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考科舉的人大多回家溫書去了,新入國子監的人又大多還沒有到。
平日裏坐得滿滿當當的課堂在這會兒便只有一半的座位是有人在的。
老師的講課也隨之潦草了起來,且更為「形隨意走」。見到底下的好些學生根本已經心緒亂飛,他也不點出,反而越說越沉浸其中。
暢快起來,還要大笑幾聲。
孟瑤倒是被老師所說的這些點出了新想法,提起筆,在紙上寫了起來。
待到老師都已走了,她都還在看着自己先前寫下的那頁內容,看着看着,就在某幾句句子上做起了修改以及增減。
坐在她鄰桌的同窗收拾好書箱,和她道了一聲明日見,隨即便離開了。
可很快,就又有人在那個位置上坐下。
孟瑤又對着那頁內容想了一會兒,而後划去了其中的三行字,這才抬起頭來,轉向身旁。
見那人正是昨天她在院子裏見到的新同窗,孟瑤便抬起眉來向人笑了笑,想要再次告知對方自己的名字。
她以為昨日和對方隔着好一段距離報出的名字不會被對方記住。
怎料「孟」字才說出口,對方就已經說出了她的名字。
這雖是很小的一件事,卻依舊讓孟瑤的臉上出現了十分真切的意外與高興。
她和人點了點頭。
而後這名小郎君便又道:「陳玠。」
原來,這便是他的名字了。
陳玠說完自己的名字,還要向孟瑤借來她手中筆,並於紙上寫下那兩個字。但「玠」字寫完,陳玠卻未有收筆,在紙上又寫下了「孟姚」二字。待到寫完後,他便看向孟瑤。
孟瑤卻是笑着搖了搖頭,問:「你以為我和趙惠后同名?」
陳玠怔了怔。
趙惠后孟姚自是戰國時趙國的一任王后。她是大名鼎鼎的趙武靈王的王后不說,還擁有着在史書上都留有記載的美貌。
陳玠原沒有想到這麼多的,只是在聽到孟瑤報出名字時,便想到了那兩個字。
現在被孟瑤一下點出來,他那總是顯得有些蒼白的臉上竟泛出了些許血色。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些什麼。
孟瑤卻剛好從陳玠那裏拿過筆,笑着說:「非也非也,我和那位孟姚的名字,雖同音,卻不同字。」
說着,她便在紙上寫下了她名字里的那個「瑤」。
孟瑤的字寫得很快,當她抬起頭來時,面前的小郎君還是有些怔怔的,看起來倒是有些呆呆的了。
如此,便更讓孟瑤感覺到她的新同窗是該比她小了好幾歲的。
倒是讓她心生照顧之意。
孟瑤自是還記得她昨日和這位新同窗所說的話——她讓對方如若有什麼需要,就來找她。
眼下這位小郎君既已主動來找她說話,孟瑤便很快收拾了書箱,向對方發出邀請。
「走吧,陳玠。」孟瑤說:「我帶你看看國子監。」
孟瑤帶着陳玠,往學生們住的那片院子而去。她一路走,一路給她的新同窗說一說周圍都是些什麼地方。
當國子監內的其他學生路過他們時,孟瑤也會給他們和陳玠互相介紹個幾句。話並不多,卻已足夠讓這幾人知道國子監里有對方這麼個存在了。
陳小郎君似乎不是那麼喜歡說話的人。
但當孟瑤和他說起國子監內的一些趣聞時,她卻能感覺到這個小郎君總是會很認真地聽自己說的話。
因而她就又給陳玠說起了國子監內的那些老師,還有他們各自的講課偏好。
待到兩人又回到那個其實有着四間屋子的院子,孟瑤也就要同這位新同窗說出「回見」時,陳玠這才問出了方才他已經想了一路的話。
——「孟娘子,明日你還去上課嗎?」
「自然。」
「但我聽聞你過幾日就要去考進士了。」
孟瑤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用眼神與她臉上的笑意去問對方:所以呢?
