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單克星的凌厲之術、接踵而來,『吐故納新』、『龍吟稚川』、『混沌初開』一招頂着一招,綿綿不斷,將『抱朴真笈』無一保留、全數展開。
彈指間,五百多招已過,九死一生心知肚明,不在追求速戰速勝,而是龍行虎步、穩紮穩打。
至柔亦嬌喘細細,心裏越發清楚,想要戰勝單克星的雙鐧,已是微乎其微,唯有全力以赴,令其誤判迫其退走,是以掌劍直下『雷電拂曉』、『霓虹萬道』並出。
單克星針鋒相對、寸步不讓,這個老江湖已然看出,照此下去,不出百招、小丫頭非死即傷,因此,其人穩中求勝冷靜攻守,鳳鐧『抱元歸一』,凰鐧『嵐傾羅浮』夾擊。
至柔暗暗叫苦,下山以來,她從未遇見這般厲害的對頭,而師父所贈的玉簫,臨行前被小妹楊倩借去,身上寸金皆無,縱然再糾纏三四百招,也是徒勞無功,甚至於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危急中,左掌『霜華天籟』劈面刺出,右手飛旋,五指划過『流光溢彩』,劍風平削散開,衣影飛馳、彩光穿繞。
單克星的鳳凰鐧,一字橫行、左右頂真,右腿撩開,一招『松枝穿雲』飛出。至柔彈腳彎腰、嬌軀急側,頭首微傾,仍舊避躲稍慢,勁風驀然穿過髮髻,一頭青絲、隨之過半灑落。
單克星並不急於求成,跟着鳳凰鐧錯動,一招『本末倒置』,看似『本末倒置』,實是反其意而用之,這是以對方口吻來說的,乃是一大陷阱,極具誘惑,曾幾何時,引多少高手入其彀中。
正在這時,忽然傳來一陣悠揚悅耳的笛音,至柔若有所悟、心明如鏡,左手『雷厲風行』直刺,右臂輕舒一招『霜花霓虹』,纖指微掃,看似陰陽不定。
單克星大喜,以為馬到成功,鳳鐧交與右手,左手大丹霹靂指揮灑、側後彈出。
孰料,至柔這一招是虛招,右腕急抬,輪迴功過處,皓臂旋動。被鳳凰鐧劃破的鵝黃綢袖、猛然齊肘而斷,出其不意飛出,恰巧擊中單克星的肩胛。
雖說有大丹功護佑,但這深邃之功,所帶來的冷熱酸痛,還是着實讓單克星消受不起,這般驟冷之物硬如鐵石,已不是尋常的人間寒器。
單克星恨得牙痒痒的,心道:你已窮途末路,就是迴光返照,也撐不了幾十招,順我者昌、逆我者亡,死了別怪我心狠,給了你六百來招榮光體面,也算是天下第二,死也死得驚天動地了。
不到半個時辰,兩人又殺了六百來招,至柔亦已香汗淋漓、手腳不爽,多少遺憾自己手無寸鐵,想救幾個和尚,只怕事與願違,嘴角不免溢出一絲苦笑。
正待出招,纏比試耗最終,忽然耳邊傳來一聲輕嘆:「縱青絲零亂、置髮釵何用!」
至柔猛然醒悟,原來自己尚有寶物未用,金銀指一探,拔出玉釵置於右掌心,輪迴功陰陽轉化、融合疊加,借金石之物,如火山噴發、功力彌增。
周身近十丈方圓,飛沙走石,寒流翻滾、罡氣縱橫,山野草叢的枝葉,紛紛被席捲,如同漫天刀劍,來回掃蕩砍伐。
至柔絲袂輕舒、御風疾馳,飄逸從容、冷艷重開,流星漱玉劍從頭再來,右掌橫掃一招『星光燦爛』,冰點四溢、玉光綿延,劍氣無所不在,差點沒將單克星嚇得暈過過去,勉強運功執鐧『霧擁稚川』應對。
