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算途中逃掉的安妮,共十四個真教徒,男人八個、女人五個、還有一個矮人男孩。
晨伊不聲不響地在另一個牢房蹲下,似乎是為了避免牢房間互相串通,關人的牢房間空了好幾間空牢房。
裏頭七個男人,昏沉的光落在他們腳下,他們衣衫襤褸,身材瘦削,神色或堅毅或慌張。
「我是文書,來為你們登記。」晨伊道。
剃了修士頭的男人走到牢門前。
「你是領頭?」
「我是識字的。」修士這樣說道,他揚起手,指了指坐在牢房各處的刑徒,「我們都是神父克里斯托弗的教子。」
「好,先登記名字,」晨伊把亞麻紙放到地上,擰開墨水瓶,「你叫什麼名字,哪裏人?」
「米路·艾倫斯,聖地來的。」
「白銀卡納人?」聖地名為白銀卡納。
「對。」修士給予肯定回答。
接着,晨伊一一記下他的信息,罪狀一處,按例寫下瀆神。
「我們不曾瀆那偽神,神父也不曾。」修士平靜地爭辯道:「他只是希望那人能升上天國。」
「我只管登記。」
「我也只管說出真相。」修士如此道。
晨伊道:「幫我喊下一個過來吧。」
接着修士喚來另一個刑徒過來,後者悲戚怯懦的眼神上下打量那亞麻紙,
「修士,我們真的要遭火刑?!」他打顫着聲音,驚慌在喉結里上躥下跳。
修士點了點頭,道:「...我們若真就此殉難,會有天使領我們回去的,神父沒有做錯,我們也沒有。」
「唉,為了神父。」臉頰凹餡的男人喃喃着,轉臉看向晨伊,「你能不能幫我寫一遍,我兒子的名字。我努力記住,上天后好眷顧他。」
晨伊無言地頷首。
「米哈伊爾,他叫米哈伊爾。」
晨伊照着他的話,用真阿文寫了遍到紙上。
那男人反覆盯了好幾遍,乾枯的手指小心地摩挲那行字。
「你呢?」
「我?我不重要。」
「我要登記你的名字。」
那男人後知後覺地愣了愣,俄而道:「跟神父一樣,克里斯托弗,跟神父一樣,他送我的名字。」
「回去吧。」修士道。
在修士的配合下,晨伊一一登記他們的名字,地區,簡略描述一番身材,統一在罪狀上,寫下瀆神。
如他們所說,他們都是神父的教子,教名都是神父取的,孩提時,都受過他的洗禮。
隔了幾米遠,第三個牢房裏,也是最後一個牢房,關着婦女們與矮人男孩,晨伊如之前一般蹲下,還沒等開口,就有一位十七歲的少女走上來。
她問道:「尊敬的文書先生,您能幫我寫封信嗎?」
「寫封信?」
「是的,我是修道院的修女,也是個畫家,我希望你能寫封信給我的弟弟。」她頓了頓,晨伊瞟見她眼眶泛紅,顯然是哭過。
不止是她,裏頭仍有微微的啜泣。
「好的,先為你登記吧,你的名字是?」
「艾莉娜,我只有教名。」她這樣說道。
「很好的名字,跟你的舉止一樣。」晨伊道。
她名字的意思是「高貴的」。
「謝謝您的讚美,願我主庇佑您,」艾莉娜頓了頓,伶俐地補充道:「我想您不是異教徒,您會克希語。」
晨伊點了點頭「我也會亞溫語。」
他旋即又問道:「你要寫什麼?我現在能幫你寫下來先。」
「謝謝您,那就現在。」她恬靜笑道。
晨伊掏出小刀削尖羽毛筆,沾上墨水,把一張嶄新的亞麻紙鋪開,示意艾莉娜可以開始。
「親愛的布爾德,」
她卡了一下。
晨伊仰頭瞧見她嘴唇顫抖,卻吐不出一個字。
良久,她終究道:「聖地不缺油彩,我安頓下來,總算再見到克里斯托弗神父,你我的教父。到那後,我想要個安靜的環境畫畫,修道院的人很好,空出了一間客房給我作畫室...」
