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請息怒 六十九、躺平縣令

    縣衙東跨院。

    一眾皂衣點卯後聚在院內槐樹下吹牛打屁。

    當然,話題自然繞不開昨夜那場毆鬥。

    對面典史房這邊,今日上值的文吏比平日少了一半左右。

    據說是在家養傷。

    倒是鼻青臉腫的張文才依然堅持上值,路過這群皂衣時,聽聞七嘴八舌的『兔兒爺、雞公』之類的起鬨,只顧低頭疾走。

    「苟大哥,咱與典史房鬧成這般,往後公文交遞怕是不方便了。」

    陳初隨口問道。

    「嗐,怕他個卵,咱們刑房的公文直找西門哥哥便好。」苟勝無所謂道。

    「哦?」陳初奇怪的看了看苟勝,等待後者解惑。

    典史掌緝盜、盤詰、監察、獄囚等職事,可以說是刑房的直接領導。而押司只是一個高級文秘,怎麼算,刑房文書也不該直接交於西門恭。

    可聽苟勝講,現下刑房諸班事宜不但由西門恭說了算,甚至連刑房印綬都在西門恭掌握之中。

    也就是說,張典史已被架空了。

    怪不得雙方劍拔弩張......『權』才是矛盾的真正原因。

    昨晚不過是一個由頭而已。

    了解大概情況後,陳初去了西門恭的值房。

    值房內,有一名文吏正伏案書寫,坐在上首大案後喝茶的西門恭見陳初進來,上下掃量後,讚許道:「咱這皂衣穿在兄弟身上,還穿出了幾分倜儻之意。」

    陳初身材頎長,同時也少了其他皂吏身上那股油滑、狠厲的味道,便是這灰不灰、黑不黑的公服上身,也襯出了一股英朗挺拔氣度。

    「不然哥哥請我做咱刑房三班形象代言人?我也好去街頭賣弄一番風騷。」

    陳初騷包的原地轉了一圈。

    「哈哈,不如去採薇閣,昨晚那些姐兒們看見兄弟赤膊,腰身都軟了,哈哈哈......」西門恭打趣一句,又道:「怎了?這大早上來我這裏有事?」

    「呃......」陳初仿似隨意的掃視一眼靠牆而立、放滿了籍冊文檔的書櫥,笑道:「哥哥知曉,我與柳長卿等人胡亂弄了個《今日頭條》,上面會刊印一些坊間趣事、古今奇案。

    最近素材短缺,我便想來尋些過往案件看看有沒有甚的稀奇之事,好獲取一些靈感。」

    胡亂翻看案件卷宗肯定不合規矩。

    不過,『規矩』也只在西門恭一念之間,稍微想了一下,西門恭想不出有什麼隱患,便道:「此處卷宗只有今年的,往年的已送去案牘庫。你取了自看便可,莫要帶出去。」

    「好,謝哥哥。」

    陳初笑着拱了拱手。

    「無需客氣。」西門隨意擺了擺手。

    一時間,值房內安靜下來,西門恭慢悠悠的品茶,陳初立於書櫥前,好像沒有什麼目的的胡亂翻看。

    盞茶工夫後,一名內衙門子前來通稟,說是縣尊有請。

    「想來是那張典史告狀了。」西門恭起身後,淡然笑了笑。

    陳初放下手中卷宗,笑道:「若是為難,哥哥便把我推出去,兄弟皮糙肉厚,挨上幾記水火棍也不妨事。」

    「哈哈哈.....」西門恭爽朗一笑,道:「若事事都讓底下兄弟去擋,那還要某這做哥哥的何用?你且忙你的,某說了無事便保你無事。」

    說罷,西門恭大步而出。

    西門恭走後不久,依舊站在書櫥前的陳初,忽對值房內那名文吏問道:「這位兄台,咱這卷宗是按怎樣順序排列的?」

    文吏抬頭,笑道:「陳馬快,按時間順序排列,書櫥最西是年初正月的卷宗,越往東來,時間越近。」

    「哦,多謝。」陳初踱至西側。

    裝模作樣翻了一陣後,終於在一卷卷宗的封皮上看到以下字樣:正月二十三,雙河村趙秦氏、劉大兩死兇案。

    回頭看了一眼,文吏在忙,陳初把卷宗一卷,塞入懷中。

    縣衙後堂。

    張典史說話時激動的飛沫四濺,胸前官袍上還殘留着一道昨夜留下的菜汁污跡。

    對面的西門恭大馬金刀的坐在杌子上,坐在一旁的蔡源眼皮微垂,猶如睡着了一般。

    坐於上首的縣令陳景彥則扭頭看向窗外一瞬不瞬,院內那棵海棠樹好似成了世間最美好的風景。

    張典史很憤怒,可陳縣令只覺他吵鬧。

    些許小事,值得拿到此處來說麼!

