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州州治武城,城外永濟渠上,數艘船隻正在向北航行,即將靠泊前方碼頭,衛玄站在甲板上,看着碼頭上人頭攢動的情形,不由得眉頭緊鎖。
他奉天子之命巡視永濟渠,路程過半,所見所聞,觸目驚心。
不是永濟渠工程出現問題,而是沿途幾個大城,都有許多遊民聚集,人數很多,形成嚴重的治安隱患。
而如今的武城,也不例外。
眼前這些遊民,具體構成尚不清楚,但衛玄在來時路上做過調查,發現聚集在各城的遊民,多為農戶,在這開春季節,到城裏找活干,幫傭、打短工養家餬口。
一年之計在於春,如今春風起,到了春耕時節,為何這些農戶不去種田,反倒聚集州郡城池找活干?
因為糧價常年走低,穀賤傷農,家中難以維持下去,只能另外想辦法增加收入。
這幾年來,河北風調雨順,加上各地官府修葺水利設施,故而河北各地連年豐收,於是糧價逐年下降。
豐年糧價必然下跌,這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對於百姓來說,糧價下跌,意味着生活成本下降,但對於種地的農民來說,卻意味着收入銳減。
農戶要繳納租庸調,年初春耕時借貸買種子、農具,還有租牛的花費,到了秋天都得靠收成(糧食、布匹)來償還。
而各種日常生活開支,都需要農戶出售糧食換取銅錢來支付,一旦糧價過低,必然導致農戶收入減少。
與此同時,隨着大量水力紡織布的傾銷,布價同樣暴跌,農戶自家手工紡織的布匹賣不出價,同樣意味着收入減少。
辛辛苦苦種田、種麻,忙了大半年到頭來所得卻變少了,好不容易收穫的糧食,留下口糧後大部分拿去應付開支,少量餘糧撐到來年。
若來年糧價上漲倒還好,結果持續數年下跌,許多農戶已經撐不住了。
種田,越種越虧,家中存糧越來越少,冬天過去,開春的春耕還沒着落,糧食就已經不夠吃了。
但世面上糧價很低,可以幫傭打短工,用工錢買糧食餬口,算起來,打工居然比種田要划算。
前提是有人僱傭他們、給的工錢過得去。
然而隨着大量農戶湧入城裏尋求僱傭,因為僧多粥少,僱主開出的工錢也在下降,湧入城裏找活乾的農民越來越多,但僱傭的機會卻沒見增加多少。
進退兩難的農民,徘徊在街頭,聚集在一起,唉聲嘆氣,惶恐不安。
迷茫,無助、驚慌,憤怒,各種表情都有,衛玄一路走來,越看越覺得膽戰心驚,他認為再這樣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
歷朝歷代,一旦出現大量流民而朝廷無法妥善安置,那麼這些流民遲早會躁動,然後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最壞的局面就會發生。
以往,是天災導致流民大量出現,所以需要朝廷賑災,可現在,卻不是。
明明是連年豐收,明明是風調雨順,為什麼越來越多的農民會舉步維艱,穀賤傷農,傷到農民開始不過下去了。
問題出在哪裏?
出在有人惡意傾銷。
外來的客商,在河北各地低價銷售糧食,這種情況持續多年,而官倉卻不趁着低價收購糧食,相反,官府還嚴厲打擊那些想要趁着低價而大規模囤積糧食的本地商賈。
官府和外來客商一起出力,導致糧價持續低迷。
布價也是如此,河北道織造司在河北低價傾銷布匹,甚至銷售價和成本差不多。
織造司這麼做居然沒出現虧損,是因為布匹銷售利潤大頭是做海貿,用做海貿所得利潤,補貼在國內低價傾銷造成的虧空。
官府如此惡意傾銷糧食、布匹,導致糧價、布價低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以至於「穀賤傷農」變成了「谷賤殺農」。
這樣的情況,尤以永濟渠流域最為明顯,雖然永濟渠是今年才全線通航,但在這之前,外地糧商就沿着通航的河段,向沿岸地區傾銷糧食。
正是因為如此,永濟渠流域的農民,如今一個手頭拮据,不斷的向永濟渠沿岸各城池聚集,人數越來越多。
各地州郡地方官,對於這樣的情況感到如坐針氈,但沒有什麼好的辦法,因為如果強行將這些人驅散,恐怕會激發民變,但任由遊民(農民)聚集,越聚越多,遲早會出事。
許多遊民,聚集城池、碼頭只是為了找事做,得人僱傭,掙些工錢養家餬口,但總會有一些居心叵測之人,懷着別樣心思,混跡在人群之中,暗地裏傳播流言,煽風點火。
為此,許多地方官向朝廷告急,將實際情況上報,然而,天子似乎打算聽之任之。
河北地區糧價、布價持續多年走低,如此不正常的局面之所以會出現,衛玄認為幕後主使恐怕就是天子,而天子不太可能不知道河北地區的實際情況,不是選擇停止傾銷,而是選擇調兵。
這意味着什麼?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然後面對虎狼之師,揭竿而起的百姓,根本就沒有任何抵抗的能力,最後被殺得血流成河!
一想到屍橫遍野的慘烈情景,衛玄就覺得揪心,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何天子要如此行事。
是因為厭惡河北的世家大族、豪強大戶,所以故意逼起民變,然後趁機發兵平叛,然後不分青紅皂白,將亂民連同豪強一起剷除了?
這樣做會不會玩火自焚?
衛玄不知道,但他知道官軍的裝備精良,甚至還有火炮,只要有這種武器,哪怕河北烽煙遍地,遲早都要被官軍撲滅、
但這樣一來,戰火之中,會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離子散?
河北地區生靈塗炭,死的都是朝廷治下百姓,不是域外土人!
想着想着,衛玄愈發憂心忡忡,他知道當今天子有雄心壯志,也知道天子有很多手段,僅就打仗而言,恐怕天下間沒有誰是天子的對手。
然而馬上可以定天下,卻不能馬上治天下,濫用武力的結果,就是民不聊生,而握着那把刀的人,遲早要被自己手中多了利刃所害。
看着眼前聚集在碼頭找活乾的人群,衛玄的心情愈發沉重,他決定再向天子上表陳情,請求天子不要一意孤行。
河北豪強難治,這是事實,自從尉遲氏覆滅以來,朝廷不是沒想過在河北清查田畝、隱戶,卻因為重重阻力,加上要與民生息、不想大動干戈,於是種種政策均未付諸實行。
當今天子的脾氣,衛玄大概知道,他認為天子必定要在河北有一番作為,但肯定會周密佈置,待得時機成熟,才會發動雷霆一擊。
結果雷霆一擊,居然是這樣。
本來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怎麼就變得不太平了?
衛玄正焦慮間,前方忽然響起的鑼聲嚇了他一大跳,抬頭看去,卻見碼頭上一排木台上,有人高聲吆喝着,吸引了大量的人聚過來圍觀。
此情此景,讓衛玄覺得不妙,他就怕有人妖言惑眾,挑動民變,那就不好了。
還沒等他吩咐衛士立刻上岸維持秩序,隱隱約約的聲音從碼頭處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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