單克星此時已大驚失色,怎麼也想不通、這小丫頭,轉眼之間,內功大漲、力涌乾坤,難道當真神女下凡、天不佑我。
單克星不禁又氣又急、咬牙切齒,手握鳳凰鐧忽有生不逢時之悲,左手鳳鐧『劈波斬浪』,右手凰鐧『聲東擊西』,雖然聲勢依舊,然而在玉釵的神威下,終究成了強弩之末。
依稀聽見有人語:「你這魔頭,心胸狹窄,為了名位權勢、動輒殺人,就算有人因言獲罪,也罪不至死,須知山外還有天,不出兩百招,你必被擒」
話語之間,至柔的第二招『沉雷碎霧』,勢如翻江倒海,場內五六丈風雲混沌,罡炁狂涌肆虐,空爆在周身如炸雷、此起彼伏。雖然陣勢驚心動魄,但單克星的鳳凰鐧、憑藉着『抱朴真笈』,多少還能抵禦持衡。
單克星自然不相信、局外年輕人的鬼話,但是總覺這聲音、聽着耳熟,眼下對手的強硬上升姿態,已令他無瑕它顧,鳳凰鐧如旋風穿流,人隨鐧舞,怎奈,四周漸漸似天寒地凍,蕭殺之氣越凝越重。
在小姑娘奇妙靈異的掌式引領下,僅僅憑藉一支不起眼的玉釵,就能重新獨領風騷,單克星的雙鐧越來越慢,漸漸跟不上趟了,百招一過,九死一生漸感內力不濟,呼吸遲滯、不禁大駭,心裏疑惑:
怎的、此人一到這兒,小丫頭就這般厲害起來,難道他們是?
單克星依稀想起幾日前,午間在徐州郊野的一個酒家,獨有四張桌子四個人,一人一桌起先是各自背對,因單克星狐疑而轉身審視。
單克星發現、對面另一張桌子,坐着的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陌生青年男子,獨自飲茶,似乎還在仔細品味,情態頗為與眾不同,依稀還記得他、自言自語什麼:
「因你而亡的豈止是你的敵人?也有你的親人,哎!教我如何思量抉擇」
單克星根本沒去多想,飲罷酒漫不經心、看了青年一眼,見此人衣着粗疏、長相文弱,並無奇特之處,但五官豐滿有神,面容細膩清朗,膚色白淨,倒也算百看不厭。
男子喝完茶,好像什麼也沒吃便離開了,而他自己吃飽喝足、縱馬飛奔,不久便追上他的瘦驢,想到酒店裏男子的胡言亂語,忍不住回頭輕哼一聲,以示不滿。
孰料,男子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不停地撫弄一支玉笛,依舊不知所云:「名韁利鎖、執迷不悟,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天外有天、重頭修仙」
猛然間,單克星想起來了,對了!就是他!他怎麼也來這裏?
卻聽背後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遲了!」
跟着單克星大叫一聲:「啊!」
九死一生雖然躲過霜華劍玄冷的劍氣,但卻沒能避開兩支六月寒冰箭,右肋大包穴和左肩井穴,均被兩枚寒冰箭擊中,驀然從空中跌落摔倒在地上。
九死一生嘴裏不住地狂叫:「你這小妖女到底是何人所遣與我做對?」
單克星一面齜牙咧嘴、費力謾罵至柔,一面忍受着極厲害的切膚之痛,暗自運功破解,趁隙抬眼察看、那個其貌不揚青年人。
哪知,他竟橫笛於唇邊,吹起樂曲怡然自樂,好像什麼也沒看見,單克星縱然心肺氣炸,卻也只能無奈閉上眼。
