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若是放在前兩年,自天子啟口中道出,恐怕沒人會認為哪裏不對。
——彼時的天子啟,與梁王劉武之間,那真真是情比金堅的。
只是此番,梁王劉武欲圖儲君太弟之位而不得,更是史無前例的遵守了一次祖制——只在長安待了一個月,便被天子啟粗暴的趕回了封國。
為了儲君一事,天子啟更是險些和自己的母親:東宮竇太后發生正面衝突!
在這樣的情況下,李廣被天子啟當着滿朝公卿百官的面,定義為『梁王的臣』;
這意味着什麼,恐怕沒人會不清楚
「太子認為呢?」
隨着天子啟雲淡風輕的定性,以及那句耐人尋味的『梁王賞過了,朕便不賞了』,這個話題原本便已經結束。
只是天子啟又冷不丁發出這一問,旋即將目光撒向身側,懸筆於案上,卻好一會兒沒有落筆的太子劉榮。
「按照制度,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可以有一支五百人的衛隊。」
「另任命中盾衛一人,負責太子出行時的車駕安危,以及太子宮的衛戍事宜。」
「——這中盾衛,太子可有屬意的人選?」
「驍騎都尉李廣,旁的不說,起碼驍勇是毋庸置疑的。」
「若太子有意,朕也不怕厚着臉皮,去和梁王說上一說,將李廣這個梁臣召入朝?」
聽着天子啟這看似平和,實則夾槍帶棒、陰陽怪氣的詢問,劉榮只趕忙含笑起身;
迅速一拱手,旋即便敬謝不敏的直搖起頭來。
「李將軍驍勇無雙,更乃梁王叔愛將,兒臣不敢奪王叔之臣。」
「更何況兒臣尚且年幼,像李將軍這樣的烈馬,兒臣莫說是駕馭——便是餵養,恐怕都有些力有不遂」
···
「嗯…倒是太尉周亞夫麾下,另有一宿將,頗得兒臣屬意。」
「若可由此人擔任太子中盾衛,兒臣怕是睡覺,都免不得要笑醒?」
「只可惜」
欲言又止的一番話,只引得天子啟會心一笑,滿是愜意的將身子往劉榮所在的方向一側,旋即便戲謔的挑眉一笑。
「程不識?」
被天子啟一語點破心思,劉榮只稍有些羞澀的笑着低下頭,片刻之後,便也坦然點頭承認。
而在劉榮這番表態之後,殿內,原本因太尉周亞夫成為有漢以來,成為第一位食邑高達一萬五千餘戶的功侯,而感到膽戰心驚的朝臣百官,只不由再度抬起頭,將目光灑向跪坐於御榻一側的劉榮。
——程不識?
太子欣賞程不識?
只剎那間,便有不知多少人,暗暗將此事牢牢記在了心底。
對於漢家的朝臣功侯——準確的說,是對未來十到二十年的漢家政壇而言,這都是一個極為關鍵的訊息。
原因無他:程不識,是劉榮獲封為儲君太子之後,第一個向天子啟點名要的人。
尤其還是太子宮的武將一把手:中盾衛!
這就意味着程不識,大概率便是如今漢家朝野內外,乃至是普天之下,最得劉榮認可的臣下類型;
劉榮往後的臣子,尤其是肱骨心腹級別的班底,也大抵都會是不同版本的程不識。
而從程不識的為人處世、脾氣性格,朝野內外也能大致判斷出來:大概什麼樣的人,能得到太子的欣賞——至少是能讓太子看着順眼、能尿到一個壺裏去。
太祖高皇帝之時,初得封為太子儲君的孝惠皇帝,向太祖高皇帝伸手要了當朝奉常:叔孫通,來做自己的太子太傅。
——叔孫通,是儒生。
雖然是當時,普天之下萬千儒生中,少有的能得太祖劉邦認可、欣賞的儒生,但也終歸是儒生。
太子選的第一個臣下,是彼時漢家朝廷唯一的儒生,尤其還是主禮制的奉常卿;
於是朝野內外當即做下定論:太子儒弱和善,此國之大幸!