她絮絮叨叨地說着,說錯了哪一句,便連聲道歉,沉吟片刻後才繼續說下去。
「那天我出去採風,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大街,有個老人離世了,他安安靜靜地坐在那裏,他的家人直到晚上才發現。他們是可憐的一家人,棺木都沒法備上,跟我們以前一樣。」
講到這裏,晨伊意識到,她在說彌撒的事。
「他在大街上默默離世,毫無徵兆的,神父無意間看見,於是遠遠地立在門口,默默誦經誦了一天。後來,那家人實在太過貧苦,找上了神父,就跟以前的我們一樣。」
艾莉娜長長而平靜地敘述這一切,到信的末尾,她留下一段話給弟弟。
「在我不長的一生里,很多很多的東西都很短暫,我畫過繁星點點,畫過寂靜的群山、還有垂淚的湖中仙女,畫過聖女垂淚的宗教畫...它們都太短暫了。所以後來我試着畫永恆的死亡。因此多了很多奇怪的問題。
我還記得,我小的時候同神父說過,一切都會死掉,連我們的主最後都衰亡,完全不在了,永遠的不在了。
這一下難倒了神父,我問了個高深的問題,你看,我永遠比你聰明。
後來,神父同我說:
『你還活着,被每個人愛着,
你怎麼能說,神不在呢?』
我畫過很多逝去的東西...
現在輪到我死了,
願你娶個好姑娘。」
說完這想了很久的話,艾莉娜泛着淚,堅強地朝自己笑了笑。
晨伊只能同她說,自己會幫她寄出去。
「謝謝您,願主眷顧您。」她如此道。
晨伊請她讓別人也過來。
艾莉娜先把矮人男孩招呼了過來。
「你好,先生。」矮人男孩很禮貌地打招呼。
晨伊從他眉宇間看不見害怕。
「你不怕嗎?」
「怕什麼呢?怕火...刑嗎?」矮人男孩費力地說出那拗口的單詞,隨後挺起胸膛,「我不怕的。」
「為什麼?」晨伊掃視牢房一眼,沒有一個女人過來照看男孩,「你父母呢?」
「死掉了。」矮人男孩道。
隔着牢門,艾莉娜湊近晨伊道:「他父母很早為守護聖地戰死了。」
晨伊點點頭,自己的叔叔也是。
「他們是天使。」矮人男孩補充道。
「是天使?」
小矮人點了點頭,炫耀道:「我以前有個沒出生的妹妹,媽媽生不出來,我也見不着她,然後爸爸跟我說,她是個天使,已經飛走啦。」
晨伊沉默不語。
醫學不發達的時代,難產並不少見,而嬰兒若難產而死,身邊的人則會安慰父母,這個孩子是個天使,一生下來就飛走了。
這孩子,是把父母同妹妹類比了嗎?
「我也能成天使。」矮人男孩認真道。
晨伊不再多問別的,通過艾莉娜,他默默記下矮人男孩的名字,出身,罪狀上還是那句。
時間已近黃昏,晨伊透着窗戶無意間瞥見天空。
晚秋深藍色的天空,橘橙似的棉花雲真美,仿佛孩子長雙翅膀飛上天,拿蠟筆塗出來似的。
咚。
教堂的鐘聲響了,那座莊重的殘鍾。
異教統治下,遲遲不能修繕的鐘。
嘩嘩。
匆忙回過頭。
晨伊看見真教徒們,他們不約而同地跪伏到地上,一個接一個,親吻脖子的聖像吊墜,雙眸輕輕闔住,面容掛着寧靜的淒切。
「我們都是主的孩子,每一個降生就像是被主拋下,
因為我們是主的孩子,
所以拋下在前,拯救在後...」
異口同聲的禱告裏,他們單薄的軀體,某種東西迸發着生命。
那是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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