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我想給你講個故事,你可願意聽?」孟澤問。
夜涼如水,水融良夜。畫舫自由飄蕩,船外蓮花燈半明半滅。
「你儘管講。」我說。
他施術撈過另一壇酒,啟封時候,酒香倏忽間便滿了整個畫舫,他一遍給我倒酒,一邊回憶道:「我少時,撿到過一隻鳳凰。」
我手中的酒杯驀然一晃。
「我從沒吃過鳳凰肉。我起初把它帶回玄魄宮,其實是想吃了它的。你可能不記得。我剛開始帶她回玄魄宮的時候,她其實不過巴掌大小。我想,應該養一養,等我把它養胖了再吃。」他望着中字窗格,笑容璀璨眼神明亮,仿佛想起那一段事情,心情豁然開朗一般,「可是,它很能吃。彼時玄魄宮的侍官十分憂心,膽顫問我,少主,它這樣能吃可怎麼辦?它吃的這一些,好像都比它本身值錢了。
「可是,阿玉,它每每安靜地蹲在我掌心裏安安靜靜吃東西,從手中傳到我心裏的,都是滿足和歡喜。雖然它很能吃,可是,我依然很想養着它。在這之前,除了打架,從來沒有什麼事曾這樣吸引我,這樣讓我歡喜。
「它的毛羽五顏六色,輕柔順滑而且十分漂亮,偶爾我也會捧着它到玄魄宮外面去曬一曬,那時候日光灑過來,它整個小身子都光彩熠熠。它臥在我的手心,其實除了吃就是睡,舒服了便蹭我一蹭,偶爾抬起眼瞼看我一眼,它看我的時候的眼神,其實不及看到吃的東西的時候那樣驚喜,但是,你可能不曉得,它的雙目玲瓏,哪怕倦倦看你一眼,你都覺得心中愉悅。」
他沒有看我,一直望着窗外,酒杯傾斜,清酒悉數落入他的口中,有一瞬間,我幾乎又覺得自己是一隻小鳳凰,也曾這樣呆在他的身旁,恰好抬眸的時候,看到他堪比女子的絕美側顏。
「可是我後來把它丟了,我仍然記得,那時候帶着長胖的她出去散步,我躺在草叢裏,她在我身旁小爪子踩着狗尾巴草,看到螞蚱便過去追。可那時候,我睡着了,醒來時候,便尋不到它了。我翻天覆地找了很久,我不止一次路過都是和尚的大梵音殿,可我從來沒有見過一隻小鳳凰。」他終於回頭,眼眸濕潤,聲音清涼,「阿玉,你可知道,我說的是哪一隻鳳凰?」
哪一隻鳳凰。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還會想起來這麼久之前的事。可是那往日裏的一句一句,驀然浮上我腦海。
是誰語音含笑,聲音明亮:「誰告訴你現在要吃它了。」
是誰捏着翅膀,略略思量:「現在吃實在是太小了,實在不夠塞牙縫。等我養一養它,等長胖了,就劈成兩半,一半清蒸,一半紅燒。」
是誰威逼利引,故意恐嚇:「你若是不吃飯,我今晚便吃了你,打牙祭嘛,肉越少吃着越香。」
是誰眉梢飛揚,戲謔紛擾:「你瞧!不止我自己覺得你能吃,他們都覺得你能吃呢!」
是誰心頭惆悵,手掌溫良:「你再吃我的手就捧不動你了。」
又是誰容顏俊秀,風姿英朗:「你看見沒?方才我那拳頭是不是瀟灑極了!」
隔了這麼久再想起來當初的場景,他仍然在。他一直在。
時光倒流五萬年,那時候,他還是我心心念念想嫁的那個人,他從火里將我救出來,也曾奮不顧身毫不猶豫。可兩萬年前,我在九里香花樹上身形不穩落下樹梢時候,他卻因着我沒有了半顆心,而對我說:「可本君不想娶你了。」
我灌了一杯酒,抬頭看他時候不自意笑出來:「沒想到玄君少時候養過鳳凰,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只是良玉我從身上還沒有長全毛羽的時候,便一直在大梵音殿呆着,在師父和師兄身邊長大,從來沒有走失過。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撿到的是哪一隻鳳凰。」
他手中的酒杯沒有攥穩,一下子從掌心滾落到衣衫上,酒水都灑了出來。
我有一瞬間的於心不忍,可偏偏那時候就是說了這樣的話,親口告訴他,連眼皮都沒有眨一下便說了謊——「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撿到的是哪一隻鳳凰。」
他沒有撿起酒杯,側臉望着我的時候,眼睛依然亮亮的帶着笑意,「你不知道就算了,阿玉。」他頓了頓又說,「可能,不過是我做了幾萬年的一個夢罷。」
