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汝水河畔大營,禁軍重重戒備之下,宇文維城正在河邊看宦官捉魚,幾個男童跟在身邊,亦步亦趨,尉遲熾繁在不遠站着,有些心不在焉。
她和兒子隨軍來到這裏,下游數里外就是懸瓠城,雖然沒有人直截了當告訴她,懸瓠城裏的逆賊到底是冒認邾王,還是邾王本人,但她不是傻瓜,猜得出事情真相。
她的夫君宇文溫(受封邾王),就在懸瓠城裏。
而她的叔叔,正指揮大軍圍城。
官軍有十餘萬之多,懸瓠守軍再頑強卻外無援軍,這麼耗下去終有糧盡城破那一天,而城破之日,她的夫君就要死了。
一想到這裏,尉遲熾繁就覺得心如刀絞,眼淚止不住的往外冒,卻怕兒子看見,只能於無人處或夜深人靜時自己一個人哭。
她和宇文溫的婚姻,是尉遲氏同宇文氏聯姻的結果,而當兩家決裂,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無論哪邊勝利,都會有至親遇害,這對她來說都是無盡的悲痛。
如此殘酷的事實,她直到現在都沒有和兒子說,因為無從說起,也沒辦法說。
無法解釋,為何阿耶再也回不來了;無法解釋,為何弟弟妹妹不見了;無法解釋很多事情。
這些事情,只有當兒子長大了才會慢慢明白。
未來會怎麼樣,尉遲熾繁不敢想下去,在家族利益面前,一個柔弱女子沒有任何反抗能力,古往今來這樣的事情數不勝數。
尉遲熾繁想過,宇文溫若是死了,她就殉情絕不會改嫁,一如當年宇文周取代西魏時,末帝元廓被毒死、皇后宇文氏殉情而死那樣,但她有兒子,是宇文溫的兒子。
她死了,棘郎怎麼辦?
所以尉遲熾繁左右為難,然而改朝換代之後,兒子還能活下去麼?
數百年來,有哪個末帝得以善終?
對於這個疑問,她父親保證過,宇文維城會好好的活下去,正是這一保證,讓她能強忍着不安,定下決心要和兒子相依為命活下去。
尉遲氏實力雄厚,宇文氏必然走向末路,而她的夫君,怕是難逃一死的結局,所以,讓宇文維城活下去,延續夫君的血脈,是身為妻子的尉遲熾繁,能為宇文溫所做的唯一一件事情。
但她不想宇文溫有事,所以希望局勢就這麼僵持下去,到時候,尉遲氏在東,她為宇文溫撫養長子棘郎,讓棘郎長大、成人、成家。
而宇文氏在西邊,宇文溫帶着兩人所生次子,還有其他兒女一起好好活下去。
然而宇文溫如今就在懸瓠城裏,懸瓠被官軍圍得水泄不通,遲早有一日...
再度轉到殘酷的現實,尉遲熾繁只覺得眼眶發熱,生怕人看見,掏出手絹裝作擦汗,輕輕將眼角的淚水擦去。
這個時候,她真想投入母親懷中大哭一場,但是母親還得安慰同樣鬱鬱寡歡的妹妹,姊妹倆如今淒悽慘慘,做母親的王氏根本忙不過來。
想到這裏,尉遲熾繁望向南面,想透過層層疊疊的營帳,看到土丘那一邊能看到的懸瓠城。
天子的御帳,位於土丘北面,無法看見南方懸瓠城周圍的情況,平日裏天子也無法走過土丘,去看南邊的情形,這是丞相有意為之,尉遲熾繁知道是為了避免棘郎看到什麼不該看的事情,所以默認了。
而官軍晝夜攻打懸瓠,動靜多少都會傳到御帳處,讓陪伴棘郎的尉遲熾繁徹夜難眠,尤其昨夜凌晨,懸瓠方向動靜就不小,而丞相今日清晨就出營去督戰,這讓尉遲熾繁心中愈發忐忑不安。
待得旭日東升,懸瓠方向的動靜越來越大,尉遲熾繁提心弔膽的聽着,聽到現在發現沒什麼動靜了,也不知道是官軍攻入懸瓠,還是攻城再次失敗。