「難道果真是他」單克星這才想起一個江湖傳聞,卻已是倒在地上,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單克星怎能相信,這就是自己的命運結局,再次大聲吼叫:「天亡我也!想不到我九死一生,居然會敗在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黃毛丫頭手裏,這不公平」
「至柔見過大師,別來無恙!」
鮮至柔沒有理會、單克星的怪喊狂叫,徑直向緣度躬身微微一拜,一年多前,在九嶷山賀壽時,兩人已見過面。
當時,少林寺的方丈緣塵也在場,論年齡,緣度幾乎是至柔的三四倍,但若依輩分而言,老和尚緣度也就僅僅大上一輩。
「善哉!柔兒姑娘功德無量,少林寺上下感激不盡。」緣度稍稍理了理禪衣,也還了一禮。
「天玄一枝獨秀,武林再添佳話,幸甚幸甚!」
少林寺達摩九院的緣意禪師,也上前一步加以褒獎,隨後其餘大小和尚一併還禮,齊聲朗誦阿彌陀佛。
這時笛音傳來,至柔忽然想起,幸虧有那個青年提醒自己,不然躺在地上的,恐怕就換成自己了,遂邁步過去行了一禮:
「承蒙公子及時提醒,小女子在此謝過!」
想到之前,兩人在山道相遇時,至柔還有些質疑此人無禮,而今自己心底稍有不安,卻暗暗奇怪:他是怎麼知道、本門的陰陽輪迴功,需藉助金石發揮,難道
青年男子並未下驢,稍一遲疑放下玉笛,驚奇地問道:「公子?難道我真像一個公子?」
從上至下,男子自己又打量自己一番,悽然一笑說:「原來天底下,還有這樣一位公子!」
至柔一聽愕然,瞥見男子坐下,不過是一頭瘦驢,卻因剛才的敵我劇烈陣勢,灰衣藍巾落得滿是風塵碎葉,雖不算狼狽,卻也與公子王孫的風度,天差地遠。
忽地她似有所悟,再一瞧自己右臂袖衣殘損,想到剛剛向這位青年男子謝禮時,皓臂無遮、渾然不覺,不由羞澀頓生,臉色微微一紅,急滑連退十餘步,方欲轉身整理。
哪知,單克星就躺在身後兩三步遠,雖然他已中了寒冰箭,但此人的大丹功已臻化境,縱使六月寒冰箭,也被其化解過半。
此刻,九死一生見天賜良機,時不我待,自然拼盡剩餘內力,照着至柔軟腰,以『綿里藏針』式擊出一掌,意欲徹底剷除畢生勁敵。
這一幕突兀,誰都未曾預料,姑娘江湖經驗欠缺,猝不及防、背遭暗襲,櫻唇微張,「啊」字都未吐出、便軟軟地倒下。
那青年男子見至柔急退,知其有意避開,便稍稍低頭,以袖衣拂拭玉笛,佯裝未見其不雅情狀,但至柔極其輕微的喊聲,還是驚動了他。
青年再一抬頭,驚見剛才還嬌羞柔媚的姑娘,陡然間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緩緩地伊人傾斜、就要倒地。
男子大呼『不好』,立時人如箭射,一把托起姑娘行將落幕的嬌軀,右手食指中指疾出,指氣在胸腹之間橫豎點劃,顯然是在作極力挽救。
而單克星此刻情狀,雖然功行未滿,卻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急於趁對手疏漏之機逃走。
誰知,九死一生奔行了五六步,縱身正欲騎上至柔來時、乘坐的黃飈馬,怎奈,人還未落定穩當,單克星就覺膝下足三里穴位,莫名其妙重重一麻,小腿一彎失去力道,單克星不由得跌落馬下。
