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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宇文溫坐在書房裏,看着書架上堆積的書籍,還有各種擺件,忽然覺得自己患上了倉鼠症,把一些本該丟掉的東西當做寶貝,囤積在家裏。
據說,老年痴呆的前兆之一就是「倉鼠症」(拾荒成癖),有這種前兆的老人,喜歡翻垃圾箱、撿破爛,然後囤積在家裏,使得家裏宛若垃圾堆那樣。
但宇文溫仔細一想,自己書房裏擺的都是重要資料,還有各種船模和機器模型,哪裏是什麼垃圾堆里撿回來的破爛瓶子。
又想想面臨的問題,左右為難。
他很健康,生活飲食很有節制,不酗酒,不大量攝入油膩肉食、高膽固醇食物,天天堅持鍛煉,身體狀態很好。
若日子一天天過去,搞不好自己會熬死兒子,拉扯着孫子學做儲君。
年邁的皇帝,年輕得過分的儲君,一老一少的組合,感覺很心酸。
宇文溫喝了杯茶,躺在榻上閉目養神,琢磨這幾天一直在琢磨的問題:皇帝這個「職業」,有沒有可能實行退休制度?
皇帝退休(內禪),就是成為太上皇,又稱太上皇帝,太子接受內禪,成為皇帝。
宇文溫構思過,為了讓兒子不要熬那麼久,為了給後世做表率,他可以制定一套退休(內禪)制度,自己開個好頭,讓兒孫們都遵守。
以年紀(六十歲)為限,或者以在位時間為限(譬如二十五年),進行皇位的內禪。
從古自「今」,皇帝的平均壽命都不到六十歲,而平均在位時間應該也不到二十五年,所以他覺得這麼定標準,還是蠻合理的:防止長壽皇帝「誤國誤己」。
老皇帝年紀大了就退位,做太上皇,太子繼位,做皇帝,這時,大權還在太上皇手中,而皇帝開始部分處理朝政。
內禪之初,有三到五年的「適應期」,適應期結束,太上皇正式退休,皇帝正式接班。
這樣的制度,讓年富力強的太子有盼頭,安心等接班,也讓老皇帝在年事已高、精力不足時,能夠全身而退,且「退休」後有保障。
父子融洽相處,權力順利交接,豈不是兩全其美?
如此構思,讓宇文溫頗為動心,但仔細一想,這制度其實破綻很大,可以說是他的一廂情願而已。
首先有一個問題:千百年來,有多少個皇帝是正常成為太上皇的?
很少。
自古以來,多有太上皇,但宇文溫所知能如願善終的,也就那麼寥寥幾個。
太上皇禪位,要麼是主動,要麼是被動,被動「退休」的太上皇,結局很淒涼,說多了都是淚。
至於主動禪位的太上皇,倒是有幾位,但基本上都是換湯不換藥:掛着太上皇的名號,實際上就是掌握實權的皇帝,而所謂受禪的皇帝,其實依舊是太子。
譬如,高氏齊國的武成帝高湛,在位時就內禪做了太上皇,皇位禪讓給年幼的太子高緯,實際上是換了個名號而已。
周國這邊也有太上皇,當年宇文贇內禪,自己做太上皇(後改稱天元皇帝),太子宇文闡做皇帝,其實就是名號上玩了個花樣而已,不代表太上皇「退休」。
再往後,有南宋的宋高宗趙構內禪,傳位養子趙昚(宋孝宗),但實際上趙構依舊握有部分權力,所以趙昚不敢不孝(聽話)。
接着,趙昚因為北伐失利,政治抱負不得施展,加上雄心壯志化作烏有,心灰意冷之下主動禪讓,這位倒是真交權了,但「退休」生活很淒涼,因為受禪的兒子對他不好。
再往後,就是清代的乾隆皇帝內禪,這位可是實權太上皇,皇帝嘉慶唯唯諾諾,形如傀儡。
所以,想靠內禪實現「退休」、實現權力交接,實際上沒什麼用,被動內禪的太上皇結局淒涼,主動內禪的太上皇實際上和皇帝沒區別。
退休制度,核心是權力轉交,沒有權力轉交,皇帝變成太上皇,就是換湯不換藥。
而且宇文溫構想中退休制度中的適應期,會讓朝臣們無所適應。
一個是即將退休的太上皇,一個是即將接班的皇帝,兩位的話,文武百官該聽誰的?
聽太上皇的,會不會讓皇帝記恨,將來秋後算賬?聽皇帝的,太上皇不高興,搞不好現在就讓你倒霉。
兩姑之間難為媳,這種過渡式的退休制度,只會增加文武百官投機、內訌的幾率。
過渡式不行的話,一步到位行不行?
好像可以,不要什麼「適應期」,太上皇徹底交權,太子受禪成為皇帝,立刻掌握大權。
這樣就夠了麼?
