很幸福至於他們是真的幸福還是僅僅表面看上去如此就無從得知了但無論如何9月間這個令人心神蕩漾的下午每個人看來都自得其樂而我則因此而感到平時所沒有過的孤寂覺得惟獨我自己與這光景格格不入

    不過細想起來這幾年間我又究竟融入過什麼樣的光景中了呢我記憶中最後一幅感到親切的光景是同木月兩人在港口附近的桌球室擊球的場面而且木月就是在那天晚間死的從此以後我同世界之間便不知何故總是發生齟齬冷風乘虛而人對於我木月其人的存在到底意味着什麼呢但百思不得其解我所明白的只是由於木月的死我的不妨稱之為青春期的一部分機能便永遠徹底地喪失了對此我可以清楚地感到和理解至於它意味着什麼將招致何種結果我卻如墜五里雲霧

    我久久地坐在那裏觀望校園景致和來來往往的男女以此消磨時間我也想到說不定碰巧見到綠子但這天她終歸沒有出現午休結束後我進圖書館預習德語

    ※

    周六的晚上永澤來我房間問我今晚能否出去玩一玩在外留宿的許可由他來辦我答應說可以一周多來我的頭腦亂七八糟的覺得跟誰睡覺都無所謂

    黃昏時分我進浴室洗個澡颳了鬍子開領半袖衫外罩了一件棉布上衣然後和永澤兩人在食堂吃罷飯乘上公共汽車往新宿趕去我們在新宿三丁目的喧囂聲中下車沿這一帶東遊西逛了一陣然後走入近處一家常去的酒吧間等待合適的女孩兒的到來這原本是一家以女客多為特徵的酒吧偏偏這天來的女孩兒可以說完全是零幾乎沒有人靠上前來我們在不至於醉的限度內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摻有蘇打水的威士忌呆了將近兩個小時有兩個頗為可愛的女孩兒在櫃枱旁坐下要了吉姆萊特和馬爾加利達兩種進口酒永澤馬上過去搭訕原來兩人都在等男朋友但我們四人還是親熱地聊了一會約會的男朋友一來兩人便去那邊了

    永澤提出換一家店把我領進另一處酒吧這是一間稍微拐人巷內的小酒吧大部分客人都喝得有了幾分醉意正在亂鬨鬨地胡鬧盡頭處的桌旁坐着三個女孩兒我們加進去五個人說說笑笑氣氛倒也不壞都興致勃勃的但當永澤勸她們再換一家喝點時女孩兒們卻說快到關門時間了得趕緊回去三人都住在一所女子大學的學生宿舍里這天真是一無所獲之後又換了一家也還是枉費心機不知何故根本就不像有女孩兒靠近的樣子

    熬到11點半永澤說今天報銷了

    "對不住拉你跑來跑去"他說

    "沒關係知道你也有這樣的日子已足夠讓我開心的了"我說

    "一年也就是一回吧這種時候"

    說實在話這時我對同女孩睏覺已無多大興致了在周末夜晚沸沸揚揚的新宿街頭東張西望了三個半小時之久目睹着人們釋放出來的由**和酒精等相混合的各種莫名其妙的能量不由覺得自己本身的所謂**簡直猥瑣得不足掛齒

    "往下如何是好渡邊"永澤問我

    "看它個通宵電影好久沒看電影了"

    "那我去初美那裏可以麼"

    "沒什麼不可以的吧"我笑道

    "要是你願意還可以介紹一個讓你過夜的女孩兒怎麼樣"

    "算啦還是看電影"

    "抱歉吶找個時間將功折罪"他說罷便消失在雜亂的人群之中我邁進漢堡包店吃了夾乾酪片的漢堡包喝了杯熱咖啡醒醒酒爾後走入附近的二號館看了場畢業生電影意思不大但又別無他事便坐着未動又看了一遍走出電影院時已快凌晨4在涼意襲人的新宿街頭一邊胡思亂想一邊漫無目的地轉悠着

    走得累了我便鑽進一家通宵營業的小吃店喝着咖啡看書等待頭班電車不大工夫店裏便擠滿了同樣等乘第一班電車的人男侍走過來抱歉地問我對面座位可否坐人我說可以反正我是在看書誰與我對坐都不礙事

    在對面落座的是兩個女孩兒年紀大概同我相仿兩人長得雖都不算得漂亮給人的感覺並不差化妝和衣着都十分得體看不出是在歌舞伎街無事閒逛到清晨5點的那號女子我猜想肯定是因為某種緣由未趕上最晚一班電車她們見相對而坐的人是我現出一副釋然的神情我穿戴整齊又是昨晚刮的鬍子況且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托馬斯·曼的魔山

    一個女孩兒長得高高大大身穿賽艇用的那種帶風帽的上衣和白布褲拎一個大大的人造革包兩耳戴着貝殼般大小的耳環另一個則小巧玲掰架一副眼鏡格紋襯衣外面加一件對襟藍毛衣指上套着藍松石戒指小巧的女孩兒似乎有個習慣--不時地摘下眼鏡揉揉眼睛

    兩人要的都是咖啡和漢堡包一面小聲商量什麼一面細嚼慢咽地吃着喝着高大的女孩兒歪了幾下脖子小巧女孩搖了好幾次頭由於馬賓·基和彼吉斯等人的音樂放得聲音很響聽不清兩人談話的內容但看上去是小巧女孩兒惱怒什麼而高大女孩兒則好言撫慰我時而看書時而打量她們一眼

    小巧女孩兒懷抱挎包去廁所後高大女孩對我說了聲"啊對不起"我放下書看着她

    "您知道這附近還有沒有酒吧"

    "早晨5點鐘過後"我不由一怔反問道

    ""

    "都清晨520分啦正是大部分人醒酒後回家睡覺的時間啊"

    "這個其實我也是一清二楚的……"她極其難為情似的說"同伴說她無論如何都想喝酒當然這裏有很多原因"

    "那就只能兩人回家喝啦"

    "可我要乘早上7點半的電車回長野"

    "那樣的話剩下的辦法恐怕就只有從自動售貨機買酒找個地方來喝了"

    "實在冒昧得很您能不能陪一下"她說"兩個女孩不好那樣做"

    儘管當時我在新宿街頭經歷了五花八門的奇妙事情但一大早520分被素不相識的女孩拉去喝酒倒是有生第一遭拒絕吧又要找藉口也罷反正還有時間便到附近自動售貨機跟前買了幾瓶日本清酒和一些下酒萊和她們一起抱在懷中走到西口原葉那裏開了個席地宴會

    從兩人話中得知她們在同一家旅行分社工作很要好小巧女孩兒有個男朋友太平無事地交往一年多了不料最近得知他同別的女郎同床共衾她於是大為沮喪--情況大致如此高大女孩兒因哥哥今天舉行婚禮本打算昨天回長野老家但為了陪伴這個朋友昨晚在新宿熬到天亮而決定今早乘第一班特快趕回

    "可你怎麼會知道他同別人睡覺呢"我問小巧女孩兒

    小巧女孩兒一邊一點一滴地啜着日本酒一邊拔着腳前的雜草"一拉開他房間的門正在眼皮底下干呢這不是明擺的事嘛"

    "這事什麼時候"

    "前天夜裏"

    "唔--"我說"門沒鎖"

    ""

    "怎麼會沒鎖呢"我說

    "那誰知道又怎麼能知道"

    "你說這還不受到沉重打擊豈不欺人太甚她心裏怎麼能好受"人顯得很厚道的高大女孩兒說

    "這話倒不好由我來說最好還是和他好好談一次往下就是能否原諒的問題我想"

    "誰也理解不了我的心情"小巧女孩兒一邊一把把拔草一邊自暴自棄似的說

    一群烏鴉從西天飛來掠過小田急百貨大樓的上空天已完全大亮三人東拉西扯的時間裏高大女孩兒乘電車的時刻臨近了我們把剩下的酒送給西口地鐵站里的流浪漢買張站台票送她上車她乘的列車遠去後我和小巧女孩兒不約而同地跨入旅館其實雙方都不特別想一起睡覺只是如若不睡事情便無法收場

    開房進去我第一個脫光跳入浴槽一邊在裏邊泡着一邊像賭氣似的喝着啤酒女孩兒也隨後進來兩人順勢躺在浴槽里默默喝酒怎么喝頭也不暈又無睡意她肌膚白皙光滑滑的腿形十分勻稱誘人我誇她的腿長得好她冷冰冰地說了聲謝謝

    然而一上床她卻變得判若兩人隨着我手的動作她敏感地做出反應扭動身體大聲呻吟隨着(禁止)的逼近她一連聲喊了十六次一個男人的名字之後我們便就勢人睡了

    12點半我睜眼醒來時她已不見了既未留信又沒留字條由於喝酒時間不對頭覺得半邊腦袋重重地直往下沉我沖了淋浴去掉睡意刮罷鬍子然後赤身露oti(被禁止)地坐在椅子上從電冰箱裏拿瓶汽水一飲而盡隨即一件一件地依序回憶昨晚發生的事每一件都仿佛夾在兩三片玻璃中間虛無縹緲恍若夢幻但那無疑是在我身上實際發生的--桌面上的杯里還有昨夜喝剩的啤酒洗臉間有用過的牙刷

    我在新宿簡單吃了早餐進電話亭給小林綠子打個電話我以為或許她今天仍一個人看守電話但呼叫了15次也沒人出來接20分鐘後又打了一次仍是同樣的結果我乘上公共汽車返回宿舍門口信箱裏有一封我的快信是直子來的

    挪威的森林

    第五章

    謝謝你的來信直子寫道信是從直子父母家直接轉到這裏來的直子繼續寫道你的來信根本不是什麼打擾老實說是感到非常高興其實自己也正想給你去信

    讀到這裏我打開窗戶脫去上衣坐在床沿上附近鴿舍里傳來咕咕的鴿叫聲風吹動着窗簾我把直子寄來的七頁信紙拿在手裏沉浸在漫無邊際的思緒中只讀罷開頭幾行我便覺得周圍的現實世界黯然失色我閉上眼睛花很長時間把自己的心收攏回來然後深深吸了口氣繼續讀下去

    來這裏已快四個月了直子接着往下寫

    在這四個月時間裏我就你想了很多很多並且越想越覺得自己可能對你有欠公正對於你我想我本應該作為一個更為健全的人予以公正地對待

    但是這種想法也許過於鄭重其事因為我這樣年齡的女孩子是不使用公正這類字眼的對一般年輕女子來說事情公正與否根本無關緊要較之什麼是公正的普通女孩子更多考慮的則是什麼是美好的以及怎樣才能使自己獲得幸福等等公正一詞無論怎麼想都是男人所使用的不過對於現在的我使用公正這個詞卻似乎再確切不過這或許因為什麼是美好的以及如何獲得幸福之類對我毋寧說是個十分煩瑣而錯綜複雜的命題從而使我轉求其他的標準諸如公正正直普遍性等

    然而無論如何我認為自己對你都是不夠公正的以致使你茫然不知所措心靈遭受創傷但同時我本身也同樣陷入了迷惘和自我傷害的境地這既非花言巧語也不是自我辯護確實如此倘若我在你心中留下什麼創傷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也是我的創傷也正因如此我才不願被你怨恨如若被你怨恨我勢必真正歸於土崩瓦解不像你不可能輕易地鑽入自己的殼中隨便做點什麼來使自己獲得解脫你是否真是這樣我不得而知但在我眼中你總顯得如此因此我實在對你羨慕不已我之所以使你不明所以然地過度拖累你恐怕也是出於這個原因

    這種對事物的看法也許有太多的分析意味你不這樣認為當然我不是說這裏的治療是分析式的但處於我的境遇而接受幾個月治療之後喜歡也罷討厭也罷難免多多少少受到分析的薰染——所以如此是因為什麼而它又意味什麼為什麼等等至於這種分析是將世界簡單化還是條理化我卻是不明不白

    但不管怎樣同以往一度嚴重時相比我感覺已有了相當的恢復周圍人也同樣承認如此平心靜氣地給你寫信也是相隔好久的事了7月間給你發的那封信我真是咬緊牙關才寫成的老實說我完全記不起寫了什麼怕是前言不搭後語吧而這回卻是寫得十分從容自得新鮮的空氣同外面隔絕的寂靜世界秩序井然的生活每天的運動這些對我似乎還是很有必要的能夠給別人寫信實在是件快意的事情能夠如此坐在桌前拿起筆來把自己的所思所想寫成文字訴說給別人真是再開心不過了當然一旦落實到文字自己想說的事只能表達出一小部分但這並沒有什麼要緊只要能產生想向誰寫點什麼的心情對時下的我便已足夠幸福惟其如此我才現在給你寫信現在是晚間7點半剛剛用罷晚餐從浴室出來四下里萬籟無聲窗外夜幕沉沉全無一點光亮平日那般動人的星光今晚也由於陰天而概不露面這裏的人每一個都對星星了如指掌告訴我哪個是處女座哪個是射手座這或許因為天黑以後無所事事才變得如此熟悉的吧——儘管可能並不情願由於這同一緣故這裏的人對花昆蟲也都如數家珍和他們交談起來我得以知道自己在許多方面竟是那樣無知而意識到這點又是那樣令人愜意

    這裏一共生活着七十人左右此外有二十幾名工作人員醫生hushi事務員等這兒的面積非常大因此這個數字絕不算多——甚至不妨可以使用閒散這一字眼在滿目自然風光的廣闊天地里每一個人都在悠哉游哉地打發時光由於過於悠閒了有時我甚至懷疑這不是活生生的現實世界當然實際並非如此我們是在某種前提下在這裏生活的以至於才會有這種感受

    我在打網球和籃球籃球隊是由患者我並不願這樣稱呼但沒有辦法和工作人員混合組成的但玩到興頭上我便分辨不清誰是患者誰是工作人員了這麼說是有些荒誕雖說荒誕而一旦玩起來看周圍卻又的確覺得任何人都有些反常

    一天我把這話講給主治醫生他說在某種意義上我的說法是正確的他說讓我們住進這裏的目的並不在於矯正這種反常而在於適應它我們這些人身上的問題之一就在於不能承認和接受這種反常他說正像我們每一個人走路無不有其習慣姿勢一樣感受方式思考方式以及對事物的看法也都有其習慣性傾向即使想加以改正也並非當即可以奏效的如若操之過急反而會影響到其他方面無須說他這種解釋完全是粗線條的涉及的只是我們身上所有問題中的某一個的一部分儘管如此他話中的含義我還是若有所悟我們或許果真未能自然而然地順乎自己的反常特性因此才無法確定由這種反常特性所引發的痛苦在自身中的位置並且為了對其避而遠之住進這裏只要身在這裏我們便不至於施苦於人也可以免使別於施苦於己這是因為我們都已認識到了自己的反常這是完全有別於外部世界之處外面的世界上大多數人意識不到自己的反常而在我們這個小天地中反常則恰恰成了前提條件正如印第安人頭上帶有表示其部族的羽毛一樣我們身上也帶有反常我們在此靜靜地生活避免相互傷害