    陳景彥很清楚張典史和西門恭衝突的深層原因,不過他並不打算插手。


    這種事對他來說已不新鮮。

    去年,錄事蔡源就和時任主簿爭奪過戶房之權,兩人好一場爭鬥。

    不過,主簿終歸有官身,一怒之下把蔡源從吏人中除了名。

    這下算是捅了馬蜂窩。

    整個戶、吏兩房公人集體抱病在家,縣衙運轉直接癱瘓。

    主簿也是個硬骨頭,死扛着不鬆口,並與當年十月欲親去府城唐州,請一批能寫能算的讀書人重新撐起戶、吏兩房。

    結果,主簿出城往北只行出四十里,馬車便墜了崖......

    主簿就此意外身死,且空缺至今。

    不得已,陳縣令親自登門請蔡源重新出山,縣衙這才恢復運轉。

    喏,就是底下坐着那個,看起來人畜無害、昏昏欲睡、面目和善,年近五旬的老者。

    現今,西門恭和張典史幾乎正在復刻去年之事。

    張典史去年臘月到任,不但不清楚『主簿之死』的種種可疑之處,對當地胥吏家族的影響也知之甚少。

    陳景彥心下暗暗嘆道:這大齊,已不是當初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大周了.......如今這天下,亂民四起、匪寇遍地。朝堂朱紫一心討好金國,底下州縣要麼軍頭起勢、要麼胥吏做主,眼看亂局將至,你張典史一個外地戶,手中既沒錢糧拉攏人心、又無刀兵甲士傍身,還如此不知進退,殊為不智,早晚落得個身死名滅的下場......

    他在桐山縣就任縣令已兩年,三年一磨勘,再有一年便可敘遷轉任,無端趟這渾水作甚?

    躺平不好麼?

    下方的爭論也有了結果,張典史顯然沒說過西門恭。

    眼瞧端坐上方的陳景彥不吱聲,張典史大急之下口不擇言道:「縣尊大人!咱們寒窗苦讀多年入仕,為的不是一展抱負麼?難道任由這等刀筆吏騎在我輩讀書人頭上!」

    話音剛落,一直猶如老僧入定的蔡源眯眼看了過來。

    像是剛睡醒似的。

    「......」陳景彥瞄了眼面紅耳赤的張典史,忽然手捂肚子,急切往內堂跑去,「矮油,本官忽地肚子疼,需如廁......你們聊......」

    「縣尊大人!大人吶!」

    任憑張典史嘶喊,陳景彥頭也不回。

    ......

    巳時。

    陳初騎着小紅馬一路回到鷺留圩。

    僅僅一天多,彭二哥帶人搭的那食棚已有了雛形。

    姚大嬸更急切,已在尚未完工的食棚內砌了簡易灶台,鍋灶上蒸的是擀麵皮、涼皮等吃食。

    對於食鋪開張,頗有些等不及的意思。

    貓兒遠遠看到一人一馬,便站在了棚外等候。

    待人走近後,貓兒小臉上的淺笑隨即化作了錯愕,「官人!你怎了?和人打架了!」

    這一聲不得了,搭棚子的彭二哥、守着瓜攤的周良等人呼啦啦圍了上來。

    七嘴八舌問起,何人欺了初哥兒。

    看這架勢,陳初懷疑若自己一聲令下,這幫人敢衝去縣城。

    陳初一時不好解釋,直說自己沒吃虧,這才拉着貓兒逃回了莊內。

    進了配房內,陳初被貓兒摁在矮杌上。

    而後貓兒煮了顆雞卵,剝了皮輕輕在陳初留有淤青的眉角、嘴角揉滾起來。

    這樣做,據說可以消散淤血。

    陳初仰臉閉眼,默默接受着貓兒輕柔的服務。

    同時也在盤算着卷宗一事。

    忽而,陳初覺着臉上一熱,忙睜眼看了過去。

    卻見貓兒耷着眼皮,豆大的眼淚順着小臉蜿蜒而下,最後匯聚於圓潤小巧的下巴上,撲簌簌的往下掉,滴了陳初一臉。

    「娘子怎了?」陳初嚇了一跳。

    聽了這句,貓兒小嘴一扁,張開雙臂一把把陳初的腦袋摟在了懷裏。

    或許是不想讓外人聽見,貓兒壓抑着哭聲,顫聲道:「官人......可是同僚欺辱你了......咱不做這勞什子的馬快了好不好......」

    以為官人因『逃戶』身份被同僚輕看、毆打了,貓兒用小手溫柔地摩挲着陳初的頭髮,邊哭邊道:「往後貓兒給你生一堆兒女,咱們便快快活活在山上再不下來了,咱不管這鷺留圩了、也不管這世道了,好不好.......」

    因為心疼,貓兒抱的特別緊。

    「娘子......」嘴鼻眼盡皆被柔軟包裹的陳初瓮聲喊了一句,艱難地仰起頭露出了嘴巴,先趕緊大喘一口氣,才道:「你想岔了,我慢慢說與你聽......還有,我知道你長大了些,但也不必用這樣方式提醒我吧!要把伱家官人悶死麼!」

    「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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