陳玠又接着道:「許多要去考科舉的人都回家溫書去了,可你卻不打算這麼做。」
孟瑤則說:「這件事與我而言,要是我能考上,自然能考上。若是那之後就被聖上親封去做官,那這幾日豈不是能留在國子監內的最後幾日光陰了?如此,我自當珍惜。」
陳玠看着孟瑤,點了點頭。
孟瑤已然看出來了,他的這位新同窗是個純善之人,定不會來問她若是考不上又如何。
因而她便自己說道:「若是考不上那就是考不上。學了幾年都不行,難道還能因為回家多看了幾天書,就行了嗎?」
「倒是你。」孟瑤又看向陳玠,說:「你剛來國子監,很多課還一回都沒聽過,這幾日的課興許會讓你聽得有些雲裏霧裏的。若你需要的話,我回去找找我前些年聽課時寫的註解與筆記,等晚些時候拿給你?」
此番提議讓陳玠愣了愣。
待到他點頭之後,孟瑤便又向他行了個禮,回去了。
陳玠的貼身侍從已在廊台上守了片刻了。孟瑤在和他的主人行完禮後,還也和他點了點頭。
侍從不敢打攪主人與同窗說話,在孟瑤離去後才連忙上前替主人背起了那書箱,兩人一道回了屋。
當陳玠在自己的書案前復又打開那個書箱,會發現擺在最上面的,赫然是寫着他和孟瑤名字的那頁紙。
陳玠拿出那頁紙,看了一會兒上面的那個「瑤」字,若有所思道:「她待人很好。」
貼身侍從等了一會兒,待到要開口時,卻還是脫口而出般地說道:「那是因為殿下很好。」
陳玠未有着急糾正侍從對自己的稱呼,而是回憶起了孟瑤與其他人的相處,以及孟瑤和旁人說話時的樣子。
很快,陳玠便肯定地說道:「不,她待別人也很好。」
那之後,他才又對貼身侍從說道:「只是,你又忘了,你不該再這樣叫我了。」
貼身侍從很快應道:「是,奴以後會注意,在國子監內」
侍從的話還未說完,陳玠便糾正道:「不,不是這個意思。」
在說起這些的時候,還是個少年人的陳玠到底還是難掩失意與困頓。
他說:「聖上有了自己的親骨肉,我這個過繼過去的,就不再是殿下了。只是從宗法上論,我也不是我父親和母親的兒子了。我父親不認我了。他覺得此事於理不合。」
貼身侍從不知應當如何寬慰自己的主人,便只能沉默着,立刻跪到其身側。
「無事。這些我都已明白。」
.
在對面的那間屋子裏,孟瑤自是不知這主僕二人究竟說了些什麼的。
老師今天上課講得頗為潦草。他甚至都沒有告訴學生們他講的那些都是哪幾本書里的內容,但認出這些對於孟瑤來說自然非是難事。
她在聽課時就已憑記憶將那幾本書的書名,以及涉及到的文章大約都在書哪一段給記了下來。
這會兒她便把那幾本書都翻了出來,找到了對應的原文,又細細讀了起來。
讀到趣處,便也笑出聲來。
這麼看來,她在國子監的這幾日,倒是比先前的日子還要過得更放鬆且快活了。
就好像她先前對陳玠說的那般,如若她這回能考上,那麼這幾天就是她能在國子監里待的最後幾天了。她更應當珍惜待之。
而如果她這回考不上,那這幾天便是會是她在未來的好幾年裏,過得最不差的幾天了。
可一旦想起這次她要考的是三年前她所未能有資格去考的進士科,想起這正是她一心期盼的,孟瑤就會覺得既是緊張,又是興奮。
她不得不坐在桌案前,深呼吸了好幾次,讓自己的心能夠慢慢安靜下來。
『沉住氣,孟瑤。』
孟瑤對自己說道:『這只是一個開始。一個現在看起來可能很難,卻會比以後我要做的每一件事都要容易得多的開始。』
在這樣和自己說了兩次之後,孟瑤的心跳就漸漸平緩了下來。
然後她便會想起今日在街上偶遇曲雲闊與孔克二人時的那一幕。
明明物也是,人也是,可一切卻仿佛都不同了。
三年前,她都還和那兩人一同在國子監念書。可現在,曲雲闊和孔克都已得到了聖上授予的官職,並在自己任職的地方上做了很多事了。
可她依舊還在國子監內念書。
而曲雲闊甚至還比她要小了一歲。
孟瑤是和曲雲闊是一道入學的。在那時候,孔克就已被國子監的同窗們稱作是他們這裏的「累為國學第一人」了。
孔克經常在國子監內的考試中拿第一,前途也是可想而知的一片光明。
即便是朝中的官員們,也對他有所耳聞。
這本該是一件好事的。
可偏偏,孔克還沒有入朝為官,就已經「為名聲所累」。
上上回科舉考試的主考官很看不慣以他為首的一群學生的晦澀險奇之文風。決心要整治他們一番,於是在閱卷的時候,光憑文風就把孔克給認出來了,且狠狠地把他刷了下來。
據說當時主考官的批卷硃砂,直接把孔克的考卷給劃了幾大片,堪稱史無前例。
與之一同被刷下來的許多國子監學生都對此表示義憤填膺,認為主考官假公濟私。
然孔克本人卻還是一副風度翩翩的模樣。絲毫不像是受到了影響的樣子。
直至現在,孟瑤都還記得孔克在他們提起此事時所說的話。
他說:下回一定,一定考上。
然後,孔克就真的在三年前的那次科舉中,進士及第,並還被在上一回科舉中將他狠狠地刷下來的主考官親自點為了第一。
那時候的孟瑤與曲雲闊已沒有什麼關係了。她只是聽人說,孔克在主考官的人選定了之後,就在平日裏寫文章時愈發地怪腔怪調起來,並在科舉答卷時才突然改了文風。
他讓主考官把別人認成了他,又把他認成了別人。
何怪天下的許多讀書人都艷羨孔克呢?
