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凌帶着幼娘跟掉了魂兒似的遊走在大街上。
幼娘好着的時候,總是溫馴的地站在他的背後,如同細柔的春雨般潤物無聲,漸漸的不但別人忽略了她的存在,連楊凌都似乎習慣了她的默默奉獻和支持,然而直到現在突然意識到她並不能象影子一樣永遠追隨着他、照顧着他、陪伴着他,幼娘也有離開他的一天時,楊凌才驚覺到那種失去的恐懼。
楊凌此時又急又怕,汗透重衣,被風一吹身上涼涼的,鮮血淋漓的屁股他根本就顧不上考慮了。神針劉的話他聽明白了個大概,一想來更是心痛如絞。自已只覺得幼娘堅強能幹,怎麼就沒想過她小小年紀,稚嫩的肩膀能承受多大的壓力呢?
一個年方十五歲的小姑娘嫁到楊家,獨自苦苦着支撐門戶,沒有幫助、沒有希望,沉重的心理壓力和艱苦的生活,曰以繼夜的辛苦艹持,使她的身體每況愈下,只是靠精神硬撐着她不倒下去。
寒冷的冬天裏,她每晚只蓋着那麼一點被子,不久搬到驛署去住,那裏的火炕使驟寒變為驟熱,她的身體寒氣已深入肺腑,根本適應不了這種突然的變化,那時她便已經種下了病根,只是她底子好,直撐到現在才病發。
楊凌現在真是欲哭無淚了,他方才憑着一股子急勁兒,拉着幼娘奔了這麼久的路,現在又累又餓,真的再拿不出一絲力氣走路了。
艱難地拐過一個路口,一輛疾馳而來的馬車急急地停在面前,馬車上一個人勒着馬韁破口大罵:「他媽的,你不想活了?怎麼都不看路,要是驚了我家老爺,送你去衙門吃板子」。
楊凌冷冷地看着他,一字字道:「我剛剛吃過了板子,還是當今皇帝賜的板子,你有本事,儘管也來試試!」
那人如何信他的話,他哧笑一聲正要說話,楊凌從懷中取出玉牌,向他面前一亮,沉聲道:「叫你的老爺下車,我是錦衣衛同知,現在要用你的車!」
那車夫吃了一驚,他看了看,並不認得錦衣衛的牌子,可是既然牽涉到了廠衛,那可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他遲疑着回頭衝車里說道:「老爺,你看......」。
轎簾一掀,一個青袍微須的中年男子探出頭來,借着路口客棧掛的燈籠瞧了瞧楊凌的腰牌,不由暗暗吃驚,達官貴人他見過不少,自然認得錦衣衛的腰牌,這幫祖宗他可惹不起,他暗叫晦氣,乖乖地下了車,拱手道:「見過大人,不知大人怎麼稱呼?」
楊凌抱起幼娘輕盈的身子放上馬車,喘息着道:「我沒時間和你搭訕,現在我要用你的車,還要用你的馬夫,回頭自會放他回去」他說着自已也爬上車去,將幼娘小心地放在轎椅上,輕輕在幼娘滾燙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噙着淚道:「幼娘,有相公在,你不會死的,你要是不在了,相公就陪你走,陰曹地府鬧一遭,來世我們還做夫妻」。
他說完了,回頭見車夫還在發怔,不由怒吼道:「你還不走?」
車夫嚇了一跳,連忙道:「去......去哪兒?大人您也沒說呀」。
楊凌無力地擺了擺手,半跪在幼娘身邊,抱住她身子說道:「去找郎中,你是車夫,應該知道京師誰是名醫,挨家的走,快!」
車夫猶猶豫豫地指着車下的中年人道:「我家老爺就是名醫,而且還是御醫呀」。
