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警察?」林東來聽馮紅程說得唾沫橫飛的,禁不住笑了起來,「不會還是刑警吧?」
「刑警?」馮紅程有些為難地撓了撓腦袋,「現在有警察文員,有交警,但是刑警還真沒有,不過給我點時間,我可以去開發一下的。」
林東來看着馮紅程,問道:「劉少卿之所以要你,不會就是讓你專門幫他找女人的吧?」
「一半一半吧。」
「那另外一半呢?」
「我十八歲就出來做事,在娛樂場所混跡了四五年,人脈還是很廣的,三教九流的人我都認識。所以,劉少卿有些不方便辦的事,或者不方便打通的關鍵,都是讓我去。」
「好,那我現在讓你去辦件事,你去不去?」林東來問道。
「這還用說,兩肋插刀。」馮紅程把胸脯拍得砰砰響。
「不用兩肋插刀那麼嚴重。」林東來說着,拿起一瓶沒有打開的啤酒,「諾,拿着。」
馮紅程不知所以然地拿起啤酒,「林大哥,你要我幹嘛?」
林東來伸手指着那堆男女,指着其中長相最為兇悍,身材最為彪悍,裸露出來的肩膀上都紋着紋身的壯漢,說道:「把這瓶啤酒拍在他頭上。」
「林大哥,你……你是在開玩笑吧?他們可一看就是道上的人啊。」
「那沒事了,你慢慢玩,我回去休息了。」
林東來說着,就要站起來。
這時候,馮紅程趕緊伸手,一把把將林東來抓住,「林大哥,你別急,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林東來於是站在原地沒有動。
馮紅程一邊抓住林東來的手,一邊拼命地拍着自己的腦袋想主意。
月抹額一分鐘之後,馮紅程用力一拍大腿,「成,林大哥,我干。」
「哦?」林東來做出一副不相信的樣子。
「給我三分鐘。」
馮紅程說完,一連開了三瓶啤酒,然後一口氣將這三瓶啤酒完喝了兩瓶半,另外半瓶倒在了身上,弄得自己渾身酒氣。
看到馮紅程這麼做,林東來都有點摸不着他的頭腦了。
「林大哥,看我的。」馮紅程得意地朝着林東來笑了笑,然後一把拿起林東來給他的啤酒就走了過去。
只見他雄赳赳氣昂昂走到那壯漢的面前,然後在他們十幾個人的注視中,惡狠狠地衝着壯漢的頭,一瓶啤酒就砸了下去。
這一下,連林東來都被震到了,他沒有想到,馮紅程居然真的這麼爽快就一啤酒瓶砸了上去。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讓剛震完的林東來徹底被驚到了。
只見馮紅程一啤酒瓶打完之後,馬上跪在地上,抱着這個壯漢大哭了起來,「親愛的,你別離開我,你想要我做什麼都可以。真的,我什麼都願意為你做……」
那壯漢被啤酒瓶砸下去的那一刻,是一片蒙的,等到他醒轉過身來,正要暴跳如雷的時候,馮紅程的動作卻又讓他蒙了。
無論是這個壯漢本人,還是跟他一起的人,都是粗豪之輩。當他們看到馮紅程的行為之後,都以為馮紅程是誤以為這個壯漢是他的愛人,於是一起放肆地大聲笑了起來,紛紛出言調戲着。
這個壯漢的腦袋雖然被敲得很痛,但是好在腦殼夠硬,還是沒有流血。對於他這樣身體的壯漢來說,只要不流血,就沒什麼大不了的。儘管也很生氣,但是在大家都在笑的時候,他也不好意思突然暴怒暴打馮紅程,因為這行為跟當前氣氛不合。
於是,他最後採取了,一把把馮紅程推開,粗暴地推倒在地,「你認錯人了,快滾。」
「你……你不是我親愛的彬彬嗎?」馮紅程淚眼婆娑地倒在地上,看着壯漢,滿目深情地說道。
他這話引起這十幾個人又再是一陣狂笑,壯漢害羞地拼命地抓腦袋,「誰是你的愛人,快滾,快滾。」
馮紅程於是裝着一副認錯人的樣子,趕緊爬起來,穿越人群,回到了林東來身邊。
「你很有創意。」林東來佩服得五體投地地搖了搖頭。
馮紅程從桌上拿過一張紙巾,把自己的眼淚擦了擦,然後對林東來說道:「林大哥,我知道你剛才是在考驗我。你想看看我到底有沒有膽色,能不能戰勝自己的怯懦。林大哥,我想告訴你,我的身體裏的勇敢雖然不多,但不是完全沒有,只是我要將它獻給我認為值得的人和事。在其他時候,我願意別人把我看成一個懦弱的人,這樣……比較安全。」
「你比我想像中聰明。」林東來眼睛微微眯起來,他看着馮紅程,「不過,說實話,我真的不是很能理解,為什麼你會有那麼強烈的衝動,非要跟着我。我只不過是一個廣告公司的白領而已,一個月萬把塊,我不能帶給你什麼。」
馮紅程深深嘆了口氣,從底下拿起最後一瓶啤酒,打開,給自己倒上一滿杯,抿了一口之後,笑着看着林東來,「林大哥,你就不要再騙我了,我相信我的眼睛,你一定將會成為一個大人物。」
「你為什麼這麼肯定?」林東來問道。