在這件事上,孟瑤也很羨慕孔克。
她羨慕孔克身為國子監內的「累為國學第一人」,被主考官以這樣的方式刷下來卻依舊不驕不躁,直至三年後與同一位主考官「狹路相逢」,又以此般方式戲耍了對方。
最後,先是被討厭他的主考官點為卷試第一。
又被聖上點為了狀元。
往事一樁一樁地浮現於孟瑤的眼前。
可她雖也有好勝心,卻從不敢於人前表現出來。孟瑤也天生就不是孔克那般的人,全然沒有能在此時此刻,哪怕只是在此地和自己說出「這回一定,一定考上」的傲氣。
她只是真的很想,很想很想追趕上兩人。
為了她心中的山川河海,也為了那份自三四年前就在她心底種下的不甘心。
一聲輕嘆後,孟瑤搖了搖頭。
她從書案前起身,打算去給新同窗找找她答應了對方的筆記。
孟瑤覺得,適合給剛來到這裏的新同窗看的,都已經該是她在好幾年前寫過的筆記了。那時候她的註解比現在工整,前文和後文全要寫上,一字一句的,都寫的像是要讓外人也能看懂的。
孟瑤在她放書的架子上一路尋着,而後找到了一個擺在最底下的,她已經許久都沒打開過了的書箱。
孟瑤把書箱拖了出來,並坐到了地上,將書箱打開。
她只是翻了兩本冊子,就確信這裏放的就是她能拿給新同窗看的筆記了。
但當孟瑤試着將裏頭放着的書冊一併取出翻看的時候,卻是看到了一沓被曾經的她特意壓在了最下面的書信。
那是她寫的信。
每一封的信封上都寫着「曲雲闊親啟」。
那時她的字還不像現在這般蒼勁,反而是圓且端正。如今看來,她那時的字倒是可愛質樸。
只是她在國子監安排給他們的遊學中寫了好多封信給那人,那人卻未有如約去她存信的地方收那些信。
以至於,直到四年後的今時今日,這些信都還未有被任何人拆看過。
孟瑤早就知道曲雲闊不通人情。
今朝喜,明日厭。
曲雲闊能在兩人剛結識時真情以待令孟瑤感到動容,也能在發覺孟瑤的才學和志向都不及他之後,當着眾人的面駁斥孟瑤所持之觀點,令孟瑤感到無所適從。
但孟瑤也還記得,有一年的中秋,自己又被父親嘮叨,說家中既無兄弟要幫襯,她去國子監讀了書也無甚用處,不如好好學學她庶姐。讓她多花些時間梳妝打扮,做做女紅,學琴習舞。
她一氣之下便在中秋之夜跑回了國子監。
也是曲雲闊在同她一道分享月餅時對她說:
『孟瑤,你願梳妝便梳妝,不願打扮就不打扮。何必要在意你父親說的話?待到有朝一日你成了朝中重臣,還有誰會在意你有無描眉,梳的又是什麼樣式的髮髻?』
他總是這般,在不經意間做出讓孟瑤感動的事,也說出令孟瑤為之動容的話卻不自知。
可當孟瑤回之以一片真情時,又總是說不清會在何時招致他的冷待。
想到這裏,孟瑤不禁一聲嘆息。
也罷,既然曲雲闊不願收,更不願拆看這些她在遊學時帶着真心與真意寫下的信。
那麼,便由她孟瑤來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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