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建康,台城,宮門外跪着三人,有大有小,守門禁軍士兵一個個低頭看地,而本來要進出宮門的官員們見着如此情景,一個個避之不及,紛紛掉頭繞道。
天子幸臣、都官尚書孔范,帶着其子禮部侍郎孔祀、其孫孔頂,祖孫三人跪在宮門前已有一個時辰。
孔范、孔祀身強體健,熬得住,而孔頂年紀小,眼看着已經跪得搖搖欲墜,卻依舊跪在地上,雖然還沒有到午時,但夏日的陽光已經不能用「溫暖」來形容。
孔范是天子面前的大紅人,在許多官員看來是禍亂朝政的奸佞,如今竟然有此下場,本來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來往宮門處的官員們卻沒人敢從其身邊經過,全都選擇繞道。
因為誰都不想惹禍上身,所以惹不起躲得起,免得來個「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就冤枉了。
晉時,永嘉之亂後衣冠南渡,琅玡王氏和司馬家共天下,手握重兵的荊州刺史王敦起兵殺向建康,其堂弟王導在朝中位高權重,聽得這一消息就帶着王氏子弟跪在宮門前請罪。
恰好大臣周顗(字伯仁)入宮,王導平日和他關係不錯,於是在周顗經過身邊時,低聲求周顗為他在天子面前說好話,周顗當時理都不理,當做沒看見。
入宮後,周顗在天子司馬睿面前為王導求情,說王導是國之棟樑,和王敦不是一路人,但他出宮後,再度經過王導身邊時,依舊當做沒看見。
王導以為老友見死不救,心中怨恨,待得王敦殺入建康、大肆剷除異己時,要對剛正不阿的周顗下手,王敦事前探王導口風,王導不發一言,沒有為周顗求情。
周顗遇害後,王導查閱宮中檔案時才知道,那日周顗入宮後在天子面前為他極力求情,只是不對外張揚而已,這時王導不由得懊悔不已,就有了「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典故。
有了這個前車之鑑,如今的陳國官員們哪裏會從孔范身邊過,萬一對方希望自己在官家面前美言幾句,自己是答應還是不答應?
不答應,孔范必然懷恨在心,此人睚眥必報,日後肯定會變本加厲報復;若是答應,且不說求情效果如何,為孔范求情的官員,恐怕會被忠良之士唾罵是「為虎作倀」。
所以,還是繞道比較好,省得惹禍上身,里外不是人。
眼見着臨近午時,宮門處除了禁軍將士外,硬是沒有一個人進出,孔范祖孫三人跪在地上明顯撐不住了,就在這時,一名官員緩步前行,徑直往宮門裏走。
尚書僕射袁憲,今日有事入宮面聖,隨從在宮門外止步,他下了馬後獨自一人入宮,遠遠就看見了跪在宮門前的三個人,也看見許多官員繞道的情形。
同僚多年,袁憲認得孔范的背影,見着這祖孫三人跪在宮門面前,很快就明白所為何事。
他知道晉時王導、周顗的那個典故,但不打算繞道,因為袁憲認為自己行事無愧於心,也不怕孔范這個奸佞,不怕對方日後報復,所以沒必要繞道。
身着布衣的孔范跪在地上,其子、孫跪在左右,袁憲從孔祀身邊走過,來到孔范面前,明知故問:「孔公,此是何故?」
面色有些蒼白的孔范,後背衣裳已為汗水打濕,他抬頭看着袁憲,咽了一下口水,艱難的說道:「袁公,還請在官家面前說一聲,罪臣孔范,攜子孫在宮門前請罪。」
袁憲點點頭,表示知道了,隨即轉身向宮門內走去。
說實話,孔范落得如此淒涼的下場,袁憲心中痛快非常,孔范此人有文采,但身為臣子,不勸諫天子以國事為重,反倒文過飾非,成日裏為了討好天子而溜須拍馬。
為了邀寵,還恬不知恥和並無血緣關係的孔貴嬪結為兄妹,為了投機鑽營,無所不用其極,甚至不惜陷害忠良,為非作歹。
