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宜市的夏總是有雨。
纏纏綿綿的梅雨斷斷續續下了一周,空氣里瀰漫着濕潤、窒悶的氣息。
停車場外面的石磚被雨浸泡得鬆動,賀星苒今天運氣不大好,過來開車時不小心踩了一腳,泥污沾滿半條潔淨的小腿和裙擺。
她微微皺了皺眉,然後不動聲色地一下一下地擦拭着。
手機鈴聲連續響三次,催命一般敲擊着她的耳膜,賀星苒終於有了點情緒,放下紙巾接起電話:「餵?」
「煩着呢?」就憑她接電話時發出的短促音節,好友姜子格就聽出來她語氣里煩躁,不但沒有安慰,還傷口撒鹽,「因為你未婚夫?」
「……」
姜子格雖然遠在杭市天天996,但八卦可一點都沒落下。
「我聽季航說了,你那未婚夫可不是什麼善茬,在你們臨宜也算小有名氣的紈絝,招貓逗狗什麼都干,前女友能從平江路排到東浦機場去,跟這人結婚你可有操不完的心,就不怕哪天前女友帶着私生子上門找你來?」
聽着好友喋喋不休的顧慮,賀星心裏莫名平靜幾分,笑着道:「他還不至於。」
姜子格一噎,腦子轉得極快:「那就是前女友已經上門了?」
賀星苒:「……」
家裏安排的相親,她知道路維的情況,年輕的時候放蕩了些,這兩年已經很收斂,這次被前女友找上門的事情賀星苒沒有多問,路維處理得乾淨利落,也向她表達過歉意。
路、賀兩家門當戶對,賀家急着她儘快完婚,婚訊也已經發出,此時再有變數並不合適。
左右不過是聯姻,她也一向不是有反叛精神的人,賀星苒決定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
簡單地跟姜子格解釋了遍前因後果,對面沉默半晌:「就不能不結了?」
「很難的。」賀星苒說。
姜子格默默吐槽了一句:「你爸也真是的,這不就是在賣女兒麼?」
賀星苒自嘲似的苦笑了下,還沒說話,就聽到姜子格自言自語一般的喃喃聲:「你這種任人揉圓搓扁的性子,真的就配靳嶼這種真心肯為你着想的人。」
靳嶼。
已經有好久沒有聽到過這個名字,宛若一枚石子砸進水面,賀星苒恍惚了一瞬。
「這麼多年我也沒問你,當初你倆怎麼說分就分了?最開始我還害怕你沉浸在失戀里走不出來,可你現在真要結婚了,我又有點為你倆惋惜……」
「實話實說,可能是你們當初分手太倉促,我總有一種你們之間還沒結束的錯覺。」
姜子格的聲音經過無線電的打磨,沙啞、做舊。
那個瞬間,賀星苒腦海里似乎也一閃而過很多從前的片段,那些走馬燈似的內容紛紛掠過,最後只剩一聲嘆息。
反正已經塵埃落定。
她不動聲色地打斷陷入回憶的友人:「你打電話給我有什麼事?」
姜子格一拍腦袋,說回正題:「哦對,月初我這裏清閒點,有空我去找臨宜找你玩。」
「好。」
雖然已經到了晚上下班的時間,但姜子格的工作一般都要到十點半,跟賀星苒再說了兩句不咸不淡的日常話,又提及路維,欲言又止地掛了電話。
賀星苒又在停車上坐了一會兒,手機上路維的催促信息不斷跳出來。
她終於長長出一口氣,點開導航線路,驅車向城南駛去。
路維當然不是她的命中注定。
可已經過了青春懵懂的年紀,追求在對方心裏是「唯一」的想法未免太過單純。
-
半路上又下了一場雨,紛紛的雨絲從大變小,一直到賀星苒驅車到城南別墅也未停下。
雨中的一棟別墅燈火輝煌。
今天是路維的三十歲的生日,路家獨子恰逢而立,這場生日宴會排場自然極大的。
