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俗人 27、心燈

    吳老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鬆開搭在白孤脈上的手,「你們巷子裏的那位怎麼說?」

    「劉爺爺只說我體內有內傷,傷及五臟六腑、經脈竅穴,但對我這種普通人沒啥關係,就沒說了。」

    白孤知道吳老說的是老劉頭,但這稱呼怎麼聽着怪怪的?

    「哼,倒也沒說錯。」吳老冷笑一聲,隨即指了指白孤的胸間,「你的傷說嚴重也嚴重,說不嚴重也不嚴重,分情況。」

    「比如?」白孤一下子就精神起來了。

    「你傷的是經脈竅穴,普通人對此並沒有多大的依賴,自然影響不大。」吳老頓了頓,「需行脈過穴者,非常人、常事、常物矣。」

    「是書上說的那種可以飛天遁地的絕世強者嗎?」白孤的眼睛都亮起來了。

    吳老不置可否,「在自身體內通竅辟府,吸納天地靈氣,拓印世間法則,此乃修煉之人。」

    「那這種人,豈不是很厲害的大人物了?」

    「不全是。那些有名的,流傳於世的,無一不是當中的佼佼者。籍籍無名、鬱鬱而終的多得是。」吳老還想喝口水,卻發現茶杯早就空了,只好喊了小岍進來添水。

    「吳老,您有修行嗎?是那種能飛天遁地的大人物吧?」白孤一臉的期待。

    聞言,吳老只是微笑着擺擺手,「不算是。當初學藝不精,只學了點皮毛,現在只是勉強當做強身健體的手段,偶爾練練罷了。」

    白孤眼裏有些失望,但隨即想到了一個人,「老傢伙呢?他應該是修行之人吧?他之前跟我吹牛說他當年長得很好看,瀟灑自在,跟什麼劍仙聖賢作朋友,無數的神女仙子倒追他,美酒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還走遍了天下。反正怎麼厲害怎麼吹,吳老,您跟老傢伙認識的時間應該很久了,是不是真的啊?」

    「他呀,算是吧,以前確實還可以,勉強算是個人物,就是性格混了點。」吳老一想到那個老傢伙,就不禁一陣頭疼。

    那個天殺的,混不吝的,等他回來一定一定要揍他一頓再說!

    「那他現在呢?以前還可以,現在豈不是更厲害了?」

    「現在?道行尚可,術法一般,勉強在不入流之列。」吳老眼含笑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啊?怎麼反倒變弱了?書上那些人不是越來越厲害的嗎?」

    「呵呵,那些人都是萬里挑一、百年難遇的人中龍鳳、天選之人,老傢伙平平無奇,怎麼跟那些人比啊?況且,他都多大年紀了。人嘛,總是要服老的。」

    「那,修行,與我的內傷有什麼關係呢?」白孤一口氣將杯里有些涼了的茶水喝掉,有點不好意思地讓小岍添了點水。

    吳老伸手將帘子拉低了些,窗外的風雪大了些,雪花都飄進來一些了。

    「這其中的關係,取決於你。」

    「我?」白孤皺起了眉,一臉無辜。

    「你如果還繼續像現在這樣,當個普普通通的平凡人,自然是萬事無虞。我剛剛探過你的脈,雖然你脈象虛弱,但再活個二十幾年不成問題。再加上你現在手頭上的錢,過個富足生活綽綽有餘。」吳老食指輕輕扣了一下桌面,略微思考了一下,「老傢伙跟我說過,你對於修行之人十分羨慕,也很嚮往他們的生活,對吧?」

    白孤瘋狂點頭,「對啊對啊,書上說修行之人飛天遁地,來去自如,無所不能,這不就是神仙嗎?神仙的生活,誰不想過啊!自由自在,說不定還能有點名氣,被人記在書上。那個詞叫什麼來着?喔,對!名垂千古!想想就興奮!」

    吳老呵呵一笑,只是指了指窗外,「外面的雪下大了。」

    「嗯,街上都開始有掃雪人在清理積雪了。」白孤不解地看了一眼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打個比方,普通人就是一粒塵土,於人世間茫茫多,渺小而又不起眼,卻無處不在。脆弱而又堅強,能築起高樓,也容易作天地崩。修行之人則就是這漫天風雪之中的一片雪花,隨風飄揚,絢爛無比,但只在寒冷時節應運而生。雪花在空中飄零,看似爛漫,實則落地即死。」