    除了體育運動我們還種植蔬菜有茄子黃瓜西瓜草薄甘藍蘿蔔及其他好多品種一般東酉我們都種還使用溫室這裏的人們對種菜非常熟悉和熱心看書請專家指導從早到晚議論的全是什麼肥料合適啦土質如何啦等等我也愛上了種菜看到各種各樣的水果蔬菜每天一點點長大感到分外欣慰你培育過西瓜麼西瓜這東酉膨脹起來活像小動物似的

    我們每天吃的都是這種新摘下來的蔬菜和水果肉和魚自然也是有的但在這裏久了想吃魚肉的心情漸漸淡薄起來因為每一樣蔬菜都水靈靈的鮮嫩可口有時也到外面采山菜和蘑菇那時總有專家在場想來這裏無一不是專家告訴我們哪個可吃哪個不可吃結果我來這裏後已胖了3公斤體重可說是正好都是由於體育運動和飲食有規律講究營養搭配的緣故

    其餘時間裏我們或看書或聽音樂唱片或織東西電視機和收音機雖然沒有但有個相當充實的圖書室也有資料館資料館裏從馬勒的交響樂全集到甲殼蟲樂隊應有盡有我經常在這裏借唱片帶回房間聽

    這座療養設施的問題在於一旦進入這裏便懶得出去或者說害怕出去在這裏生活心境自是平和安穩對自己的反常也能泰然處之感到自己業已恢復然而外部世界果真會同樣如此容納我們嗎對此我心裏很不踏實主治醫生說我現階段已經可以慢慢同外界人開始接觸所謂外界人是指正常世界中的正常人然而我腦海中浮現出來的惟有你而已老實說我不大想見父母他們被我攪得心慌意亂見面交談恐怕也只能使我恓惶不安況且我還有幾件事必須向你解釋能否解釋圓滿我沒把握但那是舉足輕重不容迴避一類的大事

    雖說如此你也不要把我當做沉重的負擔我不想成為任何人的重負我感受出了你對我的好意並為此感到高興——只是想把這種心情如實地告訴你或許我現在極為渴求這樣的好意如果我寫的某一點使你覺得為難的話我向你道歉請原諒我我前面已經寫過我是個比你想的要不完全的人

    我時常這樣想假如我與你在極為理所當然的普通情況下相遇且相互懷有好感的話那麼將會怎樣呢假如我健全你也健全一開始便是健全的喲而木月君又不在那麼將會如何呢可是這假如過於漫無邊際了至少我是在儘可能使自己變得公正變得誠實現在的我只能這樣做並想以此把我的心情多少傳達給你

    這座設施和普通醫院的不同原則上會面自由只要提前一天來電話聯繫任何時候都可以會面可以一同吃飯也有住的地方請在方便的時候來見我一次我期待着同函寄上地圖信寫得長了請別見怪

    讀到最後我又從頭讀起然後下樓在自動售貨機買來可口可樂邊喝邊再次讀了一遍這才把七頁信紙裝進信封放在桌面淡紅色信封上用工工整整作為女孩兒來說未免工整得過分的小字寫着我的姓名和地址我坐在桌前看這信封看了半天信封后面的地址寫着阿美寮好奇特的名稱我思索了五六分鐘推想這名稱可能來自法語的ami朋友

    我把信塞入抽屜換衣服出門因我隱約覺得若守着這封信說不定會反覆讀上十遍二十遍我像以往同直子在一起時那樣在星期天的東京街頭漫無邊際地獨自東遊西逛我一邊走街串巷一邊一行行地回想她的信以自己的看法左思右想日落以後我折回宿舍給直子所在的阿美寮打長途電話接電話的是位女事務員明白了我的用意我道出直子的名字問可不可以在明天偏午時分前去會面她問罷我的姓名叫我半個小時後再打一次

    飯後我便又打電話接電話的仍是那位女性告訴我可以會面即可前去我道過謝放下聽筒把備換的衣服和牙具塞入帆布包然後邊喝白蘭地邊讀魔山剩下的部分好歹人睡時已過半夜1點了

    挪威的森林

    第六章

    一覺醒來已是周一早上7我匆匆洗把臉颳了刮鬍子早飯也沒吃就跑到管理主任房間告訴他用兩三天時間去登山這以前我也往往一有空就出去做短途旅行因此管理主任只了一聲我乘上擁擠的通勤電車趕到東京站買了張去京都的新幹線自由席票而後像閃電一樣跳上閃電號列車用熱咖啡和三明治代替了早餐大約過了一小時我便迷迷糊糊地睡了

    快到11點時抵達京都站我按直子的指示乘公共汽車到三條步行到附近一個私營鐵路車站16號公共汽車從哪個站台幾時發車答說1235分從對面第一個候車亭出發抵達目的地要一個小時多一點我在售票處買了車票然後走入近處一家書店買張地圖坐在候車亭凳子上查找阿美寮的準確位置從地圖上看阿美寮委實位於深山老林之中直子信上說公共汽車需向北翻越幾座山頭行到再也無法前行的地方後掉頭拐往市區我下車的停車站往前幾步遠便是終點從停車站有條登山道步行二十幾分鐘便可到達阿美寮我想去的地方是深山必定安靜

    上了大約二十名客人後公共汽車當即出發沿鴨川經京都市區向北駛去越向北行街道越是淒涼田園和荒地開始閃入眼帘黑色的屋脊和塑料棚沐浴着初秋的陽光閃閃耀眼不久汽車鑽入山中道路蜿蜒曲折司機緊握方向盤忽左忽右地轉動不止我有點暈車早晨喝的咖啡味兒還留在胃裏這時間裏拐角漸漸少了正當鬆一口氣時汽車突然竄入陰森森的杉樹林中杉樹簡直像原生林一般直聳雲天遮天蔽日將萬物籠罩在昏暗的陰影之中窗口進來的風驟然變冷濕氣砭人肌膚車沿着谷川在杉樹林中行駛了很久很久正當我恍惚覺得整個世界都將永遠埋葬在杉樹林的時候樹林終於消失我們來到四面環山的盆地樣的地方極目四望盆地中禾苗青青平展展地四下延伸開去一條清澈的小溪在路旁潺潺流淌遠處一縷白煙裊裊騰起隨處可見的晾衣竿上掛着衣物幾隻狗汪汪叫着家家戶戶的門前燒柴都一直堆到房檐貓在上面睡午覺如此農戶人家在路兩側延續了好久但人影卻是一個未見

    這樣的光景重複出現幾次之後汽車駛入杉樹林穿過杉樹林駛入村落穿過村落又駛入杉樹林每次停在村落時都有幾人下車上來的卻一個也沒有從市區開出大約40分鐘汽車開上一座視野開闊的山頂司機剎住車告訴乘客要等五六分鐘想下車的不妨下車乘客算我才四個人便都下了車伸懶腰吸煙或眺望眼下伸展的京都市容司機站着小便一個把大大的繩捆紙箱弄進車箱的50歲上下的曬得黝黑的男子問我是否爬山我懶得羅嗦便答說

    一會一輛公共汽車從另一側上來停在我們車旁司機跳下車兩個司機交談沒有幾句便鑽進各自車裏乘客們也都返回座位隨即兩輛車開始往各自的方向前進我馬上明白了我們的車為什麼在山頂等待另一輛車的理由從山頂下行不遠道路突然變窄根本錯不過兩輛大型客車我們車錯過了幾輛輕型客貨兩用車和小汽車每次都是由其中一方後退把車身緊緊貼在拐角處凸出的地方

    谷川沿岸排列的村落比剛才小得多可供耕種的平地也不大山勢險峻直逼眼前只是狗多這點倒是村村相同汽車一到狗便競相叫個不止

    我下車的這個站周圍居然什麼也沒有既無人家又無田地唯見站標孑然**一條小河流過一個登山路口閃出我把帆布包挎在肩頭沿着谷川往上爬山路路的左側水流淙淙右側雜木林連綿不斷順着這徐緩的坡路走了大約15分鐘右邊出現一條車輛似乎可勉強通過的岔路路口立一塊木牌牌上寫着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

    雜木林中的路面歷歷印着車輪碾過的痕跡四下林中不時傳來小鳥撲棱撲棱展翅的聲響那聲響聽起來格外清晰仿佛被部分放大了似的的一聲遠方響起類似槍響的聲音但在這邊聽來聲音又悶又低像被好幾張過濾紙過濾了一般

    穿過雜木林一堵白色石牆出現在眼前雖說是石牆充其量只有我個頭般高上面又沒有柵欄或鐵絲網若是有意可以隨便翻牆而入黑色大門倒是鐵鑄的一派堅不可摧的勢頭卻大敞四開門衛室里又無門衛的身影門旁立着與剛才一模一樣的木牌阿美寮除有關人員外謝絕入內看來門衛室前幾分鐘還有人呆過煙灰缸里有三支煙頭茶杯里有沒喝幾口的茶擱物架上有電晶體收音機牆上掛鍾嚓嚓響着乾巴巴的聲音留下時間的軌跡我在這裏等了一會等門衛返回但看動靜根本不像有人來便接了兩三下旁邊門鈴樣的東西門內就是停車場停着小型客車和大馬力長途客車深藍色的沃爾沃牌小汽車場裏足可以停三十輛但停着的只有這三輛

    兩三分鐘後身穿藏藍制服的門衛騎着黃色自行車從林中道駛來這人60上下高個頭禿頂他把黃自行車往小屋牆上一靠轉向我實在抱歉得很但那語調似乎並不含有什麼抱歉的意味自行車擋泥板上用白漆寫着32我道過姓名他抓起電話重複兩遍我的姓名對方說了什麼後他答說明白了旋即放下聽筒

    請去主樓找石田先生門衛說沿這條林中路一直往前有個轉盤式交叉路口左數第二條——記住了麼走左數第二條路不遠就是一座舊建築從那裏往右再穿過一片樹林有一座鋼筋混凝土大樓那就是主摟一路都有指示牌想必不至於走丟的

    我按他說的拐進轉盤式交叉路口的左數第二條路盡頭處果然有一座儼然往昔別墅的格調優雅的古式建築院子點綴着形狀別致的石塊和石雕燈籠等物草木也都修剪得整整齊齊看來這地方以前可能是某人的別墅園地由此右拐穿過樹林眼前出現一座三層高的鋼筋混凝土樓房雖說是三層但由於建在仿佛地面被掘開的凹陷處並沒特別給人以威嚴之感建築物造型簡練顯得十分潔淨

    大廳在二樓我上了幾級樓梯打開一扇大大的玻璃門閃身進去見服務台里坐着一個穿連衣裙的年輕女郎我告知自己的姓名說門衛叫我見石田先生她好看地一笑指着大廳里的茶色沙發低聲叫我坐在那兒等一會然後撥動電話我放下肩上的帆布包坐在軟得幾乎把人陷進去的沙發上打量四周大廳窗明几淨感覺舒適有幾盆賞葉植物牆上掛着情趣健康的抽象畫地板擦得油光發亮等候的時間裏我把目光轉而落在腳上那雙在地板映出影子的鞋上凝視良久

    這工夫那位負責接待的女郎告訴我說一會就來我點點頭心想這地方真是靜得出奇四周沒有任何聲息恍若午睡時間——動物以及昆蟲草木統統酣然大睡好一個萬傾俱寂的下午

    但沒過多久傳來膠底鞋輕柔的步履聲一位梳着短髮——頭髮似乎相當硬挺——的中年女士出現了她快步在我身旁落座架起腿同我握手一邊握一邊反覆觀察我的手

    你沒有至少這幾年沒有擺弄過樂器吧這是她開口第一句話

    我吃了一驚

    一看手就知道她笑着說真是個不可思議的女性她臉上有很多皺紋這是最引人注目的然而卻沒有因此而顯得蒼老反倒有一種超越年齡的青春氣息通過皺紋被強調出來那皺紋宛如與生俱來一般同她的臉配合默契她笑皺紋便隨之笑她愁皺紋亦隨之愁不笑不愁的時候那皺紋便不無玩世不恭意味地溫順地點綴着她整個面部她年紀在35歲往上不僅給人的印象良好還似乎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魅力我一眼就對她產生了好感

    她頭髮剪得相當草率長短不一到處都有幾根頭髮卓爾不群地橫衝直闖前面的頭髮也參差不齊地搭在額頭但這髮型對她卻是恰到好處白色半袖圓領衫外面罩一件藍工作服(禁止)穿一條肥肥大大的奶油色布褲腳上一雙網球鞋身材瘦削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幾乎沒有什麼(禁止)嘴唇不時嘲弄人似的往旁邊一扭眼角皺紋微動不已伊然一個多少看破紅塵的熱情爽快而技藝姻熟的女木匠師傅

    她略微縮一下下額依舊扭着嘴角把我從上到下打量了好半天我真擔心她馬上從衣袋裏掏出捲尺動手測量我身體各個部位的尺寸

    可會一種樂器

    不會的我回答

    遺憾吶要是會一種該多有意思

    我說了聲是啊我真不明白她為什麼張口閉口總離不開樂器

    她從胸口衣袋裏摸出七星煙叼在嘴上用打火機點燃有滋有味地吐了一口

    ——是渡邊君吧在你見直子之前我想還是最好由我把這裏的情況介紹一下所以首先你我兩人要這麼談一會這裏和其他地方略有不同如果事先一無所知我想很可能不大不小地鬧出洋相你對這裏的事還不怎麼清楚吧

    幾乎是零

    那好讓我從頭講起……說到這裏她似乎想起什麼雙指一合打了個響午飯吃了什麼沒有肚子不餓

    餓啦我說

    那跟我來在食堂裏邊吃邊說好了開飯時間倒是過去了不過現在就去或許還有吃的

    她領頭大步流星地穿過走廊走下樓梯來到一樓食堂食堂座位足可容納二百多人但現在使用的只有一半剩下的半邊被屏風隔開有點像是已不合時令的避暑療養院午餐食譜上有放(又鳥)蛋的燉馬鈴薯青菜色拉桔汁和麵包正如直子信上寫的那樣青菜好吃得出奇我把盤中物一舉干光

    你吃得真香啊她羨慕似的說

    實在好吃嘛再說早上到現在還沒正經吃過東西

    要是不嫌棄把我這份也吃掉我已經飽飽的了吃麼

    不要的話我就吃我說

    我麼胃小只能裝一點點所以飯量不足的部分就靠吸煙填補說着又叼了一支七星煙點上火對了我叫玲子大夥都這麼叫

    她的燉馬鈴薯只動了一點點我便夾來吃麵包也啃了——玲子饒有興味地望着我這副模樣

    你是直子的主治醫生麼我試着問她

    我是醫生她顯得很驚愕猛地收緊眉頭說我怎麼會是醫生呢

    可是人家告訴我找石田先生呀

    是這樣我麼在這裏當教音樂的先生所以也有人就叫我先生其實我本人也是患者在這裏一呆都七年了平時教教大家音樂幫忙做點事務性工作結果就鬧不清是職員還是病員了我的事直子沒告訴你

    我搖搖頭

    玲子說也罷直子和我住同一間寢室就是所謂室友和那孩子一起生活可有意思咧有很多話說也經常說到你

    說我什麼來着我問

    對了對了得先把這裏的情況介紹一下玲子根本沒理會我的問話首先第一點希望你理解的是這裏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醫院簡單說來這裏不是治療的地方而是療養的場所當然有幾位醫生每天有一小時左右的查房但那只是像測體溫似的確認一下而不是如同其他醫院那樣進行所謂積極治療因此這裏沒有鐵柵欄連門都是經常開着的人們自覺自愿地進來自覺自愿地出去而且能夠進入這裏的僅限於適合這種療養的人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進來那些需要專門治療的人根據病情要去專科醫院的這些可聽明白了