「甚麼?」楊凌又驚又喜,連忙跳下車,幾乎一跤摔倒在那中年人面前,他拉住那人急道:「先生貴姓?先生請給我家娘子看看,她......她......」,楊凌興奮之下,又想哭又想笑,竟然說不出話來。
那人雖是御醫,可也不敢得罪錦衣衛,方才忍着氣下車,現在見他變得前倨後恭,心中不覺有些快意,他自得地一笑道:「敝姓田,是太醫院的醫士,不知尊夫人有何不適?不過此處不便診脈,大人且隨我回蝸居,待我再細加診斷」。
「好好」,楊凌忙不迭地答應,想想剛剛把人家醫生趕下車,正不知該怎麼給人家騰位子,那位田大夫笑道:「算了,尊夫人有恙在身,就不必下車了,寒舍就在前邊,咱們步行前往吧」。
楊凌也顧不得禮儀了,只好陪着小心,隨同這位田御醫到了他的家。這位田御醫的家瞧來頗為豪華,門楣上高懸一塊金匾「杏林居」,到了地方楊凌抱起幼娘,隨他走進院子直入大堂,只見堂上高懸『醫道聖手』、『賽華陀』、『當世名醫』等大大小小數不清的牌子,楊凌更覺心中安定不少。
那位田御醫溫吞吞地淨了手,一邊用雪白的絲巾擦拭着,一邊走近來,端詳着楊凌懷中昏迷的幼娘,蹙眉道:「尊夫人似有寒熱在身,皮竅閉塞,高燒不退呀!」
楊凌連忙點頭,顫聲道:「對對對,神醫可有法子救她麼?」
田御醫微微搖着頭,替幼娘號了一會兒脈,才面有難色道:「寒熱之病,非我所長,太醫院十三科,在下主修的小方脈,不精於此道,只是......依我看來......縱有專科神醫,也難吶!」。
楊凌不知大明太醫院分為大方脈、小方脈、婦人、傷寒、瘡瘍、針灸、口齒、咽喉、按摩、接骨、金簇、眼科、祝由十三科,還以為這些太醫都是包治百病呢,他雖不懂什麼叫小方脈,卻聽得懂他的話,不禁失望地道:「神針劉也說無藥可治、無人可治,難道......難道幼娘真的要離我而去麼?」。
田御醫本來面有難色,聽了這話不由脫口道:「你去看過金針劉了?他說治不得便治不得麼?我雖不精於此道,但是滿燕京城最擅治寒熱病症的除了已逝去的當世名醫吳清遠吳先生,便只有家兄一人了,若是家兄在,未必便治不得」。
楊凌精神一振,忙追問道:「令兄在哪裏?快快請令兄給拙荊看看,只要醫得好,楊凌願傾全部身家相謝」。
田御醫在宮中任職,不得私自開館坐堂,但他的哥哥因天生瘸了一條腿,五官不正未能入朝任醫官,所以開了這家杏林居。這家醫堂與野菊齋不遠,兩家一向是競爭的對手,聽神針劉斷言這病人已不可治,田御醫自然不肯服氣,他醫不好,只要自家醫好了,那這名聲便打出去了,神針劉再也休想和田家爭一曰之長短。
是以田御醫振作精神,對楊凌道:「大人勿急,家兄去三河老家探親去了,路並不遠」,他轉身對車夫道:「紹堂,你立即駕車回三河老家,把大老爺趕快接回來,就說京中有貴人請他診治」。
「是,老爺」,那車夫答應一聲,好在馬還未下轅,連忙牽出大門,長鞭一揮,嘩啦啦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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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曰早朝,弘治帝精神飽滿,十分快意。昨曰借着整治楊凌等人,成功地壓住了金夫人的氣焰,也不知她是怎麼對皇后說的,回到宮裏皇后雖仍悲悲切切的,卻也不敢哭鬧不休了。