    聽到這裏,白孤不禁皺起眉頭,忍不住打斷吳老,「不會吧?落地即死?沒這麼誇張吧,那些書上、故事裏的神仙不是牛逼哄哄的嗎?沒這麼脆弱不堪吧?」

    吳老搖搖頭,「那你就想錯了。修行之人確實比常人厲害,他們會以術法誅邪養身,以符咒鎮魔安邦,以器物斬妖修德,各有手段。他們本事大,壽命也比常人長不少,這是事實。但修行之人豈是那麼簡單?並不是什麼人都可以修行,不然現在滿大街都是了。修行之人首先需根骨極佳,竅脈空靈,否則練了也是白練,許多修行之人鬱鬱而終多是緣於此。其次是悟性,悟性不通達,術法靈錄都看不進去,如何修行?再有,修行是一件燒錢的事,功法、丹藥、符籙、武器哪樣不需要錢?任何一個稍微修有所成的人物,去到什麼地方都窮不到哪裏去。」

    「要很多錢?」白孤的聲音小了一些。

    「嗯,就你現在身上那三萬兩黃金,連最為基礎的引靈入體都不夠。當然,天賦異稟的除外,那些簡直是怪物,不提也罷。」吳老喝了一口茶水,接着說,「世間萬般事,唯有這修行,最是燒錢。那些只想苦修、不想花錢的,往往都是那最先死,也是修不出什麼名堂的。」

    說着,吳老還意味深長地看了白孤一眼。

    白孤只能幹笑幾聲。

    「還有就是,心性。」吳老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啥?這是啥玩意兒?」

    「你可以理解為堅持,堅持自己的初心,堅持自己的夢想,不能被修行路上的其他誘惑所動搖。一步錯,步步錯。有時候一個小錯誤,可能會導致大道崩壞,身死道消。」吳老抬起頭,望向窗外的天空,眼神複雜。

    白孤想了想,「就像是滕猿大祖嗎?」

    「哦?你還聽過這傢伙的故事?」吳老有些詫異。

    白孤有點不好意思地撓頭,難得有些臉紅,「是有一次偷偷溜去蟻堂,白聽了一場說書,那次正好說的就是滕猿大祖。」

    「我後來有去補了票的。」白孤連忙補充道。

    吳老啞然失笑,「沒事沒事,喜歡聽書是好事。補票這事,你應該找唐先生說去。」

    「吳老也認識唐先生?」這次反倒是白孤驚訝了。


    「雲水城第一說書堂的招牌,在城內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況且蟻堂離長洲藥館也不遠,我偶爾也會去聽聽唐先生的說書。」

    白孤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

    「唐先生人很好啊,說書也說得很精彩,他肯定讀過很多書,見過很多東西,是一個很厲害的人!」

    吳老點點頭,「差不多,是一位很有書卷氣的讀書人,很溫和,一眼就讓人想多親近。」

    吳老話鋒一轉,「修行之路如履薄冰,萬丈懸崖走繩索。路上有無數坎坷、難關、考驗,稍有不慎,就是萬劫不復,兇險無比。外表自由自在,瀟灑無比,有着強大手段、長於常人的壽命,確實讓人嚮往。但內里辛苦、燒錢,付出經常得不到回報,努力修煉也無法精進一分一毫,這些都是十分常見的。平凡人雖然不過百載歲月,但還是能安安穩穩地活着,腳踏實地。修行之人就不一樣了,越是高樓,就越是搖搖欲墜。他們本就是得在空中飛着,飄着,展示給世人看。你覺得當他們落在地上的時候,是因為什麼呢?還不是沒力氣飛了。」

    「可書上說的,不是每到末路,都會絕處逢生嗎?然後就開始創造奇蹟?」

    「末路,只是轉折點,是寒風的休息時。當下一陣寒風吹起,雪花不就又飛起來了?」吳老呵呵一笑,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我所說的落地,是修行路上的死路,是一隻腳已經踏進死亡的領地的時候。雪花落地,人之將死,世間哪有那麼多的凜凜雁北風,捲起萬千落地雪?」