那一晚,孟澤約我出來,帖子裏寫的是「一醉方休,互泯恩仇」八個字。
可偏偏,我同他都沒有喝醉。當我再去起另一壇酒的時候,他的手伸過來本想握住我,卻只是碰了一下便又縮回去,「阿玉,就喝到這裏罷。你身體還不大好,不能再喝太多了。」他說。
我略一思量,點點頭笑了一笑:「好,那就喝到這裏罷。」
回去的時候,萬里銀河橫貫天際,從古至今寒來暑往,這璀璨星群隕落新生,銀河從未枯竭。孟澤走在我前面,水色綢衣,身形頎長。千千萬萬銀色星輝悉數落在他的長髮之上,是三千青絲染上白霜,華發皚皚、一瞬白頭的模樣。
這一場酒,喝得本神君,着實有些心痛了。
回了三十五天時候,恰是晚上,蘇苒姑姑給我煮了一晚清粥,遞給我的時候順便塞給我一個溫熱的手爐。我問她天尊大人去哪兒了,姑姑說他有事出去,可能到半夜才回來,臨走時候囑咐我先睡不必等他。
我喝了那粥,輾轉許久,卻是睡不着。轉身便看見翡翠屏風上刻着的那隻胖乎乎的小肉球了。
本神君實在是覺得它有些丑,刻在這樣好的一面屏風上,白白瞎了這塊翡翠了。仔細想來,我好像每一回見它都覺得奇怪,但是好像鮮少問起長訣天尊為何要刻這樣一團肉球在上面。我盯着它望了許久,忽然有些熟悉,這個樣子仿佛在很遠很遠的時候,在某一段時間裏,一直都在。
這樣看着看着,竟然睡着了。
夢裏不出意外地夢到了一團肉球。
可是讓我十分傷心的竟是——那一團丑淒淒的肉球,竟然是本神君自己。
我臥在一個掌心裏,那手掌同孟澤的手掌略有些不一樣。他的掌心涼涼滑滑,帶着清寧的香氣,十分舒適。可是,我很醜,而且,他也覺得我很醜。
我開始很受不了他奚落我,可他偏偏要說了那些話來笑話我。
比如:「你少吃一些,吃成個胖球,豈不更丑。」
比如:「來,轉一圈,丑給我看看。」
可我卻十分眷戀他的掌心。夢裏的我隱隱抬眸,卻是只看得清楚他霜色的衣衫,墨色的頭髮,我偏偏看不清他的面容。
我知道,他嫌我丑。我知道,他不喜歡我。
他讓我轉一圈丑給他看看,我便轉一圈給他看。他開心就好。
可是我從沒有想到,有一天,他竟然連讓我丑給他看看都不再說了。我更沒有想到,他會狠下心來,將我送給旁人。
我嗚嗚咽咽想哭給他聽,可他不再聽我哭了。他捏着我到日光底下,將我長出來的毛羽一撮一撮剪掉,連猶豫一下都沒有。我也反抗過,扭着身子拍着翅膀阻止他,可他將我按在手心,還是狠下心來,將我的毛羽剪掉了,最後只剩下額頭上孤零零的一撮,清風吹過,被剪掉的毛羽稀稀疏疏被風捲走了。
第二日,他握着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你要聽話,他是個心腸好的神仙,也是個有本事的佛祖。你跟着他,成為他的弟子,日後便不會有誰欺負你了。」他說。
可我不想理他。低頭趴在他掌心,傷心地連頭都不想抬起來。
「但是,雖然要聽話,但你也不要委屈了自己,餓了就跟他要吃的,困了就趴在睡覺,你的師兄們若是欺負了你,你就跑去跟他告狀。」他又說。
可我仍然不想理他。
「你要用功,跟着他努力修行,日後如果想做什麼神職,可以來找我。」他自顧自道,忽然想起什麼來,笑地清然,「我覺得你去頂替那個管姻緣的老頭罷,這麼些年了,他還想着替我找個媳婦兒,給我張羅婚事,我實在覺得有些煩了。這樣,等你長大之後,只要你不是太不濟,我便做主讓你擔姻緣神君怎麼樣。」
那時候雖然我一點也不想聽他說話,可是我卻發現,那一日他送我走的時候說的話,比任何時候都要多。彼時,我不知道什麼是姻緣神君,我不知道我一個小光禿禿的小肉球,日後能有出息擔任什麼神職。
直到後來,我兩萬歲之後遇見他,憑着自己的本事和上天的眷顧,一路順當做到姻緣神君一職。我仍然記得,那時在北海水面之上,恰逢萬里冰消的盛景,茫茫水面,霞雲鋪滿,霜衣墨發的公子款款而來,我看不清他的面容,缺覺那聲音熟悉至斯。一壇酒倒了一半,空氣微醺,氤氳潮濕,他迎着萬丈雲霞低頭笑問:「你在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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