而少林寺的一干大小和尚,更是被眼前三方交織的生死變局驚呆,錯愕當場好半天,老少和尚才回過神來,這時一起匆匆圍了過來探看,幾乎人人都是滿臉慌張、關切之色。
「阿彌陀佛!我佛慈悲、普度眾生,鮮姑娘因護佑少林眾僧而傷,我等罪孽深重,實難饒恕」
緣度本來是想說柔兒姑娘、因為救援寺僧而死的,但終究沒有把握決斷,所以還是猜想她受傷。
於是探出枯瘦的手指,輕輕搭在至柔的右腕上,一探脈息全無,嚇得老和尚連忙縮手,口中不住地嘮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
緣度慌亂之下,頭腦有些不清,只當鮮姑娘與他們一般,也是佛門中人,心想:難道鮮姑娘真的、去見佛祖不成,老和尚一直肢體戰抖、極度自責。
「方丈師兄少林寺緣何遭此大劫?師兄既隨佛祖,叫我等有何顏面、敢再見孟掌門」
緣意禪師見陡生機變,驚愕悲苦一時難以承受。
「阿彌陀佛,那魔頭方才一掌,吞吐不定,掌勢柔綿,掌力卻陰沉兇狠,柔兒姑娘若是被其一掌震飛,或許尚能有救。今觀之中掌後軟軟倒伏,則力透五臟六腑、精氣神俱消,除非大羅神仙降生」
說話之人是達摩九院的高僧緣覺,武功之深堪比緣塵,卻比緣塵果斷智慧,一眼就能看出因果。
「她沒有死,只是暫時受傷昏迷罷了,大師不必自責!」
「啊」
緣度等人一聽實難相信,一齊抬起頭,望着這個不起眼的青年。
眾僧想起,剛才就是這半道半儒的男子,從驢背上機變彈起,果斷施救少林寺恩人,男子身手敏捷,無絲毫徵兆,確實非尋常武林名家所及。
但大師仍舊半信半疑,問道:「老衲愚鈍,不知這位少俠名號,鮮姑娘內臟大損、血浸胸腹,難道還能重生!」
「大師!我的名號無關緊要,而這位姑娘,確如你所說腑臟俱損,尋常的醫家,自然是無力救活,不過,小生或可一試。」青年男子面色不變,彬彬有禮、不驕不躁地回答。
緣度等人適才見過、這青年的出手和技法,知道此人既說一試,當然是有把握的,於是一併上前作揖:「善哉!我佛慈悲,少俠仁義胸懷!少林寺感恩戴德」
「不必了!既然你們彼此相識,交誼自視非同一般,那就請馬上派人、先取一套僧衣來,再教人雇一輛大車,將此賊連夜送往登州,屆時,我會在那裏等候。」
陌生男子說着目光俯視,隨即以手中玉笛一指、躺在地上的惡魔單克星,驀然,就見在單克星胸前的膻中等部位,玉笛虛空一筆划過,竟然發出一陣脆響。
魔頭單克星立馬暈厥,不再做任何掙扎,恐怕數日亦人事不省,大小和尚與江湖各派好漢,無不怔怔地望着這一切發生,均感到眼前這個青年深不可測。
「姑娘的馬兒,你們就一併照看吧!或許以後,她還用的着!」男子說完,將玉笛塞入懷中,托着至柔身體,走到瘦驢旁邊。
就在這時,有個中年僧人、從遠處飛一般來到近前,雙手捧着嶄新的僧衣,恭恭敬敬、立在青年的坐騎旁邊。
陌生男子一一接過僧衣僧帽,且全部給姑娘穿戴好、並扶上驢背,而後自己也騎上瘦驢,並讓姑娘倒伏在其背上。
七八個大小和尚、和旁觀各派的江湖人等,無不驚訝地看着青年的一舉一動,均不相信眼前這一幕,滿臉疑雲地自問:
這麼瘦的一頭驢,騎上兩個人,還能跑得動嗎?