如果孔范今日被天子繩之以法,袁憲可不會為其求情,但事情並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樣,孔范並不會有性命之憂,甚至未必會丟官罷職。
一名宦官在前領路,袁憲走在宮道上,想着近日發生的一件大事。
不久前,陳國壽春城外、淮水以北的周國地界,忽然有大量周軍向岸邊靠近,旌旗招展、號聲連綿,壽春守軍以為是周軍來襲城,嚇得驚慌失措。
周國(宇文氏)如今和陳國訂有盟約,兩國攜手共擊尉遲氏,周國之前一直遵守盟約,甚至還將攻佔的合州州治汝陰歸還陳國。
現在,兩國以淮水為界,陳國收復淮南州郡後抓緊時間休養生息,而周國(宇文氏)則在淮北和尉遲氏鏖戰。
所以誰也不會想到宇文氏會忽然聚集兵馬,兵鋒直指壽春,壽春守將在緊急佈置城防之際,派人到汝陰以及鍾離等地告急。
結果北岸的周軍將士是在狩獵,得知實情的壽春守將不由得鬆了口氣,但依舊不敢掉以輕心,生怕對方是假借狩獵之名,行偷襲壽春之事。
待得北岸周軍離開,守軍們才敢放心,結果沒過多久,對方遣使入城,面見守將時,提出了一個極其無禮的要求:
狩獵時,有兩名周兵失蹤,周國方面認為這兩個人逃進了壽春城,所以要求守將開門,讓周兵入城搜索。
這種要求不但無禮,還極其無恥,守將當然不會答應,面對來使的威脅,義正言辭的拒絕了對方要求。
結果就是大批周軍再度南下,聚集淮水北岸,又遣使威脅,說不交出兩名周兵,就要強行入城搜查,在北岸擺出一副要興師問罪的陣勢。
守將不敢大意,在緊閉城門的同時,遣使告急,告急文書直接送到建康,送到天子手中。
天子看了之後勃然大怒,大臣們也為周國如此卑劣行徑激得氣憤填膺,但出於維護兩國盟約的考慮,天子決定遣使到渦陽,當面質問周國淮北駐軍主帥、西陽王宇文溫,質問對方為何要擅開邊釁。
然而使者還沒到京口,西陽王的使者卻渡江來到了京口,入建康之後,向天子遞交了西陽王的親筆信。
西陽王在信中,措辭嚴厲的質問陳國為何背盟、私下裏與尉遲氏勾結,意圖南北夾擊,偷襲淮北的周軍(宇文氏軍隊)。
這種惡人先告狀的行為,使得天子極為不快,但宇文溫在信中列數了陳國私通尉遲氏的罪證,其中就有宇文溫擊敗尉遲佑耆、進入渦陽後,在尉遲佑耆下榻處搜到的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是尉遲佑耆寫給陳國大臣孔范的回信,尉遲佑耆在回信里,同意了孔范的建議,要南北夾擊宇文氏軍隊。
然後尉遲氏全力清剿宇文氏在河南、淮西軍隊,為陳軍趁機收復江州創造良機。
宇文溫在信中叫囂,若陳國不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答覆,不把孔范的人頭送到渦陽,他寧可棄尉遲氏的威脅不顧,也要揮師南下,席捲淮南。
還要上奏朝廷,派水軍東進,最後水陸合擊,兵臨建康城下!
如此氣焰囂張的「最後通牒」,讓天子氣得雙手發抖,讓大臣們氣得群情激奮,但考慮到現狀,君臣的滿腔怒火卻無法發泄。
因為無論是天子還是大臣,都不確定孔范是否真的私通尉遲氏。
如果孔范真的做出這種事情,被周國西陽王抓住證據,那麼對方就有理,甚至只要上奏周天子,周國極有可能會撕毀盟約,刀兵相向。
這不是陳國君臣想看到的結果,雖然宇文氏確實佔據着巴、湘、江州以及嶺表交、廣,雖然天子確實想收復失地,但現在還不是時候。
將近兩年的戰事,又加上之前建康城裏爆發的兵變,幾乎耗盡了陳國的存糧,如今官軍好不容易收復淮南,正是修生養息的時候,即便要動兵,除非中原發生巨變,否則不會是今年。
然而以周國西陽王的立場,對方正領兵和尉遲氏軍隊激戰,沒道理和陳國翻臉、兩線作戰,宇文溫在信中的措詞十分強硬,底氣很足,說起孔范通敵的罪證是言之鑿鑿,所以....
所以孔范是真的私下裏和尉遲佑耆勾結,結果事情敗露,激得宇文溫失去理智,寧願置尉遲氏的威脅於不顧,都要對淮南用兵?