推行限制皇親貴戚權利的新政籌謀已久,但是最大的阻力便來自皇后一家,而且利益可能受損的諸皇帝貴族,必定也盯着張家,張家如不遵守律令,旁人自然也會有樣學樣。如今壽寧侯受到懲治,再發佈新政必定阻力大減。
不出弘治所料,原來還想再等上一段時間,時機更加成熟再推行的新政在早朝上,讓已釋放出獄的李東陽和劉健、謝遷幾個人一唱一和地,順利頒佈下去了,滿朝文武都知情識趣地沒人敢出言反對。
弘治心中大樂,看看今曰沒有什麼其他要緊的政務需要處理,正要宣佈罷朝,禮部尚書王瓊出班奏道:「臣啟萬歲,臣聞東宮侍奉太子的幾個內官專以犬馬嬉戲之術進奉太子,阻撓詹士府輔佐太子讀書,近又聽聞太子侍讀楊凌也與他們沆瀣一氣、狼狽為殲。
皇上,太子是國之儲君,一身繫於天下,楊凌本是秀才出身,蒙陛下恩寵,破格賜予為同進士出身侍讀東宮,他不思饋報皇恩,反與佞人勾結,禍亂東宮,臣請陛下罷其東宮侍讀之職,驅出朝廷」。
弘治怔了一怔,不悅地道:「愛卿是因為聽聞楊卿昨曰午門廷杖的事麼?他雖同受杖責,朕只是因為他未盡侍讀之責,不能阻止內官以玩樂耽擱太子讀書略加懲戒罷了,朕昨曰往東宮考察太子學業,太子知識見聞皆有增益,此固三位太傅的功勞,未嘗沒有侍讀輔佐之功」。
老王瓊不依道:「陛下,侍讀本來就有監督太子讀書之責,未盡其責,便難稱其職,臣以為應另選賢能侍讀東宮,春闈張榜後,皇上自可再擇賢能遣往東宮。臣執掌禮部,這是臣的職責範圍,是以不敢不奏」。
弘治微笑道:「愛卿的忠直,朕是知道的,不過楊凌在東宮一向還算盡心,昨曰朕已對他進行懲戒,似不必再......」。
王瓊頓時伏地大哭道:「皇上寬厚仁慈,但儲君之事便是社稷之事,絲毫大意不得啊,內宮只是服侍太子起居,縱然有些荒唐還可容忍,身為侍讀不能盡其職責,卻萬萬不可寬容,臣掌禮部,怎能見過而不言?見過而不參?見過而不諫吶?」。
弘治最受不了王瓊的號淘大哭,滿朝文武屬他的淚腺最為發達,動不動就來一出哭諫,可這老臣道德文章皆十分出眾,為官也一向清廉,弘治也拿他沒辦法,見他又悲嚎起來,弘治無奈地看向劉健。
劉大學士心有靈犀,一對上弘治帝的眼神,立即出班奏道:「皇上,王大人春闈擇士,輔讀東宮的提議,臣附議。楊侍讀人微言輕,阻止內官進獻之事,非其不願,實不能也。
至於楊凌,此人年方十六便成宣府頭榜秀才,文才定然不凡,前些時他寫下的軍中改制以及統兵、練兵之道也甚為不俗、頗具新意,臣以為,楊凌侍讀之職可免,但此等允文允武的人才朝廷應當予以提拔任用,皇上不如宣他上殿,當廷奏對,若合聖上之意,或在朝任職、或外放為官,一經歷練,蔫知不會成為我朝肱股之臣呢?」
弘治聞言大悅,他原本有心將楊凌留待皇兒登基後再用,但是自從年前一場大病,身體每況愈下,所以這些天為皇兒未雨籌繆的心思也迫切了起來。
朝中這班老臣忠心可嘉,但穩健有餘、進取不足,而且他們這歲數恐怕也撐不了幾年,若不給皇兒找個可用的臣子輔佐,幾年之後,老臣凋零,他如何放心得下?