路兩側已經停泊了不少豪車,門口也有工作人員在登記來賓信息、禮品清單。
生日宴會的主人公卻撐着一把黑傘站在雨幕里。
賀星苒推開車門,細密的雨珠未等落在臉上就被擋住,她一愣,抬眼看着來人。
「你怎麼出來了?」
路維一身廓形白色西裝,一側肩膀已經被雨水沾濕。
路維笑道:「剛剛雨大,怕你冒雨進去感冒。」
「我哪有這麼脆弱?」賀星苒說。
路維:「我可一點閃失也不敢有。」
雨傘又往她的方向傾斜,唯恐她淋濕一點兒,手臂虛扶在她背上,一路全方位護送她走進別墅。
場地內空間很大,色調以白色和金色為主,到處擺着吃飽了水的粉色百合。
路家有讓路維今年就陸續接手家業的意向,因此,這場生日宴會邀請的賓客不止親友,很多商業合作夥伴也在場。
做民航貨運起家的孟董舉着香檳過來跟路維碰杯,又對賀星苒微微頷首:「成家立業,小路總而立之年好事成雙了。」
「我夢寐以求的。」路維把酒杯低了半寸,跟孟董碰上,溫和的眼神卻是看向賀星苒的。
走了孟董,又來了下一個。
作為未婚妻,賀星苒是充當「門面」的作用,挽着路維的手臂穿梭在衣香鬢影間。
路維體貼地喚來服務生,給她換了杯白水:「香檳傷胃,喝點白水陪我應付應付那群人就好了。」
很是體貼溫柔。
——這是兩人之間一貫的相處模式,互相彬彬有禮且有一定的分寸感。
賀星苒笑了笑:「哪有你這麼糊弄人的?」
路維一挑眉,露出一點青春時期的風流相:「那群老狐狸不也在敷衍我?」
單薄的眼皮隨着他挑眉的動作撐開了,賀星苒看着那雙桃花眼,驀地又短暫失神。
忽然間,別墅東南角爆發出一陣吵鬧聲。
賀星苒回神,下意識朝那頭看過去,都是一群年輕人,估摸着是路維這個圈子裏的朋友,男男女女圍在一起講些俏皮話。
氣氛沸騰喧囂。
那個人會在嗎?
說來也奇怪,在同一個城市同個圈層,這些年兩人居然從來沒見到過。
「看到熟人了?」路維朝着她目光方向看過來,語氣試探。
「沒,沒有。」
賀星苒很快回神,主動挽上他的手臂離開。
-
鋼琴曲又換了一首,從平緩都稍顯激昂。
「嶼哥,嶼哥!」友人逐漸揚高音調讓面前的好友回神,「你被什麼東西上身了?怎麼突然就定住了……」
羅亦周順着靳嶼的目光看過去,剛好看到一段稠穠合度的身姿。
端莊的黑色掐腰裹身裙,長度垂到腳踝,腿後有條開叉走路時若隱若現比羊脂玉還要白皙瑩潤的肌膚。
明明只有一個背影,但從纖細的線條和完美的身姿就可以看出這是一位絕對的美女。
「草……」
羅亦周接受了美貌衝擊,直到靳嶼在他眼前打了個響指才回過神,但定睛一看眼前的男人,又愣了一下。
靳嶼立馬將濃黑的眉毛蹙起:「至於麼你?」
「是真他媽漂亮啊!」不僅羅亦周看到了,周圍其他朋友也出聲附和。
「不是本地人?這種大美女我沒見過,不應該啊。」
「雲匯木業的小女兒,之前沒跟我們玩過,不過也是,誰知道了路維的德行還能跟他訂婚呢?」
「……」
小姐公子哥兒們湊在一起嘰嘰喳喳,羅亦周一屁股坐在靳嶼身邊,用手肘懟了懟他:「你知道不,前兩天那女的又來找路維,那事兒當初鬧得這麼大,我還以為這婚結不了了呢。」
「有什麼好擔心的?」靳嶼抿了口啤酒,暖色的燈光照在他眸子裏,卻莫名照出幾分鋒利的顏色。
羅亦周噎了下:「也是,跟我有什麼關係,又不是我娶。」
「我不是這個意思。」靳嶼打斷他。
羅亦周:「?」
靳嶼語氣輕飄飄的:「現在也有可能結不了呢。」
羅亦周:「……」