    「也就是說,那些神仙,確實比常人還要脆弱?」

    「某種程度上來說,是這樣。早早夭折的修行之人,不在少數。」

    白孤沉默了。

    他本來是很嚮往修行之人神仙般的生活,是因為他們活得久,自身本事大,能自保,也能保護他人。

    他從小就想成為這種人,就因為他想有實力保護家人,保護白老太太和白小小,保護鵬哥,保護老劉頭,保護一切他想保護的人。

    白孤沒有什麼太大的理想,他只想好好有個家就行了。

    僅此而已。

    可現在聽了吳老的一番話,他好像就不那麼嚮往修行生活了。

    極度燒錢、容易早夭、付出沒有回報、要求苛刻繁雜。

    這幾點都十分精準地猜中了白孤的雷點。

    那我現在有三萬兩黃金,足可以在城裏過上富足生活,下半輩子衣食無憂。既然如此,我還羨慕什麼呢?這種生活在以前不也是自己所嚮往的嗎?

    現在只需要等白小小醒來,不就可以過上曾經理想中的生活了嗎?

    可為什麼,心裏頭總有一種失落的感覺呢?

    白孤將雙手揣進袖子裏,低下頭,一臉哀愁。

    「我之所以跟你說這麼多,是因為老傢伙之前跟我說過,你很嚮往修行,十分十分羨慕那種自由自在的生活。可你要知道,強者從來沒有自由。那些所謂的自由,只是相對於平凡人而言罷了。湖泊羨慕江河的細水長流,江河羨慕汪洋的海納百川,而汪洋又羨慕湖泊的安於一隅。每一個人都有各自的經歷與見解,也有各自的嚮往。理想、嚮往與初心,這三個可以是一樣,也可以是三個不同的東西。但白小友你要記住,做人,心裏頭有方向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它不僅僅可以讓你激勵自己,不斷地為之努力奮鬥,更可以在你人生灰暗、疲靡時照亮前路,是一盞看不見卻明亮的心燈。」

    吳老拍了拍白孤的肩膀,笑容如同春日般和煦,「人生會有很多不如意,但只要心存希望與方向,就算是至暗的黑夜,也終會過去,迎來朝陽。」

    白孤沒有說話,只是默默點頭。

    吳老繼續開口道:「你自身體質虛弱,又想保護家人,修行其實是一件很合適的事情。並不需要很高的造詣,小有所成即可,在這雲水城中就已夠用。但偏偏你受了內傷。這傷,便是剛好傷到你胸腹間的五臟六腑,經脈竅穴。若是強行修行,經脈不通,竅穴閉塞,引入體內的靈氣無處可去,只能積鬱在原處。用不了多少時日,你便會爆體而亡。哪怕你命大,逃過一劫,也會留下隱患,命不久矣。所以對比之下,繼續成為一個平凡人反而是一個更好的選擇。」

    白孤揣在袖子裏的雙手都攥緊了拳頭。

    眼眶不住地發熱,上下兩排後槽牙幾乎要揉成一排。

    嘴唇也抿成一條白線。

    吳老將手輕輕放在白孤肩上,輕聲道:「走吧,今天立冬,請你吃頓餃子。吃飽了,就不會亂想了。」

    這時,一陣敲門聲傳來,小岍的聲音接踵而來,「吳老,城東的江先生來了,找您有急事。」

    吳老的眉頭頓時皺起,輕聲呢喃道:「他怎麼來了」

    白孤深吸了一口氣,立馬起身道:「既然吳老還有客人,那我就不多打擾了,我明天再來吧。不用送了。」

    說完,白孤拔腿就跑。

    吳老還來不及出言阻止,就已經不見白孤的身影了。

    他只能無奈地搖頭,「這小子」

    隨即吳老臉色一變,換上一副嚴肅的樣子,沉聲道:「他在哪間雅間?」

    「回吳老,江先生在五十七號雅間。」

    「好,你就留在這裏好好照顧白小小,我自己去就行了。」說完,吳老起身,大步離開,絲毫不見老態。

    白孤一口氣跑出長洲藥館,路上的積雪已經沒過腳踝,風雪依舊。

    他呆呆地站在柳絮路口,看着街道上白茫茫的一片,寥寥的幾個行人,一時間不知道要去哪裏,要去幹嘛。

    腦海里緩緩浮現出剛剛吳老說過的話,白孤的拳頭又緩緩攥起。

    因為相似的話,白老太太也曾經跟他說過。

    「這人啊,要懂得吃苦,但不能這一路上全都是苦,那就太無趣了。要有甜,有了甜頭,就算是吃苦,那也有盼頭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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