卻見青年人回頭叮囑:「一定照我說的去做,否則後果難料,事不宜遲,我先走了!嘚」
瘦驢得令,竟然也是奔跑如飛,少林寺眾僧無不嘖嘖稱奇,驢跑的比馬快,已屬不易,更何況還馱載着兩個人,看來大千世界、無奇不有。
鮮姑娘還會是一個鮮活的姑娘?也未必就是不可能的事。
等到鮮姑娘醒來時,四周已是一片明亮,陌生的環境,令躺在床上的至柔頗為迷糊,隔着軒窗、能看到外面藍藍的天空,耳旁是一陣陣低低、且有節奏的嘩嘩水流聲。
迎面隔牆掛着一幅寫景字畫,畫着一個年輕人獨坐山岩,面朝大海專注撫琴。
至柔無意欣賞,只是在腦海尋找記憶:
我怎的到了此地,這是哪裏?想到畫面上無邊的海水,和窗外傳來的聲音方有所悟,她正待坐起,忽然感覺全身劇痛,大叫一聲倒下床,又暈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等到第二次睜開眼睛,床前卻站着一名、陌生的年輕男子,至柔無力趨避、退無可退,驚問:「你是誰?」
剛一開口說話,姑娘渾身就不住地顫慄,覺得寒冷難捱、牙齒上下敲擊不停。
「小生姓虔雙名士元,姑娘身受內傷,可曾記得?」男子回答誠摯友善,眼神和表情、看不出有什麼虛假。
直覺令至柔略感放心,並依稀想起:
好像是仲夏的某一天,在嵩山腳下,自己收服了魔頭九死一生,在向一位騎驢的青年致謝時,因意外突然遭人背後偷襲。再後來、就什麼也不知道了,而眼前的男子,就是那位騎驢之人。
弄清楚了此間的來龍去脈,至柔於是微微點頭,這時,方才覺得寒冷、已減輕了許多,就疑惑細聲繼續問他:
「這是何處?我在此地有多久了?」
語畢,又是一陣寒潮冷戰、席捲通體,至柔不由失聲,喊道:「為何這裏、這般寒冷?難道還有比崑崙山、更不對!」
一運內功半點也無,至柔心底大急,渾身竟然流出細微汗來。
「此地人稱蓬萊,其實是海中荒島,你已昏睡了足足四個月,艱險已過,目下尚不宜動身,這寒冷恐怕還要折磨你兩個月,一切你無需擔心,暫時不要多言,過些天或許就會好得多。」
青年男子微笑着回答,聲音里透露出由衷的喜悅。
「啊!你是說我須得半年不能回崑崙山,為什麼」
至柔話音未落,又是一陣奇寒滲透肌骨,且比先前的冰冷更甚,忍不住全身震顫晃動,似乎每一根骨頭,都被凍裂欲斷,失去了支撐和連接,繼而筋骨酥軟,如同散了架一般、疼痛難受。
至柔心裏有些詫異,為什麼每當自己說話時,就會有驟冷侵襲,而自己默默無語時,寒意就會漸漸消失。
「你修煉的內功太深了,至陰之氣已無與倫比,慣於停留在你身體的四肢百骸、五臟六腑乃至於經絡要穴,之前任你點化指使,心想事成、好不得意。只不過因為你身受重傷,阻塞了它原本的通達,故不在受你驅使,而是蠢蠢欲動、肆意凝聚,遊走五臟六腑之禁地,以至於在你體內、滯留匿藏泛濫成災,所以你才會特別地、感受到這股寒冷,這是屬於你的寒冷!」
「屬於我的寒冷?」
至柔尚不明白此話代表的全部含義,默默在內心重複了一遍,隱約又覺得這句話意涵特別、極度震撼着自己的靈魂。
這似乎是在暗示、崑崙派高深的內功中,隱含尚未滲透的、甚至難以避免的弱點,這或許正是本門功法修煉後,此中唯一一絲不足和遺憾。
不可否認,崑崙派的內功,原本是陰陽互動、隨意化轉,但自孟靈冰以來,因為門下系女子特質,故而獨創出『霜華劍』,機樞藏拙於巧,善於陽轉陰修煉施為,陰柔清寒之功日積月累,最終打破體內的陰陽平衡。
同時,因為崑崙派地處西域高冷之境,為陰寒修行氣功的引導吞吐、乃至內功凝練掌控,有着得天獨厚、立竿見影的生發作用。
而且,崑崙派地理上的優勢,還能避開許多功法上的深層魔障,內外修為極易突飛猛進,稍有悟性即可青出於藍,崑崙派由此逐漸走上至陰修煉的巔峰。
