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料峭春雨,釋放着不斷包圍逼近的寒意。
一如此刻洛輕塵的心緒。
他步伐僵住,脖頸微傾,兩鬢髮絲垂落,刀削眉毛蹙起,瞳孔中卻映照出幾分不可置信,乃至……荒唐。
「不可能!」
安樂?!這個名字……不正是那位得入林府的少年畫師嗎?
那位冒着春雨,在他威壓下,依舊挺立脊樑,不低眉折腰,令人觀之厭憎的少年!
少年……怎麼可能會是什麼畫竹大師?!
甚至其畫作還能傳入文院,惹得二位夫子欣賞誇讚,引起諸多文院先生們彼此讚美與分析,甚至還被安與先生稱呼。
洛輕塵微微有些恍惚,下一刻,眼眸一凝:「不過是一幅畫而已。」
的確,不過一幅畫,說明不了什麼。
他繼續步伐,來到了無人空位,本該坐下的他,想了想,步伐繼續向前,來到了主案之下。
「二夫子,三夫子。」
洛輕塵執弟子禮,作揖欠身。
二夫子捋須,看了洛輕塵一眼,笑意漸斂:「道心之上劍意縈繞,再度蒙塵,你未來之路越發坎坷。」
洛輕塵鞠躬,輕聲道:「弟子相信自己,應當可消磨這道心塵埃。」
二夫子搖了搖頭:「罷了,你自己心裏有數便可,花解冰畢竟不是李幼安,她的劍意你的確有機會消磨,若能消磨成功,你也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夫子,弟子有一請,想觀一觀這墨竹圖。」
洛輕塵道。
「也對,你來的晚,未曾觀畫,你且看吧。」
二夫子聞言,倒是未曾拒絕,手一拂,擺在桌案上的畫軸頓時飄飛而起,裱好的畫卷,滾動落下,有凜冽劍意自畫卷中透卷而出!
洛輕塵眼眸一凝,盯着畫卷,墨色竹石,躍然於紙。
似有一陣風吹拂,竹葉喧囂,如劍瀑傾瀉。
畫的的確非凡,墨竹似君子般的傲骨脊樑,任爾東西南北風皆挺立人間!
這便是那少年的畫?!
如此凌厲的劍意,雖然不太強盛,但卻完美融於畫內,別具一格!
洛輕塵忽而想到安樂煉神入定之後,三日立胎息之事,現在看來,安樂也許是以此畫煉神,靜立胎息!
非是如他猜測那般,花夫人給了少年什麼煉神法寶,以外力拔苗助長立胎息!
少年……有詩才、畫才、有非比尋常的劍術天賦,更有不摧眉折腰的意志。
如今站在他的對立面,威脅……不可小覷。
儒衫耄耋三夫子王半山,觀洛輕塵道心蒙塵的劍意,又感受一番畫卷中的劍意,忽而一笑。
「洛輕塵,你入書院已過十載,當初你意氣風發,驚才絕艷入臨安,可惜迎戰李幼安落敗道心蒙塵,你天賦百年難遇,可是你的道心着實是嬌貴了些。」
「此墨竹之畫蘊含君子堅韌不拔的意志,倒頗為適合你,你若有空,當好好向作此畫的畫師安樂先生學習墨竹畫法,於你道心大有裨益。」
三夫子的話語剛落,洛輕塵作揖動作頓時一滯,面色頗有些難看。
讓他向安樂學畫?
洛輕塵自有其傲氣,向一位曾經被他施以威壓居高臨下壓迫的少年求教學習?
這三夫子,故意誅他心?!