    好像能明白可是這療養具體是怎麼回事呢

    玲子吐了口煙把剩下的桔汁一口喝下這裏的生活本身就是療養生活有規律做體育運動同外界隔離安靜空氣新鮮我們有自己的田生活基本自給自足和眼下流行的那種公社差不多只是這裏收費相當高這點又跟公社有所區別

    高到什麼程度呢

    倒不是高得離譜可也不便宜多氣派的設施啊地方大患者少職員多就我來說長久以來就呆在這裏加之差不多頂半個工作人員用住院費才實質上等於免除倒還算是不錯不喝咖啡我說想喝

    她於是熄掉煙欠起身去咖啡加熱器那邊接滿兩杯端來她放進砂糖用小勺攪拌着蹙起眉頭喝了一口

    這座療養院不是營利性企業靠這筆不算特別高的住院費還維持得下去用地全都是一個人捐贈的建立了法人以前這一帶是那人的別墅大約20年前看見那幢老房子了吧

    我說看見了一以前建築物只有那一座把患者集中在那裏集體療養來着說起事情的原委麼是這樣的那人的兒子同樣有精神病傾向專科醫生便勸其進行集體療養那位醫生的理論是說在遠離人煙的地方大家互助互愛同時從事體力勞動醫生也參加提出建議檢查症狀從而使某種病得到徹底治療這裏就是這樣創辦的後來規模逐漸擴大成了法人農場也擴展了5年前又建了這座主樓

    治療是有效果的嘍

    當然不可能包治百病治不好的人還是為數不少的但另一方面確實也有很多一度不行的人在這裏康復出院這裏最大的好處在於大家互相幫助每個人都知道自己的不健全因此都想互相幫助而其他地方則不是這樣遺憾的是其他地方醫生始終是醫生患者一直是患者患者求助於醫生醫生給患者以幫助但這裏卻是互相幫助互相引以為鑑而且醫生是我們的同伴在旁邊一發現我們需要什麼便趕緊過來幫忙有時候我們也幫他們忙因為在某種情況下我們是強過他們的例如我就教一個醫生彈鋼琴有個患者教hushi學法語就是這樣得我們這種病的人有不少人學有專長所以在這裏我們都一律平等不論患者還是工作人員你也在內你在這兒的時間裏就是我們當中的一員我幫助你你也幫助我玲子和藹地牽動臉上的皺紋笑道你幫助直子直子也幫助你

    我怎麼做才好呢具體的

    首先你要有幫助對方的願望同時也要有請別人幫助自己的心情其次要誠實花言巧語文過飾非弄虛作假都是要不得的只這樣就可以了

    努力就是我說不過你怎麼會在這裏呆7年呢聽你這麼多話我不覺得裏面有什麼不正常的

    這是白天她做出愁苦的樣子到夜晚可就大變樣了一到夜晚我就流着口水在地板上團團打滾

    真的我問

    騙你怎麼可能呢她邊說邊難以置信似的搖着頭我已經恢復了現在我留在這裏只是因為喜歡幫助各種各樣的人也恢復健康教音樂種蔬菜我喜歡這兒大家都像朋友一樣相比之下外面的世界又有什麼呢我今年38眼看40和直子不一樣我從這裏出去也沒有等待我的人沒有接收我的家沒有像樣的工作又幾乎沒有朋友再說我來這裏已經7世上的事早就一無所知了當然有時也在圖書室看看報但這7年時間裏我一步也沒離過這裏呀就算現在出去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啊

    也許會有新的世界在你面前展開的我說試一試的價值總還是有的吧

    ——或許說着她把打火機在手心裏翻來覆去轉動了半天可是渡邊君我也有我的具體情況要是願意聽下次慢慢講給你

    我點點頭

    那麼直子好轉了

    我是這樣看的剛來的時候頭腦相當沒有條理我們都不知所措有些擔心但現在已安穩下來講話也比以前強多了可以表達自己想要說的內容……可以說確實是在向好的方面發展不過那孩子真該更早些接受治療在她身上從那個叫木月的男朋友死時就已開始出現症狀況且對這點家裏人該看得出來她本人也該知道也有家庭背景……

    家庭背景我一驚反問道

    哎喲你還不知道玲子比我還要吃驚

    我默默點頭

    那麼直接問直子好了還是那樣好些那孩子會老實告訴你一切的她有這個心思玲子又拿小勺攪拌咖啡啜了一口此外這裏有條規定我想還是一開始就挑明為好就是禁止你同直子兩人單獨在一起這是守則外面的人同會面對象不能獨處因此經常有監察員——實際上就是我——不離左右我也覺得難為情只好請你忍耐一下好嗎

    好的我笑道

    不過別有什麼顧慮兩人儘管敞開說別把我在旁邊放在心上你同直子之間的事我全部曉得

    全部

    基本全部她說我們不是集體療養麼所以我們差不多都曉得再說我和直子兩人是無話不談的這裏沒那麼多秘密

    我邊喝咖啡邊注視玲子的臉老實說我弄不明白又不明白在東京時我對直子所做的是不是真的正確關於這點我一直在考慮但現在也還是稀里糊塗

    我也不明白呀玲子說直子也不明白那是應由你們兩個暢所欲言來判定的事是吧即使發生什麼也可以使其朝好的方向發展只要互相理解至於那件事做得是否正確這以後再細想恐怕也未嘗不可

    我點點頭

    我想我們三人是可以互相幫助的直子和我——只要我們以誠相待有互相幫助的願望三個人要是心往一處想有時候可以創造奇蹟你在這裏住到什麼時候

    打算後天傍晚回東京一來要打工二來星期四有德語考試

    可以的那麼就住在我們房間好了這樣既省錢又能盡情暢談

    我們指誰

    我和直子的房間呀這還用說玲子說房間是分開的而且有個沙發床保管你睡得香甜放心就是

    可是這不會有什麼問題嗎男客住在女宿舍里

    瞧你你總不至於半夜1點來我們房間輪流戲弄一番吧

    當然不至於怎能那樣

    所以不就什麼問題就沒有了就住在我們那裏慢慢地聊天南海北聊個夠這有多好而且又沒有隔閡我還可以彈結他給你們聽我正經有兩手哩

    不過真的不打擾嗎

    玲子叼上第三支七星煙嘴角猛地一撇點上火這點我們兩人早都商量好了還準備由兩人共同招待你私人性質的你還是老實地接受下來吧

    當然求之不得我說

    玲子蹩起眼角的皺紋許久地盯着我的臉你這個人說話方式還挺怪的她說是模仿麥田裏的守望者裏那個男孩吧

    從何談起我笑了

    玲子也叼着煙笑了不過你是個誠實的人我一眼就看出來了我在這裏住了7來來往往的很多人我都見過我會看人知道肯掏心的人和不掏心的區別你屬於肯掏心的人準確說來是想掏就能掏心的人

    掏出又怎麼樣呢

    玲子仍然叼着煙不無欣喜地在桌面上把兩手攥在一起會康復的她說煙灰落在桌上她也沒有顧及

    我們走出主樓翻過一座小山岡從游泳池網球場和籃球場旁邊通過網球場上有兩個男子在練習網球一個瘦瘦的中年人一個胖胖的小伙子兩人球藝都不錯但在我看來卻儼然在玩一種與網球截然不同的什麼遊戲給人的印象似乎是與其說是在打球莫如說是對球的彈性感興趣而正在加以研究他們一邊神情肅然地冥思苦索着什麼一邊執着地往來擊球而且兩人都汗流浹背眼前的那個小伙子瞥見玲子便停止打球走過來笑嘻嘻地同玲子搭了幾句話網球場旁邊一個手扶大型割草機的男子面無表情地割着草坪

    再往前走便是樹林林中散佈着十五六棟西洋風格的小巧的住宅相互都保持一定距離幾乎所有住宅門前都立着門衛騎的那種黃色自行車玲子告訴我這裏住的都是工作人員的家屬

    即使不進城需要的東西也能得到這裏一應俱全玲子邊走邊向我介紹食物嘛剛才已經說了基本可以自給自足有養(又鳥)(又鳥)蛋手到擒來有書有唱片有運動設施也有類似自選商場的售貨店每個星期有理髮師來周末放電影要買特殊東西可以委託進城的工作人員西服之類可以通過廣告目錄訂購沒什麼不方便的

    不能進城嗎我問

    那是不行的當然特殊情況除外例如去看牙醫等等但原則上是不允許的離開這裏本身完全屬於每個人的自由可是一旦離就回不來這裏了這同過河拆橋是一回事進城兩三天後又重新返回是行不通的不是嗎要是那樣的話這裏不儘是出來進去的人了

    穿過樹林走上一面徐緩的斜坡斜坡上不規則地排列着帶有奇妙氣氛的兩層木房若問奇妙在哪裏自是解釋不好總之第一個感覺就是這些建築總有些奇妙它類似我們從力圖情調健康地描繪出非現實境界的畫中時常得到的那種情感我驀地想到如果沃爾特·狄斯尼以蒙克的畫為基礎創作動畫片說不定就是這副樣子每一座建築物都呈同樣的外形都塗同樣的顏色造型大致接近正方體左右對稱門口很寬窗口有好多個建築物相互之間的道路彎彎曲曲活像汽車司機講習所的教練路線所有建築物的前面都種植花草修剪得井然有序寥無人影窗口都擋着窗簾

    這裏稱為c住的全是女性也就是我們這樣的建築物有十棟每棟分四個單元每單元住兩個人所以全部可住八十人現在倒是只住有三十二人

    實在太靜了我說

    這個時間誰也不在的玲子說我受特殊優待現在才這樣自由自在一般人是都要按日程表活動的有鍛煉身體的有整理院子的有進行集體療法的有去外面采山菜的日程安排由自己定直子現在幹什麼呢大概是在換牆紙或重新塗漆吧記不確切了這樣的活動一般要進行到5點左右

    她邁進標有c——7編號的樓爬上盡頭的樓梯打開右側的門門沒有上鎖玲子領我在房裏轉了一圈有四個房間客廳臥室廚房盥洗室簡潔明快給人的感覺不錯沒有多餘的裝飾沒有不諧調的家具但並不給人以淒清之感在房間裏一呆也說不出到底是為什麼就像面對直子時那樣感到身心舒展輕鬆愉快客廳只有一張沙發和一張桌子另有一張搖椅廚房裏有餐桌兩張桌面都放有大煙灰缸臥室里有兩張床兩張書桌和兩個床頭櫃床上的枕旁有個小矮桌和讀書燈一冊小開本的書兀自伏在上面廚房裏放着一套小型微波爐和電冰箱可做簡單的飯菜

    浴槽沒有只是淋浴不過還算可以吧玲子說澡堂和洗滌設備是公用的

    可以得過分了我住的那宿舍只有天花板和窗戶

    你不知道這裏的冬天才這樣說玲子捶了下我的脊背叫我坐在沙發上她自己坐在我旁邊這裏的冬天又漫長又難熬四下看去到處是雪陰冷陰冷的把心都冷透了一到冬天我們每天都要掃雪在那個季節我們就把房間弄得暖和和的聽音樂聊天打毛線所以要是沒這麼大的空間就會憋得透不過氣來很難受你如果冬天來就知道那番滋味了

    玲子仿佛想起了漫長的冬日她深深地嘆息一聲兩手在膝頭搓着

    把它放倒給你當床好了嘣嘣敲着兩人坐的沙發說我們在臥室睡你在這兒睡可以吧

    我是沒意見啊

    就這樣定了玲子說我們大約5點鐘回來我和直子都還有事要做你得一個人在這裏等着不要緊吧

    不要緊反正可以學德語

    玲子離開後我一頭栽倒在沙發上合起眼睛不知不覺地沉浸在這岑寂之中良久我驀地想起我同木月騎摩托車遠遊的情景如此想來好像也是這樣一個秋日幾年前的秋日來着4年前我想起了木月那件皮夾克的氣味兒和那輛一路狂吼亂叫的紅色雅馬哈我們一直跑到很遠很遠的海岸傍晚才帶着一身疲勞回來其實也並沒發生什麼特別了不起的事情但我卻對那次遠遊記得一清二楚秋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我雙手死死摟住木月的夾克抬頭望天恍惚覺得自己整個身體都要被卷上天空似的

    好半天時間裏我都這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沙發上聯翩回憶當時的情景不知為什麼在這房間裏一躺過去幾乎未曾想起的事情居然紛至沓來地浮上腦海有的令人心神蕩漾有的則帶有一絲淒楚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我就完全淹沒在出乎意料的記憶洪水裏那確實如同岩縫中滾滾湧出的泉水就連直子悄然推門進來我也絲毫沒有察覺突然睜眼時直子已經站在那裏了我抬起頭定定地看着直子的雙眼看了好一會兒她坐在沙發扶手上也看着我一開始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記憶編織的形象但的確是活生生的直子

    睡着了她問我聲音非常低微

    沒有只是想點事情我坐起身身體可好

    還可以直子微微笑道那微笑恍若淡淡的遠景我馬上就得走本來不該到這兒來擠一點時間跑來的要馬上回去才行我這髮式好笑吧

    哪裏非常可愛我說

    我點點頭

    渡邊君謝謝你到這裏來我真是太高興了不過要是你覺得在這裏是一種負擔的話只管直說這個地方有點特殊管理方式也特殊裏邊還有根本不能習慣的人果真那樣覺得就坦率地說出來我決不會因此失望的我們在這裏都很誠實無話不談

    我會說實話的我說

    直子這回在沙發上挨我坐下靠住我我抱住她的肩她便把頭搭在我肩上鼻尖貼着我的脖頸爾後一動不動仿佛在確認我的體溫我順勢輕輕抱着她胸口盪過一陣暖流俄而直子一聲不響地站起身仍像進來時那樣悄然開門離去

    直子走出後我在沙發上睡着了本來沒想睡但終於在久違了的直子的存在感覺中沉沉睡去廚房裏有直子使用的餐具盥洗室里有直子使用的牙刷臥室里有直子睡的床在這樣的房間裏我睡得死死的就像要把疲勞感從每一個細胞中一滴一滴擠出去似的我做了夢夢見蝴蝶在昏昏的夜色中飄然飛舞

    一覺醒來手錶已指向435天光的顏色有點變了風聲早已止息雲的形狀也略有不同我睡出了汗從帆布包里掏出毛巾擦把臉換了件新襯衣然後進廚房喝了口水站在水槽前眺望窗外從這個窗口可以看見對面樓的窗口那個窗口的裏面用細繩吊掛着幾個剪紙藝術品有鳥貓的剪影剪得相當精巧組合在一起四周依然不見人影闃無聲息我覺得自己似乎孤零零地置身於整理得井井有條的一片廢墟之中

    5點剛過人們開始陸續返回c從廚房窗口望去見三個女士從窗底下走過三人都頭戴帽子不曉得什麼模樣和年齡但從聲音聽來都不像很年輕她們拐個彎不久便消失了繼而同一方向又走來四個女士同樣拐彎不見了四下里瀰漫着黃昏的氛圍從客廳窗口可以望見樹林和山巒的稜線稜線上浮現着淡淡的夕暉宛如鍍上了一層光邊