至於這『國之大幸』,究竟指的是宗廟、社稷有福氣,還是朝野內外能自此不受鉗制,放浪形骸,那就是見仁見智了。
孝惠皇帝之後,有漢以來的第二位真正意義上的太子儲君,便是當今天子啟。
彼時,天子啟也向先帝伸手,點名要了一個人,來做自己的太子家令。
這個人,叫晁錯
「昔者,孝惠皇帝首點叔孫通,凡孝惠一朝,便只在禮法制度上有所建樹;」
「及至當今,首點彼時的《尚書》博士晁錯,一度也曾讓朝野內外認為:太子好儒。」
「誰曾想,晁錯這個《尚書》博士,居然是個批着儒皮的申、商之士」
「——自首點晁錯,陛下便以太子之身,開始着手削藩。」
「及至今日,吳楚亂平,漢家的諸侯內藩,也都即將被削去爪牙」
如是想着,殿內百官公卿不由挺直腰杆,伸長脖子,遙望向御榻一側,那道時刻帶着謙遜微笑,卻愈發讓人不敢小覷的身影。
「程不識」
「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就此,漢家的朝公百官,有了這場朝議結束後的一個共同任務。
——人肉程不識!
把程不識的老底全扒出來,最好連程不識的祖宗十八代,都查個底朝天!
這不單是為了弄清楚程不識的底細,以求日後能交好——至少是儘量不得罪這位新貴;
更不完全是為了日後,將自家子侄都朝着程不識的方向培養,以圖得太子青睞。
這麼做最主要的原因,是程不識這個人的底細,幾乎可以讓朝野內外,判斷出劉榮一朝,長安朝堂的整體大方略!
一如孝惠皇帝為儲,首點儒士叔孫通,便在七年的皇帝生涯,都只忙着健全漢家的禮制;
當今天子啟為太子,首點《尚書》博士晁錯,便在即立短短三年之後,將『削藩策』三個字從理論轉化為現實。
如今的太子榮,點了程不識。
這就意味着:肉眼可見的未來,程不識的個人政治傾向,便大概率是漢家未來幾十年——甚至是貫徹劉榮這一朝的政治大方向。
眾人都忙着回憶記憶中,那僅有的、關於程不識的殘存記憶碎片,又或是思考起散朝之後,要如何去打探一下程不識這個人。
以至於都沒人發現:不知不覺間,大家都已經默認了劉榮——才剛得封為太子儲君,連政治程序都還沒走完的太子榮,必定會是漢家的下一任天子
「材官都尉程不識,於太宗孝文皇帝十四年起雁門,因御胡守城有功,為先帝任為中郎。」
百官公卿各懷心緒間,御榻一側,也響起劉榮那難掩垂涎,卻也有些遺憾的話語聲。
循聲望去,便見劉榮深吸一口氣,無奈笑道:「自中郎外放,歷任邊地各郡的郡尉、郡守,雖無甚功勳,卻也不曾犯過大錯。」
「——兒臣嘗聞:善戰者,無赫赫之功。」
「便愚蠢的認為,兵法中所說的『善戰者』,或許就是程不識這樣的人了」
此言一出,殿內百官公卿只齊齊低下頭,暗自默念着劉榮方才這番表態,好儘可能將每一個字都記下。
若是有可能,甚至都恨不能變戲法變出筆、簡,將劉榮所說的每一個字抄錄下來!
不是劉榮面子大,而是劉榮這一番表態,是比起程不識這個人,都還要更詳細、更明確的政治表態。
不弄清楚這些,往後幾十年,別說在朝堂混的風生水起——便是想要混一混,都怕是不知什麼時候,就要踩到劉榮的紅線。
——那些在先帝年間反對削藩,從而惡了彼時的太子,以至於先帝駕崩之後,迅速淡出朝野的朝臣公卿,便是最直觀的教訓!