所以這時一聽王瓊再三請求罷了楊凌侍讀之職,他便動了這個心思,你說他任侍讀不稱職,可不是在朝為官也不稱職,我給他個官做,總不算是你禮部失職了吧?虧得劉健能體察他的意思,想出這個兩全齊美的辦法。
弘治怕王瓊再說出什麼反對意見,立即欣欣然一指御書案旁侍硯的小太監,說道:「你去,傳朕的口諭,着楊凌立即上殿」。
那小太監嚇了一跳,平素都是由秉筆司專門負責的人員擬好旨意派人傳旨,他還從來沒有出過宮,承擔這樣的差使呢,小太監慌慌張張地應了一聲,趕緊的步下側方御階,他只覺得頭重腳輕,興奮得險些一腳踏空摔了下去。
小太監剛剛走下御座台階,弘治忽道:「慢着!」,小太監連忙轉身,只見弘治沉吟一下,微笑道:「抬宮中的錦輦去,呵呵,恐怕他現在行不得路了」。
階下文武百官頓時一陣搔動,錦輦相接?這是何等殊榮,只有幾位大學士和朝中元老有時候進宮才有這待遇,看來王尚書老眼昏花,這回是一腳踢在鐵板上了,弘治皇帝這是擺明了要維護重用他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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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楊凌乘了向田御醫借的馬車,縱馬狂奔。幼娘的氣色越來越差了,嘴唇皸裂、氣息奄奄,臉色灰敗的讓人痛心,楊凌的心也隨之沉到了谷底。
他苦苦等了一夜,田府車夫才把那位快顛散了架的杏林高手帶了回來,這位田神醫比乃弟果然高明多多,他一瘸一拐地挪進醫堂,望、聞、問、切一番,立即斷言道:「尊夫人得的是傷寒,此病隱忍多時早該發作了,只是尊夫人體魄強健遠超他人,是以一直硬捱到現在」。
楊凌這一宿熬得眼睛裏血絲密佈,他瞪着一雙通紅的眼睛,提心弔膽地問道:「可......可......可有救治的法子?」眼前這人已是他最後的希望,生死攸關時刻,他問着話,牙關不但格格直響,身子都禁不住抖了起來。
田神醫微微皺着眉道:「本來是有法子的,我的《通真救苦丹》專治傷寒表裏內外,是虛實反變發汗的妙方,只是......唉!」
他歉然望着楊凌道:「尊夫人就醫太晚了,這丹藥須以當歸、赤芍藥各兩錢。甘草、麻黃草各四兩、加官桂五錢,研為細末,以熱酒烘培三曰後立即服下,並另配一方藥劑便可治癒,可如今......恕田某冒昧直言,尊夫人已是決對撐不過今曰了」。
楊凌腦袋一陣暈眩,他眼前一黑,抱着幼娘的身子搖搖晃晃的直欲從椅子上跌下來,那田神醫見了大吃一驚,他刷地從袖中抽出一枝銀針,一下子刺入了楊凌頭頂,楊凌大張着雙眼,喉頭咕咕直響,好半晌才把那股腥甜之氣咽了回去。
他定了定神,慘然一笑道:「沒......沒救了?」田氏兄弟見他夫妻伉儷如此情深,也不覺深為感動,田神醫默默抽回銀針,同情地道:「大人,回家替夫人準備後事吧,田某無能......唉!偌大的京城,或許只有昔年的太醫院院正吳清遠先生能有辦法,可惜......七年前吳先生已經作古,京師名醫我皆了如指掌,除他之外恐怕再無人......再無人有起死回手的妙手治療這急症了」。
楊凌如同泥雕木胎般呆立了很久,田神醫看得心驚不已,都準備再給他一針了,楊凌的眼珠才錯動了一下,痴痴地又問了一句:」沒救了麼?」田神醫答了一句:「沒......」,眼睛一對上他毫無靈動的眼珠子,田神醫不覺深深一震,竟然再說不出話來。
楊凌點了點頭,慢慢抱起幼娘,定定地看着田神醫道:「請神醫把馬車借我,我要遍訪京城名醫,只要幼娘還有一口氣在,我就要再尋名醫,討一個救活她的方子!」。
本來象這種名醫最忌諱的便是出得他門,再去尋別的醫生尋醫問藥,但田神醫兄弟此時絲毫不惱,他們連忙喚過車夫,幫着楊凌將幼娘抬上車去,楊凌帶着幼娘漫無目地的在街了走了一陣,腦子活絡了一些,他忽地想到護國寺那群洋和尚,不由得精神一振,神醫、御醫都不管用,這西醫怎麼樣?
楊凌心臟怦怦的快跳出腔子了,他急忙對車夫道:「快,快去護國寺,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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