    直子和玲子是5點半一同回來的我同直子像剛見面似的按慣例寒暄了一番直子顯得有些羞赧玲子目光落在我剛才看的書上問看的什麼書我說是托馬斯·曼的魔山

    怎麼把這種書特意帶到這地方來玲子嗔怪似的說給她這麼一說我想可倒也是

    玲子斟上咖啡三人喝着我告訴直子敢死隊突然失蹤了見最後一次面那天他給了我一隻螢火蟲直子十分遺憾地說真可惜啊他怎麼沒了本來還想多多聽聽他的故事呢玲子想知道敢死隊我便又講了一遍不用說玲子也大笑起來只要一提起敢死隊整個世界便充滿和平洋溢歡笑

    6點時我們三人去主樓食堂吃晚飯我和直子要來炸魚青菜色拉和燉菜還有米飯和湯玲子則只要通心粉色拉和咖啡之後便又吸煙

    上了年紀身體就變得吃不進多少東西啦她解釋般地說

    食堂里有二十個左右的人圍着餐桌吃晚飯我們吃飯時幾個人進來幾個人出去除去年齡有所不同這點食堂光景同寄宿院內的沒什麼兩樣另一點與我那裏食堂不同的是每人講話的音量都相差無幾既無大聲喧譁又無竊竊私語既無人開懷大笑和驚叫也沒人揚手招呼每一個人都用大體相同的音量悄然而談他們分成幾個小組吃飯每組三到五個人一個人談的時候其他人就側耳傾聽連連點頭這個人講完後其他人便接着講了一會講的什麼我自然弄不清楚但他們的交談使我想起白天看見的那個奇妙的打網球場面我猜想直子和他們在一起時恐怕也是這樣講話說來奇怪一瞬間一股夾雜着嫉妒心理的寂寥感掠過我的心頭

    我身後那張桌上一個身穿白大褂的儼然醫生派頭的頭髮稀疏的男子正面對一個戴眼鏡的神經質模樣的小伙子和粟鼠般臉形的中年女士不厭其詳地說明什麼無重力狀態下的胃液分泌情況小伙子和中年女士或是嗎地回應着但聽了一會那講話方式我開始懷疑那沒有幾縷頭髮的白衣男子是否真是醫生

    食堂里的人誰也沒有注意我沒有人賊頭賊腦地看我甚至連我加人其中也無人覺察仿佛我的加人對他們來說是意料中的事

    只有一次——那白衣男子突然回頭問我在這裏呆到什麼時候啊

    住兩晚星期四回去我回答

    現在的季節不錯吧不過等到冬天你再來看看漫山遍野銀白一片壯觀得很咧他說

    直子說不定等不到下雪就出去了玲子對男子說

    可冬天確實不錯的喲他神情認真地重複道於是我愈發弄不清他是否真是醫生了

    大家都在談什麼呢我試着問鈴子她似乎不大明白我問話的用意

    談什麼平常事啊一天中遇到的事看的書明天的天氣不外乎這些大概你總不至於以為會有人突如其來地站起大聲宣佈今天北極熊吞食星座所以明日有雨

    當然我不是指這個我說我看大家說話都那么小聲細氣的心裏就不由納悶他們究竟在談什麼

    因為這裏靜所以人們說起話來聲音自然就放低下來直子把魚刺整齊地堆在盤子的一端用手帕擦擦嘴角再說也沒有必要提高嗓門既用不着說服誰又沒有引人注目的必要

    怕也是我說然而在這樣的環境中靜悄悄進食的時間裏我竟奇異地懷念起人們的嘈雜聲來那笑聲空洞無聊的叫聲譁眾取寵的語聲都使我感到親切這以前我被那嘈雜聲着實折磨得忍無可忍可是一旦在這奇妙的靜寂中吃起魚來心裏卻又總像是缺少踏實感這食堂的氣氛類似特殊機械工具的展覽會場對某一特定領域懷有強烈興趣的人集中在特定的場所交換惟獨同行間才懂得的信息

    飯後返回房間直子和玲子說要去c的公共澡堂並說如果我只淋浴的話可用這裏的盥洗室我說也好等她們走後我便脫衣服淋浴洗了頭然後一邊用吹風機吹頭髮一邊抽出威爾·埃文斯的唱片放上過了一會兒我發現它同直子生日那天我在她房間裏放聽幾次的那張唱片是同一張就是直子哭泣不止我抱她睡覺的那個夜晚事情不過發生在半年前我卻覺得似乎過去了很久很久或許因為我對此不知反覆考慮了多少次的緣故由於考慮的次數太多了對時間的感覺便被拉長而變得異乎尋常

    月光十分皎潔我便關掉房間的燈倒在沙發上聽威爾·埃文斯的鋼琴曲窗口瀉進的明月銀輝把東西的影子拖得長長的宛如塗了一層淡墨似的隱隱約約印在牆壁上我從帆布包中取出裝有白蘭地的薄金屬水筒倒進嘴裏一口緩緩咽下一種溫煦的感覺從喉頭往胃慢慢下移繼而又從胃向身體的各個角落擴散開來我又喝了一口然後把水筒蓋好放回帆布包月光似乎隨着音樂搖曳不定

    約摸過了20分鐘直子和玲子從澡堂回來

    從外面看房間的燈全都熄了黑黑的一團嚇了我一跳玲子說我以為你打點行裝回東京去了呢

    那怎麼能好久沒看見過這麼亮的月光就把燈關了

    不滿好的嗎這樣直子說玲子姐上次停電時用的蠟燭好像還有

    大概在廚房抽屜里吧

    直子去廚房拉開抽屜拿來一枝粗大的白蠟燭我點上火把它立在煙灰缸里玲子對燭火點燃支煙四周依舊一片寂然在這寂然中我們三人圍蠟燭一坐恍若世界的角落裏只剩下了我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月影飄忽不定的燭光在潔白的牆壁上重疊交映影影綽綽我和直子坐在沙發上玲子在搖椅上落座

    怎麼樣不喝點葡萄酒玲子對我說

    這裏喝酒也不要緊嗎我不免愕然

    實際是不允許的玲子搔搔耳垂不好意思地說不過一般都是睜隻眼閉隻眼只要喝的是葡萄酒啤酒之類而且又不過量的話我托一個認識的職員買回來一點點

    我倆常常把盞同歡咧直子調皮地說

    不錯嘛我說

    玲子從電冰箱裏取出白葡萄酒用開瓶蓋的工具打開拿來三隻玻璃杯葡萄酒香酣爽口仿佛在內院貯藏了很久唱片放完時玲子從床下面掏出結他打開後不勝憐愛般地調了調弦慢慢地彈起巴赫的賦格曲雖然不少地方指法不甚姻熟但感情充沛疾緩有致而且充滿柔情充溢着對於演奏本身的喜悅之情

    結他是來這裏後才開始彈的房間裏不是沒有鋼琴嗎所以就……純屬自學加上手指對結他還不適應彈得很不成樣子不過我喜歡結他又小巧又簡單……就好像一間溫暖的小屋

    她又彈了一支巴赫的小品是組曲中的一段望着燭光喝着葡萄酒諦聽着玲子彈的巴赫不覺心神蕩漾彈罷巴赫直子提議彈一支甲殼蟲樂隊的曲子

    現在是聽眾點播節目時間玲子眯縫起一隻眼睛對我說直子來到後我就日復一日地沒完沒了地彈甲殼蟲活活成了可憐的音樂奴隸

    她一邊這樣說着一邊彈起米歇爾彈得非常精彩

    好曲子無比喜歡說完玲子喝了一口葡萄酒吸了口煙簡直就像霏霏細雨輕輕灑過無邊無際的茫茫草原

    接着她彈了寂寂無人彈了茱麗婭有時邊彈邊閉目合眼地搖着頭然後又呷口酒吸口煙

    挪威的森林直子說

    玲子從廚房拿出一個招手貓形的貯幣盒直子從錢包里找出一枚百元硬幣投了進去

    怎麼回事我問

    我點彈挪威的森林往這裏投一百元錢這是規矩直子說因為我最喜歡這支曲才特意這麼做的表示打心眼裏喜歡

    還能成為我的買煙錢

    玲子揉了好幾下手指開始彈挪威的森林曲子注滿了她的感情而她又不為感情所驅使於是我也從衣袋裏拈出一枚百元硬幣投進貯幣盒

    謝謝玲子說着莞爾一笑

    一聽這曲子我就時常悲哀得不行也不知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似乎自己在茂密的森林中迷了路直子說一個人孤單單的又冷裏面又黑又沒一個人出來救我所以只要我不點她是不會彈這支曲的

    瞧你說的像電影卡薩布蘭卡裏似的玲子笑着說

    之後玲子彈了幾支勃薩諾巴舞曲這時間裏我端詳直子如她自己信上寫的那樣顯得比以前健康曬黑了不少由於鍛煉和野外作業體形緊繃繃的那深邃澄澈的眸子和羞澀似的囁嚅着的小嘴唇倒是和以前一樣但整個看來她的嬌美已開始帶有成熟女性的氣質往日她那嬌美中時隱時現的某種銳氣——如同使人為之顫慄的刀刃般的銳氣——已經遠遠遁去轉而蕩漾着一種給人以親切撫慰之感的特有的嫻靜我為這樣的嬌美而怦然心動同時又感到有些驚愕不過半年時間一個女人居然會有如此明顯的變化直子這富有新意的嬌美確實一如往日或者更甚於往日使我為之傾心痴迷儘管如此一想到她所失去的東西我還是不無遺憾那思春期中的少女所特有的或者不妨稱之為我行我素的瀟灑在她身上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直子說想知道我的生活我便講了大學裏的罷課學潮講了永澤的事向直子提起永澤還是第一次他那奇妙的人格獨特的思考方式偏頗的道德觀——對這些確切地加以說明是十分艱巨的任務但直子還是大致理解了我最終想表達的意思我隱瞞了和他去物色女孩的部分只是說明我在寄宿院裏唯一來往密切的人是這等天馬行空式的人物這時間裏玲子懷抱結他再次練習了一遍剛才那首賦格曲她仍然不時地找間隙喝口酒吸一下煙

    倒像個不可思議的人直子說

    是不可思議我說

    可你喜歡他

    說不清楚我說大概說不上喜歡他那人不屬於喜歡不喜歡的範疇而且他本人所追求的也不是這個在這個意義上他是個非常直率的人不弄虛作假的人極其清心寡欲的人

    同那麼大堆女人睡覺還算清心寡欲你可真有意思直子笑道你說睡過多少個來着

    八十個左右總還是有的吧我說不過在他身上睡的人數越多每個行為所具有的含義就越模糊淡薄我想這就是所謂他的追求目標

    清心寡欲就指這個直子問

    就他而言

    直子開始思索我的話良久開口說那個人腦袋要比我不正常得多

    我也那樣想我說不過他是把自己身上的不正常因素全部系統化理論化頭腦好使得很把他領來這裏試試保准兩天就出去說什麼這個也懂那個也曉得沒一個不明白的他就是這樣的人而這樣的人才會在社會上受到尊敬

    肯定是我腦袋不好直子說這裏的情況還不大明白呢就像連對我自己本身都還稀里糊塗一樣

    不是腦袋不好是普通一般我對我自己也有好多好多不明白的普通人嘛

    直子把兩腳放在沙發上支起膝蓋將下額搭在上邊渡邊君我很想再多知道一些你的事

    普通人啊生在普通家庭長在普通家庭一張普通的臉普通的成績想普通的事情我說

    你最喜歡的菲茨傑拉德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將自己說成普通人的人是不可信任的對吧那本書我從你手裏借來看了一遍直子調皮似的說道

    的確我承認不過我不是有意給自己貼這麼一張標籤是從內心裏真這麼認為的真認為自己是個普通人你從我身上發現什麼不普通的東西了

    那還用說直子驚訝似的說你連這點還看不出來難道你以為我喝醉了和誰都可以睡所以才和你睡了不成

    哪裏我當然沒那麼想我說

    直子盯着自己的腳尖一陣沉默我也不知說什麼好只顧喝葡萄酒

    渡邊君你和多少女的睡過直子突然想起似的低聲問道

    **個我老實回答

    玲子停止練習結他一聲掉在膝上你還不到20到底過的怎麼一種生活你這是

    直子一言未發用清澈的眸子盯住我我向玲子說了我同第一個女孩睡覺後來又分手的過程我說對那個女孩無論如何也愛不起來接着又講了被永澤拉去左一個右一個同女孩亂來的緣由

    不是我狡辯我實在痛苦我對直子說每個星期都同你見面同你交談可你心中有的只是木月一想到這點我心裏就痛苦得不行所以才和不相識的女孩兒胡來的

    直子搖了幾下頭揚起臉看着我的臉對了那時候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沒同木月君睡覺麼還想知道

    還是知道好吧我說

    我也那樣想直子說死的人就一直死了可我們以後還要活下去

    我點點頭玲子在反覆練習一段樂曲的過門

    同木月君睡覺也未嘗不可直子說着取掉發卡放下頭髮手中擺弄着蝶形發卡當然他也想和我睡來着所以我倆不知嘗試了多少回可就是不行不成功至於為什麼不行我卻一點也弄不清現在也弄不清本來我那麼愛木月又沒有把處女貞操什麼的放在心上只要他喜歡我什麼都心甘情願地滿足他可就是不行

    直子撩起頭髮卡上發卡

    一點也不濕潤直子放低聲音打不開根本打不開所以痛得很又干又痛想了各種各樣的辦法我們倆但無論怎樣就是不行用什麼弄濕了也還是痛就這麼着我一直拿手指和嘴唇來安慰木月……明白麼

    我默然點頭

    直子眼望窗外的明月月亮看上去比剛才更大更亮了

    可能的話我也不願說這種事渡邊君如果可能我打算把這事永遠埋在自己心底但沒有辦法啊不能不說我自己也束手無策可是跟你睡的時候我濕潤得很厲害是吧

    我應道

    20歲生日那天晚上一見到你就濕來着一直想讓你抱來着想讓你抱給你脫光被你撫摸讓你進去這種**我還是第一次出現為什麼為什麼會出現這種現象本來本來我那麼真心實意地愛着木月

    就是說儘管你並不愛我

    原諒我直子說不是我想傷你的心但這點希望你理解我和木月確確實實是特殊關係我們從3歲開始就在一起玩我們時常一塊兒說這說那互相知根知底就這樣一同長大的第一次接吻是小學六年級的時候真是妙極了頭一回來潮時我去他那裏哇哇直哭總之我倆就是這麼一種關係所以他死了以後我就不知道到底應該怎樣同別人交往了甚至不知道究竟怎樣才算愛上一個人

    她伸手去拿桌面上的酒杯但沒拿穩酒杯落到地上打了幾個滾葡萄酒灑在地毯上我彎腰拾起酒杯放圓桌子我問直子是不是想再少喝一點她沉默了半天突然身體顫抖起來開始吸泣直子把身體弓成一團雙手捂臉仍像上次那樣上氣不接下氣地急劇抽咽玲子扔開結他走過來輕輕地撫摸直子的背當把手放在直子肩上的時候直子像嬰孩似的一頭扎在玲子胸口