而在御榻之上,見劉榮如此上道,自己才剛遞出個由頭,便抓着這個線頭開始闡述政治立場的,天子啟只淺笑盈盈的點下頭。
得到皇帝老爹『繼續說』的默許,劉榮面上再多一份遺憾之色,語調中,更是帶上了明顯的無奈。
「程不識是不是『善戰者』,兒年少無知,才疏學淺,不敢妄下定論。」
「但在兒臣看來,程不識就算不是『善戰者』,也至少是一個行事很穩妥的人。」
「——若是文臣,那單只是穩妥,確實是不值得令人太過於重視。」
「但在軍隊中,尤其是在無時不刻,都想着建功立業的將官當中,像程不識這麼穩妥的將領,卻是非常難能可貴的。」
···
「再者:兒臣日後的親衛,也並不需要上陣殺敵,只需要能在兒臣出行時,護衛於兒左右而已。」
「故太子中盾衛,相比起驍騎李廣那樣的『善戰者』,恐怕還是由程不識這樣穩妥的將領擔任,才更妥當些?」
以一種稍顯遲疑,好似是在說『我也不知道這對不對,父皇你說呢?』的語氣道出這番話,劉榮便苦笑着搖搖頭,道出了自己的遺憾從何而來。
「只可惜,程不識這樣的大才,卻早早被皇祖母召去了長樂,做了長樂衛尉。」
「兒臣就算再怎麼屬意,也終究不敢從皇祖母手中,搶這樣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才俊。」
「——程不識這樣的將領,無論是做太子中盾衛,還是做長樂衛尉,都是非常讓人放心的。」
「既然這天底下沒有第二個程不識,那還是讓這再穩妥不過的人,在皇祖母身邊侍奉更好些」
有理有據的一番話,即明確表達了自己對程不識的欣賞、對無法得到程不識的遺憾,也表明了自己對東宮太后的敬重;
莫說是殿內公卿百官連連點頭,為劉榮這番表態感到欣慰——就連御榻上的天子啟,面上笑意都不由更真切了些。
毫不誇張的說:哪怕朝議到此為止,劉榮今天的表現,也至少可以打八十分以上。
這很高了!
相比起四十多年前,明顯『不及格』的孝惠皇帝:太子劉盈,以及二十多年前,極為勉強的夠到及格線的當今天子啟、彼時的太子啟,劉榮今日的表現,已經算很好很好了。
接下來,就算劉榮什麼都不做,這場朝議結束之後,朝野內外也都會開始流傳起今日,太子劉榮初登朝議,便『隱顯雄主之姿』的言論。
天子啟顯然也不覺得劉榮今日,還能做的更好;
只稍一思慮,便考慮起了劉榮這個提議。
——劉榮的遺憾,天子啟全當沒聽見。
倒也不是劉榮要的人,天子啟就非給不可;
而是如今的長樂衛尉程不識,處境稍有些特殊。
一開始,竇太后要程不識給自己做長樂衛尉,就不是正常的提拔人才,而是半帶泄憤、半帶試探的衝動之舉。
程不識二話不說,當即走馬上任,竇太后其實也多少有些偷雞不成蝕把米。
時至今日,關於材官都尉程不識,長安坊間仍舊有『太后刻薄寡恩,薄待平亂功臣』的言論廣為流傳。
雖然天子啟早已出手,以『太后親自提拔重用』為由,替母親保下了這點顏面,但前段時日的儲君之爭,天子啟也恰恰是仗着竇太后因程不識一事而『聲譽受損』——至少是因此底氣不足,才順利壓制下了竇太后與立儲君皇太弟、冊立梁王劉武的念頭。
所以,從理論上來講,程不識這個『長樂未衛』對竇太后而言,多少帶了些燙手山芋的意味在其中。
留着,那就是薄待功臣,無時不刻都在被人戳脊梁骨;
調離,更是將使得『太后親自提拔重用』的遮羞布被撕碎,更使東宮威儀蕩然無存。
如果不發生變故,竇太后對程不識這個人的處理方式,大概率會是留用幾年,等風聲過去的同時,讓程不識在長安熬點資歷。
資歷熬夠了,風聲也過了,再尋個由頭——如匈奴人入侵邊牆,某某郡急需一個好郡守之類,將程不識外放出去。
而今天,太子榮向天子啟伸手,點名要了程不識。
這讓天子啟,看到了一個新的操作可能性
「既然是太子想要的人~」
「嗯」
心下已經有了決斷,天子啟卻並沒有急着把話說死。
只佯做疑慮的沉吟片刻,才稍有些躊躇不定的側身望向劉榮。
「太子,是宗廟、社稷的未來。」