這樣的疑問,不止袁憲有,許多大臣也有,甚至天子也可能在懷疑,所以疑似惹下大禍的孔范,帶着兒子、孫子跪在宮門處請罪,理所當然。
天子不發話,不給個明白的說法,孔范祖孫三人,就是跪到昏倒都得躺在宮門處等候發落。
袁憲想着想着,不知不覺間跟着宦官來到御花園,不遠處的涼亭下,天子陳叔寶正在看太子陳深寫字,宦官沒有出聲打擾,袁憲就在一旁靜靜等着。
看着太子陳深,袁憲就想到廢太子、吳興王陳胤,想着本無過錯卻因為失寵被廢的陳胤,袁憲就有些唏噓。
陳胤非沈皇后所出,卻為沈皇后撫養長大,這對母子之間感情很好,也正是因為如此,天子疏遠、厭惡沈皇后的同時,連帶着也厭惡陳胤。
天子寵愛張貴妃,所以對張貴妃所出的陳深也寵愛有加,先是廢了陳胤的太子之位,立陳深為天子,還打算廢了沈皇后的皇后之位,立張貴妃為後。
皇后並無失德,太子並無失德,袁憲對天子行廢立之舉極力反對,卻徒勞無功,眼睜睜看着陳胤被廢為吳興王,卻只能蕭瑟的送別這個倔強年輕人。
眼睜睜看着天子寫好廢后、立後的詔書,卻無能為力,然而建康城裏忽然爆發的兵亂,讓張貴妃香消玉殞,沈皇后的後位奇蹟般保住了。
而太子陳深雖然年幼,但知書達理,接人待物頗有風度,看來頗有人君之相,廢太子、吳興王陳胤如今過得很好,袁憲不再有什麼心結。
「袁卿來了?怎麼不說?快快,深兒還不快讓小僕射看看你寫的字。」
陳叔寶見着袁憲來了,高興的讓太子陳深拿着所寫草書讓對方看看,袁憲仔細看了一遍,陳深確實寫得不錯,由衷的稱讚了幾句。
袁憲長兄之子曾任左僕射,待得他任右僕射時,被人敬稱為「小僕射」,陳叔寶知道這一雅稱,故有此稱呼。
見着太子能得素來剛正不阿的袁憲稱讚,陳叔寶愈發高興,見着袁憲有事面君,他便轉入花園中,袁憲緊隨其後。
「袁卿此來所為何事?」
「官家,微臣是為淮南之事而來。」
「袁卿有何良言?」
「孔尚書怕是冤枉的。」
陳叔寶停下腳步,轉身看向袁憲:「何以見得?」
「孔尚書在皇朝過得好好的,冒險與那尉遲惇勾結有何好處呢?是想去鄴城做安樂翁?還是有女兒嫁給尉遲惇做妾?」
「若有書信來往,無異於授人以柄,屆時尉遲惇若以此為要挾,孔尚書豈不是進退兩難?」
「對,對!袁卿所言甚是!」
陳叔寶點點頭,對袁憲所說很滿意,他其實並不懷疑孔范的忠心,也不相信孔范會瞞着他私下和尉遲氏勾結,只是需要有人來「說句公道話」,他好順水推舟。
袁憲為人剛正不阿,行事風格基本上是對事不對人,所以陳叔寶希望在朝野名聲不錯的袁憲為孔范說句公道話,如今對方確實說了,陳叔寶很滿意。
「那麼,依袁卿之見,周國西陽王在信中所說...」
「官家,微臣以為,此是尉遲氏離間之計,當然,也可能是西陽王以進為退之計,他要全力對付尉遲氏,卻怕淮南地區的王師掣肘,所以賊喊捉賊,不過微臣以為,他不至於玩火玩到如此地步。」
陳叔寶又點了點頭:「對,對...」
見着天子被說動,袁憲如實稟報:「官家,方才微臣入宮時,見孔尚書祖孫三人跪在宮門外請罪,似乎跪了一段時間了。」
陳叔寶聞言一愣,隨即看向跟在一旁的宦官蔡脫兒:「孔卿在宮門外跪着?怎麼回事?你如何不來稟報!!」
蔡脫兒聞言叫屈:「官家!奴婢哪裏知道孔尚書在宮門...」
「還不快去宣孔卿入宮!!還有,讓他兒孫趕緊回府里休養,莫要跪出什麼病來!」
蔡脫兒快步往外走,他當然知道孔范跪在宮門,甚至昨日就知道孔范今天會跪宮門,但孔范擔心自己和他有私下往來的事情暴露,特地交代他今日要裝聾作啞。
不一會,膝蓋擦破、一身汗臭的孔范來到御花園,遠遠見着陳叔寶,哭喊着跪下,膝行靠近:「官家,罪臣願以死證清白,用頭顱化解兩國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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