    渡邊君玲子對我說抱歉你到外邊轉20來分鐘再回來好麼我想等一會她就會好起來的

    我點頭起身把毛衣套在襯衫外面

    對不起我對玲子說

    別介意這不怪你別往心裏去你轉回來她就會完全鎮靜下來的說着她朝我閉起一隻眼睛

    我踏着夢幻般奇異的月光下的小路進人雜木林信步走來走去月光之下各種聲音發出不可思議的迴響我的足音就像在海底下行走的人的足音那樣從截然相反的方向傳來瓮聲瓮氣的聲身後時而響起低微而乾澀的咔嚓林中充滿着令人窒息的沉悶仿佛夜行動物正在屏息斂氣地等待我的離去

    我穿過雜木林在一座小山包的斜坡上坐下(禁止)望着直子居住的方向找出直子的房間是很容易的只消找到從未開燈的窗口深處隱約閃動的昏暗光亮即可我靜止不動地呆呆凝視着那微小的光亮那光亮使我聯想到猶如風中殘燭的靈魂的最後忽閃我真想用兩手把那光嚴嚴實實地遮住守護它我久久地注視那若明若暗地搖曳不定的燈光就像蓋茨比整夜整夜看守對岸的小光點一樣

    30分鐘後我折身回去走至樓門口裏面傳來玲子彈結他的聲響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敲了下門走進房間不見直子玲子一個人坐在地毯上彈結他她指了指臥室的門仿佛說直子在裏邊隨後玲子放下結他坐在沙發上叫我坐在旁邊並把瓶里剩的葡萄酒分倒在兩個杯里

    她不要緊的玲子輕輕拍着我的膝頭說獨自躺上一會兒就會安靜下來別擔心只是心情有點激動我們兩人到外面散散步可好

    好的我說

    我和玲子沿着街燈下的路面緩緩移動腳步走到網球場和籃球場那裏時在長凳坐下她從長凳底下取出橙色的籃球捧在手中團團轉動稍頃問我會不會打網球我說會倒是會只是非常差勁兒

    籃球呢

    也不怎麼拿手

    那麼你拿手的到底是什麼呢玲子堆起眼角皺紋笑着問除了同女孩子睡覺以外

    那也算不得什麼拿手我有點不悅

    別生氣開個玩笑到底怎樣什麼東西拿手

    沒有稱得上拿手的啊喜歡的倒是有

    喜歡什麼

    徒步旅行游泳看書

    喜歡一個人做事囉

    嗯--或許我說以前我就對同別人配合的活動提不起興致那類活動無論哪樣我都沉不下心覺得怎麼都無所謂

    那麼冬天來這兒好了冬天我們搞越野滑雪你保準會喜歡上的在大雪裏邊撲騰撲騰一走一整天弄得渾身是汗玲子說道然後拉起我的右手像在街燈下檢查樂器似的盯盯細看

    直子經常那樣吧我問

    是啊不時地玲子這回看着我的左手說不時出現那種情況亢奮哭泣不過不要緊這樣還好因為可以把感情宣洩出去可怕的是感情泄不出去那一來就會憋在心裏越憋越多各種感情憋成一團在體內悶死那可就要壞事了

    我剛才沒什麼失言吧

    根本沒有不要緊就算有什麼失言也用不着擔心只管照實直說那樣再好不過即使那樣互相有所傷害或者像剛才那樣一時使對方情緒激動長遠看來也還是那樣做最好如果你誠心誠意地想使直子康復就那樣做好了你剛來時我就向你說過不是想幫助那孩子而是想通過使她恢復而同時恢復自己自身這就是這裏的醫療方式所以就是說在這裏你必須推心置腹地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外面的世界不是什麼話都不能全盤推出麼

    是啊我說

    我在這裏呆了7親眼看見很多人進來出去玲子說也許我看得太多了吧因此我只要看上一眼憑直覺就能看出這個人是能好還是不能好但對於直子我卻完全摸不着頭腦那孩子到底將怎麼樣呢我實在把握不住也許下個月就能出院也許年復一年地在這裏長住下去因此在她身上我對你提不出什麼建議提也只能是極為泛泛的例如要誠實啦要互相幫助啦等等

    為什麼偏偏對直子看不出來呢

    大概是因為我喜歡那孩子的緣故吧以至不能一下子看透感情因素摻雜太多啦我說我喜歡那孩子真的另外與此不同的是她身上有很多問題交織在一起挺複雜的就像一團找不着頭緒的亂麻關鍵是要一根一根地清理出來而清理一來可能花很多時間二來說不定因某種偶然原因突然前功盡棄情況大致就是這樣所以我也有些不知所措

    她再次把籃球捧在手裏團團轉動一會一聲拍了一下

    最重要的是不急不躁玲子對我說這是我對你的又一個忠告急躁不得即使事物再錯綜複雜甚至叫人無計可施也不能灰心喪氣不能急於求成地強拉硬扯要有打持久戰的思想準備必須一根根地耐心清理做得到

    試試看我說

    也許花時間也許花時間還不能全好這點你可想過

    我點點頭

    等待是痛苦的玲子一邊拍球一邊說尤其對你這樣年齡的人唯有耐着性子等待她的康復而且又沒有任何期限上的保證你能辦到你愛直子愛到那個程度

    不清楚啊我直言不諱甚至愛一個人是怎麼回事我都不大清楚當然意義上與直子不同但是我準備竭盡全力如若不然我對自己都將不知何去何從所以正像你剛才說的那樣我同直子必須互相拯救除此之外別無共渡難關的途徑

    還同路上隨便碰見的女孩睡覺

    這個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啊我說到底該怎麼辦呢難道就該一直通過(被禁止)等待下去不成對我本身都沒辦法處置這樣下去

    玲子把球放在地上輕拍一下我的膝部一聽我說我並不是說你同女孩子睡覺有什麼不妥如果你覺得那樣可以也無所謂因為那是你的人生應該由你決定我要說的只是希望你不要用不自然的方式磨損自己懂嗎那是最得不償失的十九二十歲對人格的成熟是至關重要的時期如果在這一時期無謂地糟蹋自己到老時會感到痛苦的這可是千真萬確所以要慎重地考慮你要是想珍惜直子那麼也要珍惜自己

    我說想想看

    我也有20歲的時候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玲子說信嗎

    當然信

    打心眼裏信

    打心眼裏我笑着說

    雖說比不上直子可我也是滿可愛的咧那時候也沒有現在這樣的皺紋

    我說我非常喜歡那皺紋她說謝謝

    不過往後你可不要對女人誇她的皺紋有魁力我給你這麼一說倒是高興……

    一定注意我說

    她從褲袋裏取出錢包從該裝月票那欄里拈出張照片給我看是個十來歲女孩的彩色照女孩身穿滑雪衫腳蹬滑雪板在雪地上漂亮地微笑着

    長得很漂亮吧我女兒玲子說今年初寄來的現在怕是小學四年級了

    笑的樣子很像說着把照片還給她她把錢包揣回褲袋輕聲抽了一下鼻子叼煙點燃火

    我年輕時打算成為一名職業鋼琴家來着才能也還過得去周圍人也都那樣認為聽的誇獎話可多得很哩音樂會上拿過名次音樂大學裏一直名列前茅畢業就去德國留學也大體定了可以說真是一帆風順的青春時代幹什麼都一帆風順即使不一帆風順周圍人也都會設法使我一帆風順但出了一件怪事整個世界在一天裏就顛倒過來了那是大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比較重要的音樂會我為此練習了很長時間不料小指突然不會動了也不知為什麼不會動的反正一點也動不得了於是又是按摩又是用熱水浸又是停練兩三天可還是毫不見效我嚇得臉都青了跑到醫院去做了好多種檢查結果醫生也莫名其妙說是手指完全正常神經也毫無問題不該不會動的所以可能是精神方面的原因我就又找精神科然而在那裏也還是查不出確切起因只是說大概是音樂會前的疲勞造成的建議我無論如何要離開鋼琴一段時間

    玲子深深吸了口煙吐出歪了好幾下頭

    就這樣我決定到伊豆祖母那裏靜養一些時日就是說放棄音樂會好好輕鬆一下兩周時間不接觸鋼琴喜歡幹什麼就幹什麼可就是不成無論做什麼頭腦里出現的儘是鋼琴除了鋼琴別的什麼也想不出來小手指會不會一輩子都這樣動彈不得呢果真那樣以後該怎麼活下去呢頭腦里反覆想的全是這些其實也難怪在那以前的人生中鋼琴就是我的一切4歲開始練琴生活中想的除了琴還是琴此外我幾乎什麼都沒考慮過怕弄壞手指家務事一點沒做過也就因為鋼琴彈得好周圍人都替我倍加小心你想想看從如此長大的女孩手裏奪走鋼琴還能剩下什麼這麼着頭腦的螺絲不知飛到哪裏去了腦袋一片混亂一團漆黑

    她把煙頭扔在地上捻死又歪了幾下脖子

    於是當鋼琴演奏家的美夢化為泡影了住了兩個月院才出來住院不久小手指可以動了便去音樂大學復學總算畢了業然而一種東西已經消失了一種像活力凝聚體那樣的東西已經從我身上永遠消失了醫生也說我神經太衰弱了不適宜當職業鋼琴家勸我死了那份心因此大學畢業後我就在家裏收學生教課可那多麼叫人難受啊就像我的人生被突然攔腰截斷了一樣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20年剛過就徹底報銷了你不認為這太殘酷了我曾經把所有的可能性掌握在自己手中但等明白過來時卻已兩手空空誰也不再鼓掌誰也不再嬌寵誰也不再誇獎只是日復一日地在家裏教附近的小孩除了初級教程就是小鳴奏曲心裏難過死了動不動就哭一場窩囊啊才能比我明顯差一大截的人在哪裏的音樂會上獲得了第二名又在哪裏的音樂廳里舉行獨奏會--每當聽到這類消息我就懊惱得眼淚流個不止

    父母也對我小心翼翼就像生怕觸到膿腫似的其實我也明白他們一定很失望直到前不久還為自家女兒自豪來着可如今卻成了精神病院的歸來者婚事都很難談攏一同生活起來他們的這種心情我感受得是那樣真真切切難受得不知怎樣才好而一出門似乎附近的人都在議論我嚇得我門都不敢出於是就又的一聲螺絲飛了鏈條亂了一時天昏地暗這是在我24歲的時候當時我在療養院住了七個月不是這裏是圍着很高的院牆大門緊閉的地方又髒又沒有鋼琴……那時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我還是一心想離開那裏拼死拼活地配合治療七個月--長啊就這樣皺紋一條條爬了上來

    玲子咧下嘴角笑了笑

    出院後不久和丈夫相識結婚了他比我年紀小在一家製造飛機的公司當工程師是跟我學鋼琴的學生好人響話語雖然不多但為人厚道心地善良差不多練習了半年鋼琴後突然問我能不能同他結婚是一天練完琴喝茶時突如其來地提出的你能相信那以前我們既沒約會過甚至連手都沒握過我吃了一驚就說不能跟他結婚我說我認為他是個好人也懷有好感但由於多種緣由不能同他結婚他說他想聽那緣由我便毫不隱瞞地全都告訴了他說自己曾因腦袋不正常住過兩次院連細節也一一講了我對他說導致那種情況的出現是什麼原因以後也有可能反覆他說讓他再想一下我說盡可以慢慢考慮萬萬倉促不得但下一星期他來的時候還是說想結婚於是我說等我三個月這段時間裏我們交往一下之後若你還是有想結婚的心情那時兩人再商淡一次

    三個月時間裏我們每周幽會一次去了很多地方說了很多話這一來我不折不扣地喜歡上了他同他在一起我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重新返來只要兩人在一起我心裏就豁然開朗各種惱人事一掃而光雖說當不成鋼琴家住過精神病院但人生並未因此告終人生中還有很多很多我所不知道的美好事物--是他使我產生了這種心情僅這一點我就衷心地感謝他三個月過後他說還是想同我結婚如果想和我睡覺是可以睡的我對他說還沒同任何人睡過覺但因為我頂喜歡你要是你想抱我那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但同我結婚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你同我結婚勢必就要連同我的麻煩事包攬過去而這要比你想的嚴重得多這也不要緊嗎

    他說不要緊說他不是單單想同我睡覺而是想同我結婚同我共同承擔我身上的一切而且他確實是這樣想的不真這樣想他是不會說出口的而一旦說出口就信守諾言他就是這樣的人於是我說好吧那就結婚吧實際上也只能這樣說結婚怕是在那四個月以後他因此和他父母吵翻了斷絕了關係他家是四國鄉下有些來歷的家族父母對我進行了徹底調查知道我住過兩次院就反對這門婚事吵了起來反對也是情有可原的這樣我們連婚禮也沒有舉行只去區政府辦了結婚登記到箱根住了兩個晚上但是真叫幸福啊一切的一切這麼着我直到結婚還是處女25像是在說謊吧

    玲子喟嘆一聲重新捧起籃球

    只要在這個人身邊就問題不大我當時想玲子說只要和這個人在一起就不至於舊病復發知道嗎對我們這種病來說最重要的是信賴感一切交給這個人好了每當我的情況稍有不妙也就是螺絲剛一開始鬆動他就會當即察覺精心地不厭其煩地予以糾正--擰緊螺絲理清鏈條--只要有這種信賴感我的病一般是不會反覆的只要存在這種信賴感的一聲就不會發生我是那麼高興心想人生是多麼美好啊那感覺就像被人從狂暴而冰冷的海水中打撈出來用毛巾被裹着放到溫暖的床上一樣婚後兩年有了孩子從那以後一心撲在侍弄孩子上自身的病什麼的也因此幾乎忘得一乾二淨早上起來做家務照料孩子他回來時就讓他吃飯……每天都是這樣但我感到幸福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持續幾年來着持續到31而後便又的一聲破裂了

    玲子給煙點上火風已經停了煙直線上升消失在夜色中不覺之間空中已閃出無數的銀星

    遇上什麼了我問

    呃--玲子說一件非常奇妙的事簡直就像一個圈套或一眼陷阱似的在那裏靜等着我現在想起來都不寒而慄她抬起沒夾煙的那隻手揉了下太陽穴對不起呀光聽我說了本來你是來看直子的

    真的想聽我說可以的話講給我聽聽好麼

    孩子上幼兒園後我又開始多少彈幾下琴玲子接下去說不是為別人是為我自己彈的彈巴赫莫扎特斯卡拉蒂當然因有好長時間的空白樂感很難恢復手指同以前相比也不能乖乖地聽從使喚但我仍很高興畢竟又能彈鋼琴了每次一彈起來我就深深地由衷地感到自己是何等地熱愛音樂何等地渴求音樂真是太美妙了能為自己演奏

    前邊我已說過我從4歲就開始彈鋼琴但想起來卻連一次都沒為自己彈過或者為通過考試或者因為是課題曲或者為使別人感動彈來彈去為的就是這些當然這也是很重要的它可以使人掌握一種樂器但在過了一定的年紀之後人就不能不為自己演奏所謂音樂就是這麼一種東西在我從音樂尖子淪為落伍者而到了三十一二歲之後才總算悟出這個道理我把孩子送去幼兒園抓緊幹完家務便動手彈自己心愛的曲子一彈一兩個鐘頭這期間什麼問題也沒有沒有吧