「阿娘!!!是蛇啊!!」
一聲尖叫,嚇得尉遲熾繁花容失色,那是兒子棘郎的聲音,作為母親再敏感不過,只是那聲音沒有害怕更像是驚喜。
尉遲熾繁聽到有蛇,就想到兒子可能被蛇咬,緊張的不得了,向兒子那邊跑去,只見河邊正在撈魚的宦官手中網兜爬出一條蛇來。
那蛇有一尺多長,瞬間就爬到岸上來,旁邊的宦官嚇得手足無措,宇文維城和幾個男童毫不畏懼,撿起樹枝就衝上去想要抓蛇。
這幾個男童是在西陽王府就一直陪伴宇文維城的伴當,和小郎君一起,跟着郎主去抓過蛇,能辨別什麼是毒蛇、什麼是無毒蛇。
小傢伙們親手抓過蛇,還壯着膽子把玩,所以不像其他孩童那樣怕蛇,如今見着一隻無毒蛇爬了過來,歡喜得不得了。
他們是高興,一邊守着的侍衛嚇得面色大變,快步上前將天子抱了起來,又有幾個侍衛拿着棍子一陣亂掃,折騰了片刻,用棍子將那蛇抵在地上。
尉遲熾繁一把接過兒子,見着兒子沒被咬總算是鬆了口氣,宇文維城悶了許久,終於見着好玩的東西,便向阿娘撒起嬌來:「阿娘,孩兒想玩蛇...」
「不行!太危險了!」
「哦...」
尉遲熾繁有些氣急,還在西陽時,宇文溫這個做阿耶的居然帶着兒子去抓蛇,她當時知道了以後氣得都要哭出聲,生怕出個意外。
只是如今兒子眼巴巴的看着她,她也不好太兇。
幾個侍衛用木棍將那蛇叉起來往外走,本來沒那麼麻煩,當場用刀砍成幾截就完事,只是此舉在幼年天子面前有些不妥,所以才這麼文縐縐。
那條蛇扭動身軀,形成一個環狀,看上去如同首尾相銜,見着阿娘生氣有些惴惴的宇文維城,如同獻寶般表現起來:「阿娘,這是阿耶說過的蛇!」
「什麼...蛇?」
尉遲熾繁不喜歡蛇,或者說是怕蛇,所以不想看蛇,只是兒子眼巴巴看着她,不忍心潑冷水便順勢發問。
「嗯,阿耶說過的,首尾相銜,喚作『常山之蛇』!」
。。。。。。
懸瓠城東郊,土丘上,丞相尉遲惇站在清涼傘下,黃龍兵護衛左右,面前幾名將領正在請罪,此次堆土攻城,結果被敵軍騎兵藉助土山反衝出城,官軍將士傷亡慘重不說,就連現場觀戰的丞相也差點被對方所害。
敵軍竟然衝到了丞相面前,距離不過二十步!
「勝敗乃兵家常事,戰場上什麼事情都會發生,寡人親臨戰場,便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區區逆賊襲擾,何足道哉?」尉遲惇看着遠處,淡淡的說道。
「但寡人治軍,向來賞罰分明,此戰有立功者,要賞,有玩忽職守者,要軍法論處。」
「末將領命!」幾名將領高聲答道,隨即再度行禮:「末將等無能,讓丞相受驚,承蒙丞相信任,對末將等不予懲處,末將願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是用實際行動做的,不是用嘴巴說的。」
「末將明白!」
「日落前,把傷亡情況報來。」
「末將領命!」
尉遲惇雖然在和將領們交談,但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懸瓠城,看着城池東北角那座土山,清晨,安州騎兵順着土山衝出城,一直衝到他面前。
而他,就差那麼一點點,便能射死敵軍主帥宇文溫!
二十步距離那麼近,居然讓那小兔崽子躲過了!
一想到這裏,尉遲惇就懊惱不已,若是方才他真的射死宇文溫,足以導致安州軍軍心大亂,懸瓠城指日可下,而現在....