「是的!這是你自身特有的寒冷,除非你願意卸去這一身、對你來說來之不易的內功,那麼,這股極寒玄冷、也將隨之煙消雲散,否則,你就得忍受下去直到你痊癒。」
「不不!我不可以背棄師門和師父!可是可我不能不說話,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好轉?」
至柔強忍着寒冷、疼痛與不適,哆嗦着說完心底想要說的話。
「說得好!人不能不說話,但要視情勢而定,至於何時好轉,那要看你的造化,我真的不知道是哪一天。平日間這些至陰之氣,被你蓄養在身體的某些角落,隨你意願任你指使來去自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可一旦你身陷頹勢、乃至於性命不保時,它也會趁機欺凌你,讓你苦不堪言,所以,師父向來不贊同、我等弟子修煉陰陽之氣。」
男子舉止端莊溫文爾雅,所言剖析清晰、極具修行至理,所謂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便是這般,這些道理至柔何曾不知,崑崙山同行的姐妹,就有人不慎陷入魔境,苦厄相隨難以自拔。
雖然虔士元說得是實,卻也好像有所指,至柔正想問他師父是誰,但一想到他說的那句『這是屬於你的寒冷』時終於忍住,然而,青年男子似乎看出她的疑問。
「你一定是想知道,我師父是誰?」
男子說完便停住不語,轉身走了幾步,背手望着窗外,好像在思考什麼,亦或等待決斷。
過了一會兒,男子終於開口說道:
「我若不說,你一定以為我賣什麼關子,我若當真告訴你,又有違門規,到頭來或遭師父責怪,說我把蓬萊山的瑣事告訴一個不相干的姑娘!」
言畢無奈地搖搖頭,又走到對面那副、極具個性的畫作之前,凝視半晌而後說道:
「家師姓伏,諱名天君、表字無極,外號蓬萊仙客。唉!我是他最不成器的弟子,師父多次說過,我塵緣未盡、難修真功,善惡之間我太執着,所以,也就將這蓬萊島丟給我,說是對我的懲戒,成敗全憑自身造化。」
「哦!」
至柔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覺得他師徒間傳教,頗有些不可理喻,正欲細問自己的病理,忽然寒冷彌散深入精髓,使得軀體幾乎麻痹虛空,忍不住頭腦混沌失憶,有些神情倦怠、昏昏欲睡。
男子業已洞悉其源,畢竟重傷初愈之人,不宜耗神費思,於是以手勢打斷對至柔說:
「若是饑渴了,就喝了這杯茶水,再有五六日,就可小走,一切不必多慮,過些天,我會再來看你。」
於是,男子點頭轉身退出。
果然,到了第六日醒來,至柔坐起不再感到疼痛,稍稍扭動肢體,亦無不適之狀,遂起身下床,四處稍動走了走,輕輕吁了一口氣,覺得有點渴,便又踱回床頭。
床邊一杯菊黃色的茶水,是虔士元前幾日走時留下的,至柔初時聞着清香怡人、沒有飲服,這時忍不住一口氣喝了大半,頓時感到愜意,覺得自己全身已無大礙。
想起幾日前虔士元所說,自己昏迷已四月有餘,很是害怕師父怪罪、自己音訊不通,尤其是今日舉止無礙且能行動,臨窗觀天,估計已到午時,正好試試先向師父簡單說明。
於是,至柔回到床上盤腿端坐,將太極功、天地重生功、陰陽輪迴功循序運轉,最後開啟靈犀功,卻很長時間未能找到師父。至柔覺得有些疲倦,便匆匆收功,心道待午夜子時,再報訊不遲。
至柔猜想:師父可能正在路途尋找自己,亦或是忙碌其他要事之中,不便於同自己聲氣相求、心靈溝通,只得暫且放過一旁。
於是下了床,緩步出迴廊四下打量,透過窗看隔壁屋子,除了案台上的筆墨紙硯、和幾許書籍,幾乎別無所有。