    我點頭

    不料有一天一位太太一位只是在路上碰見時打聲招呼那種關係的太太登門找我說她有個女兒想跟我學鋼琴問我能否指教一下按那太太的說法那孩子從我家門前路過時經常聽到我彈鋼琴感動得不得了而且認得我還很崇拜孩子正在讀初中二年級這以前從師學過好幾次由於不止一個的原因總是進展不順利眼下沒跟任何人學

    我拒絕了我說一來我有好些年空白二來若完全是初學者還另當別論而從中途教一名已練過幾年的人是十分困難的況且要照料小孩忙得抽不出時間再說--當然這點我沒向對方說出--動不動就換老師的孩子誰接手都傷腦筋可是那太太非讓我見見她女兒說哪怕只見一面也好我見這人有點死求活磨的味道心想不大容易一口回絕加上對只求見面也不好拒之門外便說如果僅僅見一面倒也無妨隔了三天那孩子一個人來了漂亮得活像個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那麼漂亮的孩子那以前和以後都沒見過頭髮像剛剛研出的墨一樣油黑油黑長長披落下來手指纖纖眼睛忽閃忽閃的小小的嘴唇看上去十分柔軟簡直像剛剛做出來似的剛見到她時我半晌都忘了開口--太漂亮了往我家客廳沙發上一坐頓時滿室生輝判若別境細細看去直覺得炫目耀眼甚至要把眼睛眯縫起來才行就是這麼個女孩兒直到今天還歷歷在目

    玲子好半天眯起眼睛仿佛眼前真出現了女孩那張臉

    我們邊喝咖啡邊談這個那個談了一個多小時包括音樂方面的學校裏邊的一眼就知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說話有條有理意見也一針見血具有吸引對方的天賦才能甚至有些怕人至於怕人的到底是什麼當時的我卻捉摸不透只是驀然間覺得她機靈得令人生畏不過當面同那孩子談起來便會不知不覺地失去正常的判斷力就是說對方太年少太嫵媚了以致被其氣勢壓倒自覺大為相形見絀因而即使一晃閃出否定念頭也會轉而懷疑那定然出自一種不可告人的陰暗心理

    她搖了幾下頭

    假如我像那孩子那樣聰明漂亮的話我會成為一個更地道的更有作為的人既然那般聰明漂亮還別有何求呢既然受到大家如此的寵愛還何苦要欺侮蹂躪不如自己的弱者呢不是根本就不存在非做此手腳不可的客觀原因嗎

    她做什麼讓你難堪的事了

    讓我按順序說吧那孩子是個病態的扯謊鬼完全是一種病症無論什麼開口就編造謊話在編造時間裏連自己都信以為真並且為了使編造的某個謊言不露出破綻甚至把周圍相關的事物統統改頭換面若是一般情況肯定會使人生疑而那孩子由於頭腦轉得飛快早搶在別人生疑之前彌合得天衣無縫因此對方根本察覺不出來這就是所謂扯謊而且一般說來誰也不會以為那麼漂亮的孩子居然會為(又鳥)毛蒜皮的瑣事大扯其謊包括我在內那孩子扯的謊話半年時間我聽得真可謂數不勝數但一次也沒有懷疑過儘管從根到梢全是謊話傻瓜呀純粹是傻瓜

    都說什麼謊呢

    無所不包玲子不無嘲諷意味地笑着說剛才說了吧人若要在某件事上扯謊就勢必為此編造出一大堆相關的謊言這就是說謊症問題是說謊症患者的謊言在一般情況下屬於無罪一類因為周圍人大多心中有數而那孩子則不同為了保護自己她可以滿不在乎地任意造謠中傷利用一切凡可利用的東西在母親或親朋好友等容易識別其謊言的對手面前她不大扯謊非扯謊不可的時候也認真考慮再三絕對不至於讓對方發覺而萬一被發覺了她便從那美麗的眼睛裏一滴接一滴地擠出眼淚或解釋或道歉用那小鳥依人般的聲音這一來誰都不好再發火了

    至於那孩子為什麼選擇了我至今我也不大明白是把我作為她的犧牲者選擇的還是為尋求某種解脫選擇我的今天我也不得而知全然不知當然嘍事到如今知不知都無所謂了因為一切都已付諸東流了我又落到了這步田地

    短暫的沉默

    她又把她母親的話重複說了一遍說在我家門前路過時聽到我的鋼琴大為感動在外面遇到過我幾次很是崇拜說的可是崇拜結果我臉都紅了怎麼好讓一位布娃娃一般漂亮的女孩兒崇拜呢不過我想她這也並非完全說謊當然我已年過三十又沒她那麼漂亮那麼聰明又沒什麼特殊才能但我身上肯定有一種吸引那孩子的什麼東西--或許是她所缺乏的一種什麼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對我發生興趣這可不是自吹自擂喲

    明白我能明白我說

    她拿來了樂譜問我可不可以彈下試試我說可以請彈好了她就彈了巴赫的創意曲那個麼怎麼說呢彈得很有意思或者說不可思議總之不一般當然技術並不怎麼好畢竟沒有進過專門學校從師練習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是她自己的手法一聽就知沒經過專業訓練如果在音樂學校的實踐考試上這麼彈的話只消一聲就會立遭淘汰可她彈的還是值得一聽就是說儘管百分之九十一塌糊塗但剩下的百分之十還是發揮得相當可以這也就是巴赫的創意曲於是我對那孩子發生了極大興趣心想這孩子究竟怎麼回事呢

    說起來世上彈巴赫彈得更好的孩子多的是彈得比那孩子好上二十倍的孩子怕也不是沒有但那種演奏十之**都沒什麼內容乾巴巴的空洞無物可那孩子呢雖然彈得並不高明卻多少有一種至少足以打動我的東西因此我想這孩子或許有教的價值也未可知當然現在把她重新訓練成職業性的為時已晚但培養成像當時的我--現在也如此--那樣自彈自娛的快樂的鋼琴手估計還是可能的結果我的希望是完全落空了這女孩不是默聲不響地為自己本身做事的那種類型的人而是個為了讓別人傾心而不惜使用一切手段的工於心計的孩子怎樣才能使人發生好感怎樣才能獲得別人的誇獎--這一套她瞭然於心包括怎樣的演奏風格才能打動我也都經過精心算計並且將值得一聽的那部分不知拼命練習過多少次這完全想像得出來

    可話又說回來縱使在一切都真相大白的現在我也還是認為那演奏相當不錯現在再讓我聽上一遍我一定仍那樣想--除去她的狡黠扯謊等缺點知道嗎世上偏偏就有這樣的事

    玲子聲音乾澀地清了清嗓子止住話頭沉默良久

    那麼你收她做學生了我問是的每周一次周六上午那孩子的學校周六休息她一回也沒缺過課從不遲到滿理想的學生啊練習也很專心練完後我們就吃蛋糕聊天說到這裏玲子突然意識到似的看看表我們差不多該回房間了有點放心不下直子你怕是把直子忘在腦後了吧

    哪裏會忘我笑道只是給你的話吸引住了

    要是你想接着聽明天再講吧話長一次講不完的

    簡直是一千零一夜那你可就回不了東京啦玲子也笑了

    我們穿過來時那條雜木林小道回到房間蠟燭熄了客廳的電燈也沒開臥室的門開着裏面亮着床頭燈昏黃的光線灑進客廳就在這模模糊糊的燈光中直子孤零零地坐在沙發上她已換上長睡衣樣的衣服領口一直纏到脖子上腳蹬沙發支起膝蓋坐着玲子走到直子跟前手放在她頭頂上

    好了

    好了對不起直子低聲說然後轉向我害羞似的說了聲對不起你嚇了一跳

    有一點兒我微笑着說

    到這兒來直子說我挨她身旁坐下直子依然在沙發上拱着膝蓋仿佛要說悄悄話似的把臉湊近我的耳邊在耳垂上悄悄一吻再次小聲對我耳朵說了聲對不起隨即移開身體

    有時候我自己都弄不清自己是怎麼回事直子說道

    我也有時那樣的

    直子淺淺露出笑容看着我的臉

    可以的話想聽聽你的情況我說這裏的生活每天都做什麼有什麼樣的人

    直子於是緩緩然而語言清晰地談起自己一天的生活早上6時起床在這裏吃早餐清掃鳥舍之後便大多去農場勞動侍弄蔬菜午飯前或午飯後有一小時同主治醫生個別會面時間或者進行集體討論下午是自由活動可以選擇自己喜歡的講座野外作業或體育項目她選聽了幾個講座有法語有編織有鋼琴有古代史等

    鋼琴由玲子姐教直子說此外她還教結他我們都互相當學生當老師擅長法語的教法語做過社會科教師的教歷史織東西高明的教編織只就這點來說差不多成了一所學校遺憾的是我沒一樣東西可教別人

    我也沒有

    反正我在這裏要比在大學時學得起勁很用功而且用起功來覺得很有意思可好着哩

    晚飯後一般做什麼呢

    與玲子姐聊天看書聽唱片或到別人房間玩就這些直子說

    我練結他寫自傳玲子開口了

    自傳

    說句玩笑玲子笑道我們10點左右就上床了如何這生活很利於健康吧睡覺睡得才香呢

    我看了下表差不多9怕是快要困了吧

    今天沒關係哪怕晚一些直子說好久沒見了想再談一會你說點什麼可好

    剛才只我一個人的時候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兒我說記得以前我同木月君兩人去看望你那時的情形麼去海邊醫院大概是高中二年級那年夏天吧

    是做胸腔手術時的事吧直子淡淡一笑記得很清楚哇你和木月君騎摩托去的提着化得軟綿綿的巧克力吃得我好辛苦不過總好像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似的

    是啊那時你像是寫了一首長詩

    那個年齡的女孩誰都寫的直子吃吃笑道怎麼突然想起這個來了

    我也不知道只是一時想起海風的氣味兒夾竹桃這個那個突然湧上心頭我說好了木月君那時常去探望你吧

    哪裏談得上探望幾乎沒去的因為那過後我們還吵了一架呢開始時去一次再就是和你兩個往下就沒影了你說過分不一開始去那次像有什麼急事似的心不在焉地不到10分鐘就走了帶桔子去的嘟嘟囔囔胡亂說了幾句什麼然後剝開桔子讓我吃接着又嘟嘟囔囔了幾句什麼沒頭沒腦的話就一晃兒人不見了還說什麼他一進醫院就頭疼說到這裏直子笑了在這方面那人還一直停留在小孩階段這不是哪裏會有什麼喜歡醫院的人呢也正因為這個人們才去看望讓病人振作起來可這些他竟然莫名其妙

    不過和我兩人去的時候可不是那個樣子和普通人做的沒什麼兩樣

    那是在你面前嘛直子說他那人在你面前總是那樣拼命掩飾自己脆弱的一面木月他肯定是喜歡你所以才儘可能只讓你看他好的那方面但和我單獨在一起時可就不同了那逞能勁頭就沒有了真是個心倩說變就變的人舉例說吧本來一個人口若懸河地說得好端端的不料一瞬間突然一言不發了這事往往發生從小就一直這副德性儘管他想改正自己提高自己

    直子在沙發上調換了一下疊架的兩腿

    他總是想改正提高自己卻總是不能如願又是着急又是傷心本來他具有十分出色和完美的才能卻直到最後都對自己沒有信心那個也要干這裏也得改--頭腦里轉來轉去的淨是這些東西可憐的木月

    不過如果他真是有意只讓我看到他好的一面的話那麼他的努力像是成功的我看到的確實只是他好的方面

    直子微微笑道他要是能聽見肯定高興你是他唯一的朋友啊

    而對我來說木月也是我絕無僅有的朋友我說除他以外過去和現在我沒有一個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人

    所以我很樂意和你木月三人呆在一起那樣我不是也能只看到木月好的一面嗎那一來我心裏非常快活也舒展得開因此我很喜歡三個人在一塊兒你怎麼想我是不知道

    我倒是擔心你會怎麼想說着我輕輕搖了下頭

    可問題是這種狀態不可能無止境地持續下去那小圈子樣的東西不可能維持到永遠這點木月明白我也明白你也心裏清楚不錯吧

    我點頭

    不過老實說來我甚至連那人弱的一面都喜歡得不得了就像喜歡他好的一面那樣不是嗎他沒有一點壞心和惡意只是軟弱罷了可我這麼說時他不信並且這麼說直子那是因為你我從3歲就形影不離你對我知道得太多了以致什麼是缺點什麼是優點都分辨不清很多東西都一鍋粥攪在一起了他時常這麼說但不管他怎麼說我還是喜歡他對除他以外的人幾乎連興致都提不起來

    直子把臉轉向我悽然地漾出淺淺的笑意

    我們同普通的男女關係有很大區別那關係就像(禁止)的某個部分緊緊相連似的即使有時離得很遠也像有一種特殊引力又拉回原來位置所以我同木月君發展成為戀人是極其自然而然的不存在考慮和選擇的餘地12歲時我們接了吻13歲時就已經相互愛撫過了或我去他房間或者他來我房裏玩我用手把它處理來着……可我一點兒也沒意識到我們早熟以為那是理所當然的如果他要摸我的身子任他摸我也滿不在乎要是他想一泄為快我會幫助他而絲毫不以為意因此假如有人為此責備我們我肯定會大感意外或者生氣的我們也沒做什麼錯事做的不過是應該做的罷了我們倆相互細細看過對方的身體像是相互共有似的真是這種感覺但相當長時間裏我們控制自己沒有往前邁一步一來怕懷孕二來當時又不清楚該怎樣避孕……總之我們就是這樣手拉手長大的普通處於發育期的孩子所體驗的那種性的壓抑和難以自控的苦悶我們幾乎未曾體會過剛才也說過了我們對性一貫是開放的至於自我由於可以相互吸收和分擔也沒有特別強烈地意識到我說的意思你明白

    我想是明白的我說

    我們兩人是一種不能分離的關係如果木月還在人世我想我們仍在一起相親相愛並且一步步陷入不幸

    何以見得

    直子用手指理了幾下頭髮發卡已經摘掉每一低頭發便落下遮住她的臉

    或許我們不能不把欠世上的賬償還回去直子揚起臉說償還成長的艱辛我們在應該支付代價的時候沒有支付那筆帳便轉到了今天正因為這個木月才落得那個下場我才關在這裏我倆就像在無人島上長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餓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不能總一直這樣下去啊我們一天比一天長大必須到社會上見世面所以對我們來說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義就像根鏈條把我們同外部世界連接起來的鏈條我們企圖通過你來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結果卻未能如願以償

    我點點頭

    不過我們可壓根兒沒想利用你木月的的確確喜歡你對我們來說與你的巧遇是我們同外界人的初次交往並且現在仍在繼續雖然木月死去不在了但你仍是我同外部世界相連的唯一鏈條即使是現在正像木月喜歡你那樣我也喜歡你儘管我們完全沒那個意思可是在結果上我們恐怕還是傷了你的心真是一點都沒料到會出現這種情況