雖然是一個圈子,但靳嶼羅亦周他們跟路維差了四歲,從小到大也沒怎麼一起玩過。
靳嶼今天代表家裏出席這場生日宴就已經夠讓羅亦周驚訝,這番發言就更是意料之外。
「你就不能盼着人點兒好。」
靳嶼單手支着沙發背,松松垮垮地靠着,另外一隻手不斷敲擊着手機屏幕,似乎在跟人聊天。
羅亦周八卦勁兒上來了,抻脖子偷看他屏幕,就看到是個女生頭像,就被靳嶼抓包,按滅手機。
「我盼着他好有什麼用?」他仍舊是那副不着調的樣子,「我是觀世音菩薩,說什麼都顯靈?」
羅亦周:「……」
得,您有脾氣。
今天的靳嶼興致貌似不高,大家喝酒嬉鬧,只有他在抿點啤酒花,靜靜看着。
但他身上的氣質出眾,隨便往這兒一坐,也總能惹得女生們頻頻回顧。
羅亦周跟大家完了兩局,又按捺不住好奇心湊了過來:「阿嶼,跟我說個實話,你是不是戀愛了?」
「還沒有。」靳嶼說。
聽到這個回答,羅亦周眼睛都亮了起來。
但靳嶼明顯不想多說,換了個話題:「你給路維準備了什麼禮物?」
「一個包,你呢?」
靳嶼勾了勾唇:「大禮。」
又有人鍥而不捨地邀請靳嶼參與大家的遊戲,這次他終於答應,氣氛逐漸熱鬧起來。
手機屏幕一亮,那人似乎又發來消息。
靳嶼看了一眼,按滅手機。
生日宴,台上放着路維從小到大的照片,還有路家父母的發言。
大家族總是傳統,作為未婚妻,賀星苒在台下看着,等到流程結束,音樂繼續流淌。
有工作人員過來對路維說了什麼,他臉色變了一下,跟賀星苒招呼一聲,就匆匆離開。
大家重新熱鬧起來,有人喝了點酒,想起這場生日宴的主人公來。
「路維呢?怎麼還不過來跟我們一起熱鬧一下啊!」
靳嶼手指點着太陽穴,狀似不經意地提意見:「打個電話唄。」
「哦,對,打電話……」
大家又商量着由誰撥電話。
靳嶼卻豁然起身。
羅亦周問:「怎麼了這是?」
靳嶼用下巴指了指空掉的酒杯:「吹吹風,醒醒酒。」
-
手機在手裏響了很久。
宛若一塊燙手的山芋,賀星苒咬了咬嘴唇,走出門,一路問工作人員路維的去向。
沿路走到停車坪。
路維豪車眾多,賀星苒也不知道他今天開來的是哪一個,夜色濃稠,她借着昏聵的光線,一個個搜尋。
好在並沒有多大的難題,她很快就看到路維的車子。
卻又如遭雷擊般,定在原地。
那輛車子裏,分明坐着路維。
而他身上,卻坐着着一位女性。
透過後車窗,賀星苒隱約能看到兩人糾纏的輪廓,如兩隻藤蔓,互相攀着。
全身血液倒流,濕潤的梅雨季節夜晚,空氣粘稠,賀星苒平白浮上一身冷汗。
身旁大g車窗不知何時被放下,傳來短促的口哨聲。
賀星苒大夢初醒般看過去,下一秒,似乎墜入另外一個夢境。
線條流暢的臉,細碎的搭在額頭上的黑色碎發,半眯着的桃花眼和似笑非笑翹起的嘴角。
許久沒見過的一張臉,卻又莫名熟悉,好像這些年,總會在夢裏見到過。
她驚訝地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倒是這位前男友態度平靜,朝前面的車子揚了揚下巴:「你未婚夫?」
似乎已經知道了她的一切。
賀星苒捏着手機的掌心泛出汗水,感覺天氣更悶了,有些上不來氣。
下一秒,靳嶼雙手一攤,看戲似的說:「看來你未婚夫陷入熱戀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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