至柔放眼海天一色,波瀾壯闊、心意頓舒,潮水聲聲,像是對新來嬌客的溫暖問候,至柔憑欄深吸一口氣。
好像之前、這十八九年的時光,活得也沒有這一刻來的愜意,似乎靈魂從此得到了釋放,一種飛翔的欲望急待實現。
忽地,她記起臥床對面的那幅畫,總覺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神秘暗示,於是快步回到室內,最後雙眸停在畫面上。
畫中一青年男子,端坐在山岩上,正全神貫注地演奏瑤琴,沉思即興袖袍曳動,宛然琴韻隨風四溢。
男子的背後是一座樓閣,似乎就是她目前修養的閣樓,而他正對的面前,則是一碧遼闊的海水。
海水壯觀雄渾、且奔騰湧動着,似乎在追隨着琴聲的節奏,微茫處有一女子背影,凌波踏浪、如歌似舞。
畫的左下邊是一首五言古詩,題名為《送天涯之子》:
潮湧煙水閣,琴繞海天客。
雲山萬里遙,臨屏一窗隔。
文末一行小字,也是清晰可辨,寫着:蓬萊客四月六日,卯時醉筆。
至柔深諳音律,依稀看出畫面里飛流着、一首難以名狀的琴曲,心隨詩境,還未吟出聲,便覺得肌寒骨冷、難以自持。
至柔急欲以內息引導,哪知,體內猶如空蕩蕩一般,至柔驚恐之餘不明所以,剛剛還行功一輪甚是圓滿,並打算不日離開此地。
孰料,須臾就不着邊際,無依無靠,眼看嬌軀已弱不能支,搖晃着勉力移步就床,急忙以被褥緊緊裹體,雙眸緊閉、摒思絕念。
過了一盞茶的工夫,身體依舊不住顫抖,心裏始終在想,卻想不明白,我今日並未言語,怎的會有寒冷,如此越想越冷、越冷越痛、越痛越昏。
正昏昏沉沉、哆哆嗦嗦之際,床前飄來一個人影,至柔還未來及睜眼,就聽見耳邊有人急切輕語:「怎麼回事?難道你一個人,喜歡自言自語」
至柔聞聲睜開眼,一瞧是虔士元,便輕輕搖頭。
只見虔士元轉身,從帶回的包裹里,取出一件頗為華貴的、金黃色毛絨皮袍,兩手展開,鋪蓋在至柔裹身的薄被上,然後立起身,雙眉緊鎖,頗為自責說道:
「記得我走時,你所患之症狀,沒有這般深重,而今你的心思、也讓你倍感嚴寒酷冷,定是你這兩日、修煉了你的本門內功,誘發餘毒邪氣橫行經脈,而令你至陰玄功不受掌控,一併摧殘你尚未康復的病體。都怪我遇事處理不夠周全,沒有料到你會恢復這麼快,居然能噝!」
至柔痛苦不堪,不敢應答,想不明白本門的武功、會修煉出這樣的結果。
「雖說以前,你動用心思,也有些寒意,但那只會在你說話時,才產生極重的寒冷呼應。而今之變故,即便你不曾言語,哪怕稍有思想,也會寒入魂魄,讓你痛沏肌膚、苦浸肺腑,從此不得安寧,只怕恢復起來,又要費些周折,我今找來的這件皮袍,看來是起不了什麼作用了。」
說完,虔士元無奈地苦笑,微微搖頭、一言不發,未幾,出了閣樓,不知何為。
至柔牙關緊咬,心裏兀自不解,怎的今日這般寒冷,比以前來的更猛烈,難道真的如他所言,因我修練本門功法,反而弄巧成拙。
她心裏明白,虔士元所說的費些周折,多半是要費盡周折了,不禁心生歉疚,思想縈懷難斷,寒冷更是遊走在骨髓之間、難以忍受,終於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渾渾噩噩、不知什麼時候起,至柔覺着身子骨不再僵硬,而且居然暖和起來,但體內因無半點力,無法做任何的互動,一股外氣不知何時灌入身體,並在經絡、穴位之間,彌散膨脹、按摩揉搓。
至柔明顯意識到,這是在給自己通體、梳理陰陽諸多脈息,感受肌體的每一個節點和部位,都得到了釋放和融化。溫柔舒服、半夢半醒,且極不願意睜眼,卻又想睜眼瞧瞧,給自己一個信任的理由。