    直子沉下頭一陣沉默

    如何喝點可可好麼玲子開口道

    想喝非常想直子說

    我想喝帶來的白蘭地可以嗎我問

    請請玲子說可能給我一口

    那還用說我笑道

    玲子拿來兩個杯子我和她幹了一杯隨後玲子去廚房做可可

    講點叫人高興的事兒直子說

    可是我並沒有令人高興的現成話題我惋惜地想要是敢死隊還在就好了只要那傢伙在笑料就會源源不斷產生出來而只要一提那笑料人們便頓時心花怒放真是遺憾之至無奈只好不厭其煩地大講特講大家在宿舍里過着怎樣不講衛生的生活由於太不講衛生了我講起來都心生不快但她們兩人都似乎覺得十分希罕有趣笑得前仰後合接着玲子又模仿各類精神病患者的神情舉止這也十分好笑11點時直子眼睛透出困意玲子便把沙發背放倒當床拿來褥單毛毯和枕頭

    半夜過來玩也可以只是別弄錯對象喲玲子說

    左邊床上沒有皺紋的身體是直子的

    胡說我在右邊直子說

    明天下午安排了幾項活動我們去野遊好了附近有個很不錯的地方玲子道

    好啊我說

    她們輪換去盥洗室刷完牙走進臥室後我喝了一點白蘭地倒在沙發床上依次回想今天一早到現在發生的事覺得這一天格外的長月光依然銀燦燦地瀉滿房間直子和玲子睡的臥室里悄無聲息四下幾乎不聞任何聲籟只是偶爾傳來床的輕微吱呀聲閉上眼睛黑暗中仿佛有小小的圖形一閃一閃地往來飛舞耳畔仍有玲子彈結他的裊裊餘音但這沒有持續多久不一會睡意襲來把我拖人溫暖的泥沼之中我夢見了柳樹山路兩旁齊刷刷地排着綠柳數量多得令人難以置信風吹得並不弱而柳枝卻紋絲不動怎麼回事呢原來每條樹枝上都蹲着一隻小鳥壓得樹枝搖動不得我拿起一根棍子往眼前的樹枝敲去想把鳥趕走讓柳枝恢復搖動然而那鳥卻飛不起來豈止飛不起來反而變成了一個個鳥狀鐵疙瘩啪噠啪噠紛紛落地

    睜眼醒來時我仍恍惚覺得繼續置身夢境在月光輝映下房間裏隱約泛着白光我條件反射般地在地板上尋找鳥狀鐵疙瘩當然無處可尋只見直子孤單單地坐在床腳前靜靜地凝視窗外她懷抱雙膝如同飢餓的孤兒似的把下須搭在膝頭我想看看時間伸手摸枕邊的手錶本該放在那裏卻沒有從月光的樣子看來估計是兩三點鐘我感到喉頭乾渴難耐但還是一動未動只管盯視直子直子仍穿着剛才那件藍色睡衣頭髮的一側照例用蝶形發卡攏住因此那嬌好的前額被月光照得歷歷在目我心中生疑睡前她是取下發卡的呀

    她保持同一姿勢凝然不動看上去活像被月光吸附住的夜間小動物因月光角度的關係她嘴唇的陰影被誇大了那陰影顯得分外脆弱隨着她心臟的跳動或心的悸動一上一下地微微起伏——儼然面對黑夜傾訴無聲的語言

    為了緩解喉頭的乾渴我吞了一口唾液在夜的岑寂中那音響居然發出意外大的回聲直子於是像響應這一回聲似的倏然立起窸窸窣窣地帶着衣服的摩擦聲走來跪在我枕邊的地板上目不轉睛地細看我的眼睛我也看了看她的雙目那眼睛什麼也沒說瞳仁異常澄澈幾乎可以透過它看到對面的世界然而無論怎樣用力觀察都無法從中覓出什麼儘管我的臉同她的臉相距不過30厘米卻覺得她離我幾光年之遙

    我伸出手想要摸她直子卻倏地往後縮回身子嘴唇略略抖動繼而抬起雙手開始慢慢地解開睡衣的紐扣紐扣共有七個我仿佛繼續做夢似的注視着她用嬌嫩的纖纖玉指一個接一個解開當七個小小的白扣全部解完後直子像昆蟲蛻皮一樣把睡衣從腰間一滑退下她身上唯一有的就是那個蝶形發卡脫掉睡衣後直子仍然雙膝跪地看着我沐浴着柔和月色的直子身體宛似剛剛降生不久的嶄新(禁止)柔光熠熠令人不勝憐愛每當她稍微動下(禁止)——實在是瞬間微動——月光投射的部位便微妙地滑行開來遍佈身體的陰影亦隨之變形恰似靜靜湖面上蕩漾開來的水紋一樣改變着形狀

    這是何等完美的(禁止)——我想直子是何時開始擁有如此完美(禁止)的呢那個春夜我所擁抱的她那(禁止)何處去了呢

    那天夜晚我輕緩地給直子脫衣服的時候我得到的印象似乎是她的身子並不完美(禁止)硬硬的禁止像是安錯位置的突起物腰間也總有點不夠圓熟當然直子是美麗的姑娘(禁止)也富有想力這使我爆發性的衝動一股巨大的力量劈頭朝我壓來儘管如此我在抱着她愛撫接吻的同時仍不免對(禁止)這一物件的不勻稱欠精巧驀然產生一縷奇妙的感慨我想向她解釋我在同你交歡進人你的體內但實際並沒有什麼本來就是無所謂的無非是身體間的一種接觸罷了我們不過是相互訴說只有通過兩個不完美身體的相互接觸才能訴說的情感而已並以此分攤我們各自的不完美性當然這種解釋不可能很好地口述出來於是我只能默不作聲地緊緊摟住直子一抱她的身體我便從中感到有一種類似未經過徹底馴化的異物仍留在她身體表面那樣粗糙而生硬的感觸而這種感觸又激起我的愛欲使我衝動

    然而現在我眼前的直子身體卻與那時截然不同我想(禁止)已經變遷如今已變得無比完美而降生在月華之中首先少女的輕盈柔軟已於木月去世前後驟然消去而隨後代之以成熟的豐腴由於直子的(禁止)完成得過於完美無缺了我甚至感覺不到一絲興奮只是茫然地注視着她腰間流暢的曲線豐滿而光潔的胸部隨着呼吸靜靜起伏的平滑的小腹……

    她把這露oti(被禁止)在我眼前暴露了大約五六分鐘而後重新穿起睡衣由上而下地系好扣子全部系罷倏地站起身悄然打開臥室的門消失在裏面

    我在床上許久靜止未動而後轉念下床抬起落在地上的手錶對着月光一看340我去廚房喝了幾杯水折身上床結果直到天光大亮——灑滿整個房間的陽光完全抹去青白的月色之後還未合眼在似睡非睡的恍惚之中玲子過來在我臉頰啪啪拍了兩下叫道天亮了天亮了

    玲子給我收拾床的時間裏直子站在廚房裏準備早餐她朝我嫣然一笑早上好我也回了句早上好直子一邊哼着什麼一邊燒水切麵包我站在旁邊望了一會根本看不出昨晚在我面前**過的任何蛛絲馬跡

    眼睛好紅啊怎麼搞的直子邊倒咖啡邊對我說

    到半夜還沒睡着往下也沒睡好

    我沒打呼嚕玲子問

    沒有我答

    還好直子說

    倒滿規矩的哩玲子打着哈欠說

    最初我以為當着玲子的面直子故意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或者是出於害羞但在玲子從房間消失後她的神情仍毫無變化眼睛仍舊那麼晶瑩清澈

    睡得可好我問直子

    死死的直子回答得十分輕鬆這回攏住頭髮的是沒有帶任何裝飾的樸素的髮夾

    我這種較為清新純淨的心情在吃飯時間也未改變我往麵包上塗黃油剝開煮(又鳥)同時像要尋找什麼痕跡似的坐在直子對面不時地膘她一眼

    我說渡邊君今早你幹嘛總看我的臉直子好笑似的問道

    他麼怕是在熱戀着一個人玲子說

    你熱戀一個人直子問

    或許我也笑着說

    這兩個女子於是就此拿我開起玩笑我聽着聽着決定不再思索昨天晚間那件事門頭吃麵包喝咖啡

    早飯後兩人說要去鳥舍給鳥餵食我也打算跟去她倆換上工作服穿上白色長靴鳥舍在網球場後面一個不大的公園內裏邊有各種各樣的鳥(又鳥)到鴿子都有還有孔雀鶴鵡四周有花壇有觀賞樹有長凳同是患者模樣的兩名男子用掃帚在路上清掃落葉兩人看上去都在4050歲之間玲子和直子走到那兩人跟前寒暄一句玲子還說了句什麼笑話逗得兩個男子直笑花壇里開着大波斯菊觀賞樹被精心修剪得整整齊齊鳥兒一見到玲子馬上唧唧喳喳歡叫着在欄里撲來撲去

    她們鑽進鳥舍旁邊的小倉房拿出餌料袋和橡膠軟管直子把橡膠管接在水龍頭上擰動開關然後在注意不讓鳥跑出的同時進入欄內清洗髒物玲子用硬刷嚓嚓地刷洗地板飛濺的水珠在陽光下閃閃耀眼孔雀們生怕濺到身上在欄里撲撲通通地一陣逃竄(又鳥)則揚起脖子像老大不高興的老人似的拿眼珠瞪着我鸚鵡在橫杆上仿佛心懷不滿弄出很大聲音拍打着翅膀玲子對着鸚鵡學了聲貓叫鸚鵡便鑽到角落裏縮起肩膀稍頃叫道謝謝神經病臭屎蛋

    誰這麼教的直子嘆息道

    不是我喲我哪裏會教這種歧視人的話玲子說隨即又學了聲貓叫鸚鵡這回沒再吭氣

    這小傢伙有一次給貓嚇個半死那以後就怕貓怕得什麼似的玲子笑道

    打掃完畢兩人放下清掃用具接着把餌料投進每個餌槽(又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扑打地面的積水跑過來一頭扎進槽內直子拍打它的屁股它也顧頭不顧腚地只管猛啄不止

    每天早上都做這活兒我問直子

    是啊新來的女的一般都做這個簡單嘛想看兔子

    想看我說

    鳥舍後面是兔舍十來只兔子趴在草堆上她拿掃帚把兔糞掃在一起給食槽放完食便抱起一隻小兔貼臉

    可愛吧直子欣欣然地說然後讓我抱過來那暖乎乎的小圓團兒在我懷裏一動不動地蜷縮着兩耳一抖一抖地直動

    放心這人不用怕的直子說着用手指撫摸小兔的腦門看着我的臉甜甜地一笑那張笑臉沒有一絲陰翳甚至晴朗得有些耀眼我便也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並且思忖昨晚的直子到底怎麼回事呢那千真萬確是直子本人呀絕非什麼夢境——她確實在我面前脫光身子來着……

    玲子打口哨悠揚地吹着驕傲的瑪莉一邊歸攏垃圾裝到膠袋裏紮上口我幫忙把清掃工具和餌料袋收進小倉房

    我最喜歡早晨直子說一切都好像重新開始似的中午時間一到我就有些傷感晚上最最討厭每天每日我都是這麼想着度過的

    而且那麼想着的時間裏你們也會像我一樣上了年紀——就是在朝朝暮暮的時間裏喲玲子不無得意地說快得很哩

    不過玲子姐看起來倒是挺高興上年紀似的直子說

    上年紀我是並不高興可也不想再重新年輕玲子應道

    那為什麼我問

    嫌麻煩唄那不明擺着玲子回答隨即便繼續吹着驕傲的瑪莉的口哨把掃帚放進倉房關好門

    返回房間她們脫下長膠靴換上普通運動鞋說這就去農場玲子勸我留在這裏看書或做點什麼算了因為去看也沒大意思又是跟其他人共同作業

    看完書盥洗室桶里滿滿裝着我們的髒內衣內褲洗洗可好玲子說

    開玩笑吧我吃了一驚反問道

    那還不是玲子笑着說當然是開玩笑嘛這種話你這人倒滿可愛的是吧直子

    是的吧直子笑着贊同

    我學德語好了我嘆了口氣

    乖孩子我們等不到中午就回來可得好好用功喲玲子說隨即兩人呵呵笑着離開房間窗下傳來一伙人走過的腳步聲和說話聲我走進盥洗室重新洗把臉拿她們的指甲鉗剪了指甲就兩位女士居住這點來說這盥洗室真是樸素利落得可以雪花膏唇脂膏防曬膏洗頭膏一類東西倒是零零碎碎排列了不少而化妝品樣的東西卻幾乎見不到剪罷指甲我去廚房倒杯咖啡坐在桌前邊喝邊打開德語課本我撿一處暖洋洋的陽光只穿件圓領半袖衫逐個往下背德語語法表這時我不由產生不可思議的感覺德語不規則動詞同這餐桌之間似乎相隔着所能想像得到的最遙遠的距離

    11點半兩人從農場回來輪流進去淋浴換上潔淨衣服接着三人去食堂吃午飯飯後步行到大門口這回門衛倒正好在門衛室內在桌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想必從食堂端來的午飯擱物架上的電晶體收音機播放歌曲我們走到時一聲揚下手寒暄一句我們也道了聲您好

    玲子說三個人這就出去散步大約要三個小時後回來

    隨便隨便天氣滿好嘛沿河谷那條路因最近大雨有塌方危險其他的儘管放心沒問題門衛說

    玲子在一張外出登記樣的紙上寫下直子和自己姓名以及外出時間

    路上注意些門衛囑咐道

    挺熱情的嘛我說

    那人這地方有點小故障玲子用手指戳着腦袋說

    這且不論反正天氣確如門衛所說果然不錯天空掉了底似的一片湛藍只有斷斷續續的雲片在穹隆依稀抹下幾縷淡白宛如漆工試漆時塗出的幾筆我們沿着阿美寮低矮的石圍牆走了一會便離開牆顧一條又陡又窄的坡路一路攀援而上打頭的是玲子直子中間我最後玲子在這羊腸小道上步子邁得甚是堅定儼然一副對這一帶的山勢無所不知的派頭我們幾乎沒再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搬動腳步直子身穿白襯衫藍布褲外衣脫掉持在手中我邊爬邊望着直子在肩頭飄來擺去的垂直秀髮直子不時地回過頭和我目光相碰時便微微一笑坡路長得簡直令人發暈但玲子的步調居然一點不亂直子時而擦把汗隨後緊追不捨倒是我因好久沒跟山打交道了不免氣喘吁吁

    經常這麼爬山我問直子

    一星期差不多一次吧直子回答很累吧

    不輕鬆我說

    三分之二了不多了你是男孩子吧頂得住才行玲子說

    運動不足嘛

    光顧和女孩廝混了直子自言自語似的說

    我本想反駁一句什麼但透不過氣終未能順利出口頭上生着一根儼然裝飾性羽毛的紅色小鳥不時從眼前掠過它們那以藍色天空為背景飛行的身影十分賞心悅目周圍草叢裏盛開着各色野花白的藍的黃的多得令人眼花緣亂到處都有蜜蜂的嗡嗡聲我一邊觀賞眼前景致一邊一步步往上移動什麼也不去想