「而程不識這樣的年輕將領,則是我漢家軍隊日後的依仗。」
「——這樣的青年才俊,留在長樂宮做個衛尉,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
「與其在長樂蹉跎時光,倒不如跟在太子身邊,好生歷練一番;」
「說不定日後,朕臥榻彌留之際,也會和先帝那樣——緊緊握着太子的手說:事有輕重緩急,可由程不識為將」
自嘲一語,惹得殿內頓時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附和輕笑;
卻也惹得申屠嘉、周仁等老臣,不由得濕了眼眶。
——大家都覺得天子啟是在開玩笑,是在以這幽默詼諧的語言,表達自己對太子,以及程不識這個中盾衛的認可;
但只有這些老臣知道:天子啟這話,並不是玩笑。
至少並不全是
「前些時日,朕一時氣急,言語惹惱了母后。」
「過去這段時日,太子也甚少去長樂。」
「——雖然是因為假節奔赴前線,但也終歸是沒有盡孝於東宮,母后對我父子二人,都頗有微詞。」
「正好,借着今日,太子走一趟長樂;」
「安撫東宮,代朕盡孝於太后膝下的同時,親自和太后說說程不識的事。」
「想來太后,也不會對我漢家的太子儲君吝惜人才,強留程不識,繼續做長樂衛尉?」
天子啟有了決斷,劉榮自也只得躬身領命,對於天子啟這番安排的意圖,也當即心領神會。
——修護東宮太后和西宮天子啟,以及太子劉榮之間的關係。
至少,也要保證明面上過得去,別讓人背地裏戳天子啟、劉榮父子倆的脊梁骨,說『有其父必有其子』『子不孝母,孫不孝祖』之類。
劉榮自也認為理應如此。
原本還打算和薄皇后、母親栗姬,來和天子啟說說『不急着廢后另立』的事兒,如此看來,倒也可以直接去和竇太后去說。
如是想着,劉榮便再度提起筆,開始專心致志的記錄起朝議內容,以及自己對每一個議題,乃至每一個發言的心得。
許是看出劉榮心知『木秀於林』,無意再多出風頭——後續的朝議內容,天子啟也沒再關注劉榮,只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了議題之上。
隨着最後一個議題——衡山國的賑災事宜,在公卿百官的一致認同下得出結論,這場朝議,便也來到了尾聲。
卻不料突變橫生!
御榻之上,天子啟剛把最後一卷竹簡捲起,丟在腳邊的木箱內,殿門外,便響起郎官高亢的唱喏聲。
「稟奏陛下。」
「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朝服執笏,於殿外請見~」
朝議本就即將結束,自也沒人認為這突變,是天子啟的安排。
只稍一思慮,天子啟也略沉遮臉,重新將懸起的屁股落回了御榻之上。
「宣。」
朝服執笏,是漢家朝臣——無徹侯之爵,卻有資格上朝的官員,在參加朝議時的裝扮。
而當皇子,尤其還是某一位姬嬪生下的所有皇子,在某一日朝服執笏,出現在宣室正殿外,往往只意味着一件事。
——彈劾!
而且彈劾的對象,往往是稍跺一跺腳,便能讓長安震上一震的『大人物』
「宣:皇七子劉彭祖、皇九子劉勝覲見~」
得了天子允諾,殿門外的郎官自是轉身向外,悠長的唱喏聲,在漢宮樓闕間激起陣陣迴響。
而在片刻之後,那兩道仍帶着些稚嫩的聲音,便齊聲出現在了宣室正殿左、中、右三殿中,靠右的溫室殿內。
亦步亦趨,一板一眼——劉彭祖、劉勝兄弟二人的一舉一動,任是奉常屬衙的禮官,都挑不出任何毛病!
只是待兄弟二人相繼跪倒在地,選即便是一聲嘹亮的呼號聲,響徹整個溫室殿上空
「兒臣劉彭祖,昧死百拜!」
「懇請父皇,治逆臣中郎將郅都,以大不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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