不夠,新皇帝基於權力的本能,對太上皇會不放心。
主動退位的太上皇,在朝野之間有巨大的號召力和影響力,這對於皇權來說,是巨大的隱患,意味着太上皇隨時都有可能「發揮餘熱」,讓局勢脫離新皇帝的掌控。
天無二日,王朝不允許出現兩個權力中心,哪怕其中一個中心只是理論上有權力都不行,否則遲早會出事,這就是皇權的排他性。
皇帝沒有親人,任何人都是皇權潛在的敵人,而太上皇的威脅最大,那麼
新皇帝總是要把太上皇牢牢控制在手中,於是,變相的軟禁自然而然就有了。
太上皇不僅要交權,還得在深宮裏住着,足不出戶,不再和外臣接觸,除了重大節日慶典,絕不出現在文武百官面前。
只有經過這種「無害化處理」,皇帝才能稍微放心。
皇權的排他性,決定了主動退位、放權的太上皇無法優哉游哉,很難過上想像中雲遊天下的愜意退休生活。
和籠中鳥沒區別。
而宛若籠中鳥的太上皇,其待遇屆時全看皇帝的良心。
或者看兒媳皇后的良心。
以完全放權的宋孝宗為例,他成了太上皇后,兒子趙惇成了皇帝,卻被媳婦李皇后挑撥,成日裏嘀咕「老不死的」又在攪風攪雨。
皇后成日裏嘀咕,宦官也是如此,正所謂「眾口鑠金」,生性柔弱的趙惇居然也認為父親想害他性命,於是連定期的向太上皇問安都沒有了。
兒子得了皇位後,父親就變成「老不死的」,看見就煩。
每當有內禪念頭的時候,宇文溫總會這麼問自己:被兒子、兒媳冷落的感覺,我受得了麼?尉遲熾繁受得了麼?
不要說皇家,就是尋常人家,當二老年邁,要靠兒子、兒媳奉養時,若全部身家都交給兒子一家,等待着自己和老伴的生活狀態,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兒子、兒媳孝順還好,若是碰到脾氣差的,動輒打罵,兩老除了默默忍受、偷偷流淚,還能如何?
尋常人家都是如此,更何況皇家,一個位於權力頂峰的人,忽然變成任人擺佈的籠中鳥,巨大的落差,誰能受得了?
退休制度,可以使用於許多職業,卻很難適用於皇帝。
宇文溫想要的退休制度,是權力的健康交接,太上皇有舒適的退休生活,接班的皇帝有實權。
而不是皇帝變成太上皇,在幕後操縱由太子變成的皇帝,這樣的話,還不如不內禪。
然而沒有退休制度,若皇帝活得太久,精力、判斷力大幅下降,生理機能衰退,性格變得孤僻、多疑、固執,反應遲鈍,無法如年輕時那樣明辨是非,很大概率變昏君。
步梁武帝蕭衍或唐玄宗李隆基的覆轍,有善始卻無善終。
要麼如蕭衍那樣餓死在囹吾之中,死前悲涼的自嘲:「自我得之,自我失之。」
要麼如李隆基那樣,孤苦無依的生活在冷宮,淒淒涼涼,回憶着往事,心如刀絞之際,吟唱着《傀儡吟》:
刻木牽絲作老翁,雞皮鶴髮與真同,須臾弄罷寂無事,還似人生一夢中。
年輕的李三郎,初生牛犢不怕虎,連續發動政變,將嬸嬸韋皇后、姑姑太平公主擊敗,迫使兄長讓出太子之位,迫使父親讓出皇帝之位,御宇天下。
開元盛世,大唐天子把文臣武將當做傀儡擺弄,天下事俱在掌握之中,宛若戲劇的編劇,決定着戲台上每一個角色的悲歡離合。
然而臨了臨了,李隆基發現自己也不過是一個刻木牽絲製成的老翁。
自己親手創造的盛世,毀在自己的手中,那樣的悲涼,宇文溫光是想就覺得心疼。
他還想活很多年,而現在身體健康,如無意外,應該能活很多年,但是他很害怕,害怕自己老了,變得和李隆基一樣昏庸,親手把自己創造的明德時代給毀了。
那樣的悲劇,他沒有勇氣面對,但人一老,生理機能必然退化,當年活力四射的年輕人,會變得暮氣沉沉,一個老邁的皇帝,很大概率把王朝帶入絕路。
所以,他想在自己不中用以前,把江山交給年富力強的太子,但是
皇權,只容得下一個人。
當父子內禪,父親成了太上皇,兒子成了皇帝,滿朝文武,會傾向於那東邊升起的朝陽,而那一輪即將西沉的夕陽,不會再有人頂禮膜拜。
宇文溫想着想着,想問自己:從最高權力巔峰墜落的我,受得了這種「日薄西山、人走茶涼」的極度失落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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