    又爬了10多分鐘山路沒有了來到高原一般平坦的地方我們在這裏歇息片刻擦汗喘氣喝水筒里的水玲子找來一種什麼葉片做成哨笛吹着

    下坡路便徐緩了兩側狗尾草已經抽穗黑壓壓的又高又密大約走了15分鐘我們路過一處村莊村里空無人影十二三座房子全都作廢了房前屋後長滿齊腰高的荒草牆上的窟窿里沾着白花花的干鴿子糞有的房子塌得只剩下立柱但其中也有的似乎只消打開木板套窗便可以馬上住人我們從這早已斷絕煙火的無聲無息的房子中間的道路穿過

    其實也就是七八年前這裏還有幾個人居住來着玲子告訴說四周全是莊稼地可終歸都跑光了生活太難熬啦冬天大雪封山人動彈不得再說土地也不是那麼肥還是去城裏幹活賺錢

    可惜啊本來有的房子還滿可以使用我說

    嬉皮士住過一陣子冬天也都凍得逃之夭夭

    穿過村莊前行不一會便是一片草地像是一座四周有圍欄的廣闊牧場遠處可以望見幾匹馬在吃草沿圍欄走不久一隻大狗啪噠啪噠甩着尾巴跑來撲到玲子身上在她臉上嗅了嗅然後又撲向直子搖頭晃腦我一打口哨它又跑過來伸出長舌頭左一下右一下舔我的手

    牧場的狗直子摸着狗的腦袋說估計都有20歲了牙齒不中用硬東西幾乎啃不動總在店前躺着一聽到人的腳步聲就躥上去撒嬌

    玲子從帆布包里掰下一塊干奶酪狗嗅到那氣味兒便奔過去一口叼住高興得什麼似的

    和這東西再也見不了幾天了玲子拍着狗腦袋說10月中旬就要把馬和牛裝上卡車運到山下的牧舍里去只是夏季在這裏放牧讓它們吃草還開了一個小咖啡店招待遊客說起遊客一天跑來的頂多也就是二十來個怎麼你不喝點什麼

    可以我說

    狗帶頭把我們領到那家咖啡店這是座正面有檐廊的小建築物牆壁塗着白漆房檐下懸掛一塊咖啡杯形狀的退色招牌狗搶先爬上檐廊地躺倒眯縫眼睛我們剛在檐廊的桌旁坐定一個身穿教練衫白布褲梳着馬尾辮的女孩兒閃出親熱地向玲子和直子寒暄

    這是直子的朋友玲子介紹我

    您好女孩兒說

    您好我應道

    三個女士一陣閒聊的時間裏我撫摸着桌下面狗的脖子那脖子的確老了硬邦邦的幾根筋我在那硬筋上握了幾把狗於是十分舒坦似的閉目合眼哈哧哈哧喘着氣

    叫什麼名字我問店裏的女孩子

    貝貝她說

    貝貝我叫了一聲狗完全無動於衷

    耳聾得再大點聲才能聽見女孩兒的話帶有京都味兒

    貝貝我扯着嗓門喊道狗這回地立起身汪汪兩聲

    好了好了慢慢睡好長命百歲女孩兒說罷貝貝又在我腳前來個就地臥倒

    直子和玲子要冷藏牛奶我要了啤酒玲子請女孩兒放立體聲短波女孩兒便按了下放大器開關選放立體聲裏面傳出布萊德·舒特·安德烈斯的歌——飛轉的車輪

    說實話我是為聽立體聲才到這兒來的玲子一副滿足的神情我們那兒連個收音機也沒有要是再不來這裏幾次連世上現在唱什麼歌都不曉得了

    一直住在這裏我詢問女孩兒

    那怎麼成女孩笑着回答這種地方夜晚會把人孤單死的傍晚由牧場的人用那個送回市內早上再趕來她指了指稍遠一點牧場辦公室前停着的四輪機動車

    這裏怕也快到閒時候了吧玲子問

    就要一點點地收攤了女孩兒說玲子掏出煙兩人抽起來

    你不在可就寂寞啦玲子又說

    來年5月還來呀女孩兒笑道

    奶油白房間播完後有一段商業廣告接着是西蒙和加豐凱爾樂隊演唱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歌曲子播完玲子說她喜歡這首歌

    這電影我看了我說

    誰演的

    達斯汀·霍夫曼

    這人我不知道啊玲子不無傷感地搖搖頭世界一天變一個樣兒在我不知道的時間裏

    玲子請那女孩兒借結他用一下女孩答應着關掉收音機從裏邊拿出一把舊結他狗抬起頭呼嚕呼嚕嗅了嗅結他味兒可不是吃的喲這個玲子像講給狗聽似的說帶有青草芳香的陣風吹過檐廊山脈的稜線清晰地浮現在我們眼前

    簡直像音樂之聲裏的場面我對調弦的玲子說

    你說的是什麼呀她問道

    她彈起剛剛播過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曲聽起來她沒見過樂譜是第一次彈未能一下子準確把握基調但反覆摸索之間終於捕捉住那種流行的風格把全曲彈了下來而到第三遍時已經可以不時地加入裝飾音彈得很流暢了

    我的樂感不錯玲子朝我擠下眼睛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頭只要聽上三遍沒樂譜也大致彈得下來

    她一邊低聲哼着旋律一邊彈直到把這首主題曲完整地彈完我們三人一齊拍手玲子彬彬有禮地低頭致謝

    過去彈莫扎特的協奏曲時掌聲更大着哩她說

    店裏的女孩兒說如果肯彈甲殼蟲爵士樂的太陽從這裏升起冰鎮牛奶可算店裏請客玲子伸出拇指做出ok的表示隨即邊哼歌詞邊彈太陽從這裏升起音量並不大而且大概由於過度吸煙的關係嗓音有些沙啞但很有厚度娓娓動人我喝着啤酒望着遠山耳聽她的歌聲恍格覺得太陽會再次從那裏探出臉來那心境實在太溫馨太平和了太陽從這裏升起一曲唱罷玲子把結他還給女孩兒再次讓她打開立體聲短波然後叫我和直子到附近一帶散一個小時步去

    我在這兒聽收音機和她聊天3點前轉回就可以了

    兩個人單獨呆那麼久沒有關係麼我問

    照理是有關係的也就算了吧我又不是守護婆也想一個人輕鬆一下更何況你大老遠來一趟也攢了一肚子話要說吧玲子邊說邊重新點燃一支香煙

    走吧直子說着立起身

    我便也起身跟在直子後面狗睜開兩眼隨後跟了幾步終於覺得自討沒趣跑回老地方去了我們在牧場圍欄旁邊平坦的路上從容自得地走着直子不時拉起我的手或挽住我的胳膊

    這樣子走路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直子說

    哪裏很久今年春天嘛我笑道直到今春還這麼來着這要是說很久10年前豈不成了古代史啦

    真有點像古代史似的直子說昨天真對不起精神又有點激動你特意跑來的都怪我

    不要緊的我想恐怕還是把各種情感發泄出去好些你也罷我也罷所以如果你想向誰發泄那些情感的話那麼就向我身上發泄好了這樣可以進一步加深理解

    理解我又怎麼着呢

    你不明白我說這不是怎麼着的問題世界上有人喜歡查時刻表一查就整整一天也有的人把火柴棍拼在一起準備造一艘一米長的船所以說這世上有一兩個要理解你的人也沒什麼不自然的吧

    或許類似一種什麼愛好直子好笑似的說

    說是趣味也未嘗不可一般而言頭腦精明的人稱之為好意或愛情你要是想稱為愛好也是可以的

    渡邊君直子說你喜歡木月

    當然我回答

    玲子呢

    那人也極喜歡好人吶

    我說你喜歡的怎麼都是這樣的人呢直子說我們這些人可全都是哪裏抽筋兒發麻游也游不好眼看着往水下沉的人啊不論我木月還是玲子沒一個例外你為什麼喜歡不上更健全的人呢

    因為我並不那樣想我略一沉吟這樣答道我無論如何也不認為你木月和玲子有什麼不正常我覺得不正常的那幫傢伙全都在神氣活現地東奔西竄

    可我們是不正常啊我心裏明白直子說

    我們默默走了一會道路離開圍欄通到一片形狀如同小湖一般圓圓的四面圍有樹林的草地

    夜裏我時不時地醒來怕得不得了直子依偎着我的胳膊說萬一就這樣不正常下去恢復不過來的話豈不要老死在這裏了--想到這裏我就心都涼透了太殘酷了心裏又難受又冰冷

    我把手繞到她肩頭攏緊她

    覺得就像木月從黑暗處招手叫我過去似的他嘴裏說直子咱倆可是分不開的喲給他那麼一說我真不知怎麼才好了

    那種時候怎麼辦呢

    渡邊君你可別覺得奇怪喲

    好的我說

    讓玲子抱我直子說叫醒玲子鑽進她被窩求她緊緊抱住還哭她撫摸我身體直到心裏都熱乎過來這--不奇怪

    不奇怪只是想由我來代替玲子緊緊抱你

    馬上就抱就在這直子說

    我們坐在草地上的乾草上抱在一起我們的身體完全隱沒在草叢之中除了天空和白雲什麼都看不見了我把直子慢慢放倒在草上緊緊摟住她直子的身體柔軟而溫暖雙手摸索着我的身子我和直子接了一個深情的吻

    渡邊君直子在我耳邊說

    

    想和我睡

    自然我說

    能等

    當然能等

    在那以前我想再調治一下自己恢復得好好的成為一個符合你口味的人能等到那時候

    當然等的

    現在變硬了

    腳底板

    傻瓜直子陳啼笑道

    要是你問的是衝動沒有那倒是的還用問

    不說那個還用問好不好

    不說我說

    那滋味不好受

    什麼

    衝動啊

    不好受我反問

    就是是不是……憋得不舒服

    看怎麼想

    給你放出來好麼

    用手

    直子說

    事完後我溫柔地抱住她又接了次吻

    這回走路好受一點了吧

    虧你幫忙我回答

    那麼再走一會兒好麼

    好的我說

    我們穿過草地穿過雜木林又穿過草地直子邊走邊講她死去的姐姐她說這話還幾乎沒向任何人講過但認為還是向我講了為好

    我們年齡相差6性格什麼的也很不相同但關係處得非常融洽直子說一次架也沒吵過真的當然也有水平差距等方面的原因水平差距大也是吵不起來的

    直子接着說

    姐姐屬於無論讓幹什麼都拿第一那種類型學習第一體育第一又有威望又有領導才能性格熱情開這樣說我姐姐可不是別人一寵就自以為好了不起或對人擺出一副不冷不熱面孔的人她不喜歡譁眾取寵只不過是不論幹什麼都自然而然幹得最好罷了

    這麼着我從小就決心當一個可愛的女孩兒直子一邊來迴旋轉着狗尾草穗一邊說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是一直聽着周圍人夸姐姐腦袋又好使又會體育又有人緣這些話長大的我覺得我再怎麼死追了喜愛得不得了真像對待可愛的小妹妹似的買各種各樣的小東西送給我領我去各種各樣的地方教我怎樣用功同男朋友約會時也帶我一起去來着實在是個再好不過的姐姐

    至於她為什麼自殺誰也弄不明原因和木月的情況一樣一模一樣年齡也是17直到事件發生前也沒有自殺的徵兆遺書也沒有——一樣吧

    倒是的我說

    大夥都說那孩子聰明過分了看書看過頭了可也是確實手不離書有好大一堆書姐姐死後我也看了不少心裏很難過書里有她寫的字夾着標本花還夾有男朋友的信為此我哭了好幾場

    直子停了一下默然轉動着狗尾草穗

    可是姐姐死後我無意中聽過父母的談話談的是早就死去的父親弟弟的事說那個人也是腦袋好使得很1721歲在家裏一關四年結果一天突然說要外出就跳進電車軌道給壓死了所以父親這樣說來着還是血緣關係吧我這方面的

    直子一邊說一邊用指尖一點點掐掉狗尾草穗撒在風中吹走全部掐光以後便把那根梗像纏細繩似的一圈圈纏在手指上

    這個話題讓陳杉腦洞大開邊想邊猜道就只是接吻麼這樣太普通了……或者兩個人的肚臍眼像納美人的辮子一樣鏈接到一起瑪哈辰亦辰問納美人是什麼他解釋給他聽對方搖頭說不是讓他繼續猜

    陳杉心內鬼笑道總不會是擼吧……想半天又說或者是像塔屋裏面的巴斯泰托之光那種神跡你發射一束我發射一束然後其中一個就懷孕了

    瑪哈辰亦辰哈哈大笑既然是無性繁殖那麼你最後這種想像是有點類似的告訴你吧比性|愛還要愉悅的或者說巴斯特人的性|愛方式七塔共振他繼而簡要解釋了巴斯特族的變異歷史

    原來最早在人神共處的那個時代巴斯特人的繁殖方式就已經脫離了性接觸的形式那是因為巴斯特先民自始以來都是通過七塔共振的方式來繁衍後代的但那個時期每個人體內的七塔系統是初級七塔系統只能維持每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存活一百五十年左右

    兩個巴斯特人通過身體內的七塔系統形成相互的共振只有兩個彼此深愛的人才可以讓體內的七個能量塔都發生共振感應如果兩個人都準備好組建家庭並且有生養後代的物質環境學識情感等基礎那麼就可以填寫繁衍申請表

    通過一系列複雜的審核直至被批准之後在每年兩次的祭神季所有舉行婚禮後的人來到安隱島由三大教宗在慶典上頒發古神的禮物——那是一個裝在水晶球里的正八面體能量態禮物兩位結合後的巴斯特人可以在收到禮物之後的某天選擇一個月紅日進行七塔共振時把古神的禮物放在兩人的中間這樣就相當於完成了受孕

    接下來的日子就是在培育新生兒的四生塔等待新生命長大的時間巴斯特人是沒有嬰兒時期的二十八天後四生塔內的新生命就可以長成人類五歲小孩的形貌所以巴斯特族的每個人都是從幼童時期開始這一生的

    後來經過漫長的探索和研究在我們古貓族教宗的帶領下改善了巴斯特古貓兩族的七塔系統每一次改善都能夠延長個體存活的時間現在的巴斯特人體內是第八級的七塔系統能夠讓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存活八百多年在上一次全球人口普查調研中發現現代巴斯特人的平均壽命是八百六十歲瑪哈辰亦辰一邊給他上課一邊不忘端着一杯他剛才去下面調製的酒在屏幕前晃故意饞陳杉

    雖然陳杉現在已經返老還童但心態還沒有完全被影響用一種大哥哥的眼神看着瑪哈辰亦辰認真講解之餘各種天真的神情和幼稚的行為走神的那幾秒鐘他突然非常想念管謙

    我想我應該猜到了如果異性的巴斯特人進行結合是不是會對七塔系統有所破壞所以才造成你說的不論從神典還是法典都嚴格禁止異性相戀結婚

    瑪哈辰亦辰興奮地舉起雙手兩隻都做出字手勢你可真聰明看來以後我作為導師是會非常輕鬆的他呷了一口酒繼續說是這樣沒錯巴斯特男人和巴斯特女人體內的七塔排列順序是不同的只有同性的七塔共振所培育的生命才能擁有現代人的高級智慧和健康的身體如果違反這一原則由兩位異性進行七塔共振那麼誕生的孩子不僅會智力低下而且大多數身體殘疾壽命大幅度縮短最可怕的是有的畸形胎兒甚至會帶來無法預見控制的新型病毒

    ...



067章:泰侶公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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