洛輕塵深吸一口氣,感覺面頰被抽打了一番,但他面對的是三夫子,文院德高望重的大儒,他只能憋下這口氣。
「多謝夫子教誨。」
洛輕塵冷靜,道。
三夫子捋須,望着洛輕塵,淡淡道:「你的心,不夠謙虛。」
「既知我教誨,今日正好有時間,你當着大家的面描摹一番這墨竹圖,給諸位做個示範,分析一番墨竹畫法。」
洛輕塵維持着躬身作揖的姿態,抬起頭看向三夫子。
三夫子捋須輕笑。
靜默許久,洛輕塵輕聲道:「喏。」
……
……
天波水榭。
雨勢越來越大,億萬粒春雨,傾覆而下,砸落在黑瓦屋頂,發出清脆欲滴的聲響。
雨墜在水榭前的大池中,驚起片片漣漪,漣漪層盪,便交融於一起,不知是春雨還是池中水。
廳內,安樂正在作畫,聚精會神,春風春雨皆影響不得他。
依舊是畫竹,以水墨畫竹,焦墨與淺墨交迭出層次,細竹主竿,一氣呵斥,頓筆一提既為竹節,簡潔清晰明了,遂後是竹葉,一頓一撇,安樂融入胎息境的劍瀑心神,竹葉如劍氣出鞘。
畫竹又畫石,行雲流水。
屋外風雨如驟,恰如觀畫的林輕音還有林追風的心境,觀安樂畫竹,畫中之竹仿佛面對疾風驟雨,依舊傲然!
花夫人早已離開了榻上,踩着繡鞋,行至桌案邊,盯着畫卷,看的目不轉睛。
一幅好畫是有靈魂的,深知安樂遭遇的花夫人,對於畫中竹有特殊的感覺,倔強挺立在磐石上的新竹,恰如少年曾於春雨中挺立在洛輕塵威壓下的脊樑。
花夫人認真觀摩,畫中蘊含安樂不算強橫的心神,可這一刻,這心神竟與她的磅礴如淵的心神產生呼應。
心神不受控的蔓延,霎時,天波水榭化竹林小築,密密麻麻的青竹搖曳風姿,竹海波濤聲,恰如絲竹亂耳。
安樂一鼓作氣畫完最後一筆,抬頭便觀得這般奇景。
扭頭便見得花夫人那張靠近距離的絕美容顏,眼眸似藏有星辰,仿佛要將他心神給吸納其中,墮入無邊幻境似的。
【天生劍客】道果一顫,似有劍光斬開安樂的視線,收回目光,安樂吐出一口氣,心有餘悸。
花夫人的修為深不可測啊。
心神外放,築造竹林奇景的花夫人亦有感,收起了失態心神,周遭竹海瞬息消弭。
「不錯。」
看向竟然能斬開她心劍意境的安樂,不由讚賞一句。
此番偶得的片刻感悟,讓花夫人的心神竟是再壯幾分,雖未跨出重要一步,卻也有所顯著提升。
安樂得花夫人讚賞,卻是一笑,提筆飽墨。
遂於畫紙上以板橋體題識落款:
石雖不言,愛此新竹,竹不能言,愛此山麓,少年滿袖春風,為爾打成一局。安樂贈花夫人。
落款成時,狼毫瞬提,霎時水榭之間,春風繞樑。
花夫人見此落款,朱唇彎彎,眉開眼笑。
得少年贈畫,心頭自是歡喜,今日她終於見到了少年能征服那位前輩的墨竹,也隱有些懂得為何老人願贈劍於少年。
只因少年畫竹便如同舞劍。
心中有劍氣,筆下有劍氣,畫中有劍氣!
花夫人目光熠熠。
她心中忽然有一個想法,第六山主有一副劍匣,匣中藏劍三千口,號稱藏盡天下之劍。
會不會也是觀畫之後,方才選擇開山擇守山人。
亦或者說,這第六山主,開山只為眼前這少年?
花夫人這般想着,竟陷入了沉思。
急驟的春雨,忽而平靜。
淅淅瀝瀝,如柔和的美人,攜着軟糯春風,讓人愜意非常。
林輕音與林追風亦是觀摩了安樂作畫,只感覺有種難以言明的意象,可觀少年身上似有蛻變,有種非凡自信。
林追風湊到了桌旁,觀此墨竹圖,胸腹點墨不多的她,不由感慨一句:「畫的牛哇!」
林輕音眼中亦是有敬佩,心中不禁有些糾結,這墨竹畫法,她也好想學……可素描還沒學會,令人惆悵。
花夫人從思索中回歸心神,心情頗好,眸子落於畫卷之上,再掃視安樂。
少年作畫完,一席白衣,腰別竹劍,面容攜和煦春風立於正廳,不驕不躁。
「你贈我墨竹圖,我作長者,自然不能白受此畫,本該贈你一柄寶劍,但你已有長者贈竹劍,其餘之劍於竹劍前盡數黯然,不顯誠意……」
花夫人笑意盎然,望着少年神秘一笑。
「思前想後,我便決定回贈你一特殊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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