安州騎兵趕在援軍到來之前,乾淨利落的經由土山撤回懸瓠,還帶走了墜馬受傷的士兵,官軍騎兵追上去時,城裏派出大量弓弩手、長矛兵出土山接應,所以官軍騎兵沒能取得什麼戰果。
反倒是城外滿地狼藉、屍橫遍野,雖然具體傷亡統計結果還沒出來,但尉遲惇已經可以確定這次真的是傷亡慘重,攻城再一次失敗了。
此時此刻,許多士兵、青壯正在收拾戰場,將戰歿者遺骸收斂,將被焚毀的戰具殘骸回收,這一戰輸得好慘,要想重整攻城器具,怕是得花上數日。
尉遲惇看着滿目淒涼,嘆了口氣,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但沒人喜歡品嘗失敗的滋味,他看看面前將領,開口問道:「說說看,接下來該怎麼辦?」
「回丞相,當務之急是救治傷兵,然後提防敵軍今夜偷襲!」
尉遲惇聞言點點頭,這話說得很有道理,敵軍今夜確實有很大幾率出城偷襲,開口再問:「既如此,有何應對之策?」
「丞相請放心,我軍營寨,分東、南、西、北四大寨,又有長壕、長圍連接,如同常山之蛇首尾相顧,將懸瓠圍得嚴嚴實實,敵軍膽敢來夜襲,無論進攻何處,必將遭到左右援軍夾擊!」
。。。。。。
「夜襲?敵軍今夜怕是會嚴加防備,楊使君領兵夜襲的話,豈不是自投羅網?」
「大王,豈不聞兵法有雲『虛虛實實』?」
「坐。」
「謝大王。」
伙房邊小院,剛洗去一身污漬的宇文溫,穿了件裲襠,披頭散髮坐在胡床上用手巾擦頭髮,與同樣坐在胡床上的楊素交談。
不遠處的伙房裏人聲鼎沸,那是出城殺敵凱旋而歸的將士們在排隊洗熱水澡,順便讓軍醫清理傷口。
宇文溫今日領兵出城衝殺,差點被敵軍主帥尉遲惇射死,但他也差點就把尉遲惇射死或射殘,幾乎就能瞬間扭轉天下局勢。
只是這千載難逢的良機稍縱即逝,宇文溫一時間只覺有些恍惚。
而他回城之後,剛交代完相關事宜,洗了個熱水澡,楊素便在外求見,向他請戰說要今夜親自率兵出城偷襲敵軍。
今日,兩軍一場惡戰,若按常理,當晚應該各自在營里(城裏)休息養傷,尤其對於傷亡頗大的攻城方來說,更是應該好好的舔舔傷口,所以此時守軍出城夜襲,當有奇效。
然而這個道理雙方想必都明白,對方必然嚴防死守,那麼楊素主動請戰出城搞夜襲,怕是會碰得頭破血流,白白折損兵馬。
對於宇文溫的疑問,楊素胸有成竹,這段時間以來,他經過仔細觀察、琢磨,發現宇文溫用兵的風格不是很保守,願意行險,那麼他就有把握說服對方。
依稀回到十餘年前,面對年輕的齊王宇文憲,他陳述自己的意見,主動求戰,衝鋒陷陣。
楊素曾是晉王宇文護的記室,後來成了齊王宇文憲麾下將領,參與了對齊作戰,憑着累累戰功,獲得縣公爵位,如今從頭再來,又歸屬宇文氏藩王麾下,真是有些唏噓。
「寡人且問,夜裏出城的士兵,以何人為主?」
「回大王,以下官編練之豫州降兵為主?」
「不過兩個多月時間,堪戰否?」
「大王,韓信破趙之背水一戰,所用新兵不過訓練三個月罷了,下官不才,不敢與韓信相提並論,然豫州降兵本就是戰兵,編練二月有餘,亦能作戰。」
「那麼,這些兵可有雀蒙眼?」
「大王,下官精選無雀蒙眼者出城作戰,只是還需大王調兵協助...」
「協助?敵軍圍城,分東、南、西、北四大營,又有長圍、長壕相連,將懸瓠圍得水泄不通,我軍夜襲,攻其一處,別處便來救援,此即兵法所云『常山之蛇』形勢,楊使君要如何破之?」
常山之蛇,傳說中可以首尾相顧的蛇,《孫子兵法》有云:故善用兵者,譬如率然。率然者,常山之蛇也。擊其首則
尾至,擊其尾則首至,擊其中則首尾俱至。
一般而言,能夠首尾相顧的陣型便具備了常山蛇勢,評書里常說的一字長蛇陣就是其中之一,此時包圍懸瓠的敵軍,也形成了這樣的陣勢。
宇文溫問了幾個問題,楊素一一作了解答,對於最關鍵的如何破敵,當然是「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兩人交談許久,宇文溫被對方說服。
楊素告退,出院門時與等在門外的王府記室王頍打了個照面,兩人相互點點頭後一出一進,王頍來到宇文溫面前,行禮後說道:「大王,屬下獻策。」
「有何妙計?」
「屬下建言,今晚夜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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