正巧此刻,有個熟悉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不要說話!不要思想!不要移動!只管放鬆自己」
過了一個時辰,至柔感到背後呼吸漸重,自己已不再像先前那般舒適享受,身體左右似乎有兩股內息、交叉緩慢遊走,既不受自己策應、也不受引導,更不受自己控制,卻在身體的各大玄關、任意進出無所阻滯,所經之處冷熱出奇,但卻是一帶而過。
這股內息交匯於頭頂百會穴,又重新沉下四處打探,這時穿行於經絡穴位的這兩股氣息驟然加快,帶來的衝擊,也讓她巔峰起落、難以承受。
至柔的一顆心、似乎要跳出嗓子眼,全身姿態完全不能掌控,整個人搖晃震顫不止,手臂不由自主地伸出,欲尋找扶持和依靠。
猛然間,至柔左手抓住一隻手掌,想也不想、連忙緊緊握住,猶如急劇沉溺中抓住的一根救命草,似乎穩住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孰料這時,從緊握的這隻手掌心,又傳來兩道真炁,卻是不溫不涼,但卻是跳脫不止、頗為詭異,至柔想不了那麼多,依舊緊抓不放。
如此這般,又過了一個時辰,直到聽見身後,發出一聲『好了』。
到此,至柔才鬆了一口氣,平穩坐住、微微昂首,似乎覺得自己精神和氣力,都比以前好了許多。
然而許久,卻不見身後之人站立,至柔不由奇怪,隨意自問:「人呢?難道不是」
扭身回過頭來再看,卻驚見一人滿身汗濕、滿臉通紅,半躺在花窗前台的木製靠背上,此人正是虔士元。
只見他神情倦怠,衣裳多處還有絲絲縷縷的煙汽浮升,至柔知道,實是他剛才為自己施救、用功過甚,以至於未能及時緩解恢復,因而無力起身。
更為稀奇的是,剛剛她說話時,似乎沒有寒冷伴隨襲身,至柔心底一陣歡喜,竟偶爾手舞足蹈,牽扯之下發覺,自己還抓着他的左手不放,驚慌之餘,忍不住脫口「啊」地一聲。
至柔想起之前的經歷,欲行鬆脫、卻又不敢,她想動一下方位、還是不敢,生怕又做錯什麼,而令自己再遭它罪。如此握着虔士元的手掌、欲罷不能,她不免大羞,緊張得幾欲失去呼吸。
一切突然靜下來,臥室里無聲無息,只聽見外面舒緩、柔綿的風浪聲傳來。
良久,虔士元方才起立下床,左手肌骨倏忽一輪微縮,自然從至柔掌中滑脫,衣裳潮濕如故、唯臉色有所好轉。
「一切終於過去,鮮姑娘,在康復之前,千萬不要行功練氣!雖然現在你可以說話、可以思想、也可以行走,但你的傷體,只恢復了一半,像今日這樣的療傷,每七日一次,還需六次,才能徹底治癒、那魔頭帶給你的創痛。」
「都怪我急於求成、思師心切,害你耗損心力、長久不能動彈,不然」
「你不要胡思亂想,一切與你無干,這就叫天意!我傷了自己是小,萬一不濟、出個意外,那才真叫百死莫贖,如今善有善報,你感動了上蒼,所以,依然可以完美無缺。
待會兒,你喝了這碗紅色湯藥,就可以隨意走動、觀覽這座長樂島了。哦!桌上有我上次帶來的布包裹,裏面是幾件衣衫,你看看是否合適,島上沒有外人,不必擔心安全。」
言畢,士元穿過迴廊,便離開了閣樓。
「啊!」
至柔聽了虔士元的一席話,感激、喜悅難以言表,這番救命之恩實難報答,以至於心不在焉。
待士元說出最後的提醒,她才驚叫想起,自己來蓬萊島,已經有許多日子,竟然一直穿着僧衣,實屬不倫不類。
當初,虔士元為了救她,而臨時套上僧衣,不過是掩人耳目的應急舉措,避免路途上、他人無謂的驚奇猜忌,和一些不必要的追蹤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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