「自信分兩種,一種是盲目的,這種自信與其說是自信,不如說是自大。擁有這種自信的人,在別人面前的表現總是容易過火。要麼口若懸河,擁有太強的表現欲。要麼故作沉默,卻不斷地做出這樣那樣的動作和表情,想要讓別人注意他。而另外一種自信,是基於人生經驗的,一種曾經滄海難為水的境界。這種人的最大特點,就是不在意別人的眼光。所做所說的一切,在自己的心裏都有自己的準繩,不靠別人的嘴來判斷自己的人生。而林大哥你……」
「我怎麼樣?」林東來好奇地問道。
「你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裏。你不依賴任何人,不愛任何人,也不留戀任何人,更不相信任何人。在這個世界上,你相信,依賴的人,有且只有一個,那就是你自己。你一定有常人所難以想像的過去,那一定是不可想像的磨難。一般人也許早就完蛋一百回了,但是你依然度過了。正是因為這樣,你對自己擁有無比絕對的自信。你相信只要你想,你可以解決這世上任何你想解決的問題。如果說,在你的世界裏有一個神的話,那這個神就是你自己。」
林東來沒有接話,端起酒杯,一口將杯中的啤酒喝乾。
「按說,以我這樣一個從農村出來的,一無背景而無實力的小青年,一輩子能夠這樣已經不錯了。在廣州有套房子,有輛車,有個白領老婆,在我們那兒,已經可以被傳成傳說了。如果換了別人,也許已經很滿足了,但是我不滿足。我見過很多人,他們連我都不如,但是卻混得比我好千百倍。他們行,為什麼我不行?我曾經想過很多,想要做一個獨當一面,縱橫江湖的大人物,誰見了我都要點頭哈腰。」馮紅程說到這裏,苦笑了一聲,「但是,我了解我自己。論學歷,我只是個初中生,論智商,我也就有點小聰明,論體力,我也最多做個小混混,論手腕,我連劉少卿都不如。可以說,如果我只靠我自己的話,我這輩子頂多也就做個雞頭,或者搞個小公司,小店面,就此終了一生。如果非要說我有點什麼長處的話,那也就這雙眼睛,還算會看人。人貴在自知之明,我必須面對一個事實,那就是,我馮紅程就是個爬山虎式的人物,如果我這輩子想要有什麼成就的話,我必須找到一個我認為可以追隨的人,一個真正的大人物。正是抱着這種想法,我才放棄了我原來獲利很好的拉皮條的工作,跑去給劉少卿做助理。其實,劉少卿給我的錢並不多,我給他幹了半年了,他給我所有的錢,還不如我當初一個月賺得多。但是我認,因為我一直都只是將劉少卿當做一個跳板,希望可以找到值得我追隨一生的人。」
「一生?」林東來淡淡地笑了笑,「現在都什麼時代了,沒人講一輩子。」
「是的,時代在變,但是忠誠的價值沒有變。如果說我身上有什麼東西最值錢,我會說是忠誠。」
「你難道不怕你說這麼多,我反而會不信任你嗎?畢竟,聰明人總是比笨人危險。」
馮紅程仰頭笑了起來,「別人或許會,但是林大哥你絕對不會。你只會怕我不能辦事,你不會擔心控制不住我的。如果我認為你連這點自信都沒有,我怎麼可能那麼堅定地認為你一定是個大人物呢。」
林東來又問道:「你難道就沒有想過,我令你失望嗎?」
「不排除有這種可能性。但是那又怎麼樣?我能損失什麼呢?無非是點時間罷了。我才二十四歲,我賠得起。本來也在劉少卿身邊待得很不開心了,正想離開,你正好讓我下定決心。而且,就沖你今天晚上在所有人都不尊重我的情況下,替我說話,我馮紅程賠上這點時間,也是值得的。最低限度,我可以交到林大哥你這樣的朋友,這已經很值得了。」
聽到馮紅程說完這麼多話之後,林東來突然有一種錯覺,仿佛坐在前面跟自己滔滔不絕的,是劉天。
那個曾經在紐約聲名赫赫的第一黑幫軍師。
「我很聰明,但是我的聰明是個人式的,只能經營好自己。而你的聰明是集團式的,你可以控制他人。所以,我認你做我的老大,追隨你。我奉獻我的忠誠給你,並不是因為盲目而無聊的崇拜,而是希望假你之手,達到我人生的巔峰。我是爬山虎式的人物,需要依附一顆參天大樹,才能刺穿蒼穹。」
如果剝除兩個人在學識和背景經歷的不同之處,這兩個人實在是太像了,簡直像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一樣毫不掩飾的野心勃勃,一樣的目標明確,一樣的能夠了解別人和自己……還有太多太多的一樣了。
一切都仿佛沒有變,仿佛一切都重新回到了八年前。
然而,終究只是仿佛,並不是真的回到了。
因為十九歲那個充滿熱血,一心只想往上爬,為此不惜剷除任何人,也不介意被任何人利用的林東來,已經變成了現在的林東來,一個不想再當任何人工具,想要真正掌握自己命運的林東來。
當林東來好不容易從自己的回憶中走出來,重新回到現實世界,看着這喧鬧的酒吧,他有些疲倦地活動了一下肩膀,然後對馮紅程說道:「我不喜歡談我的過去,也不想談我的過去。不過,我可以負責任的告訴你,我的過去不那麼簡單,有可能會給我帶來一些麻煩。你如果跟着我,這些麻煩也會牽連到你。」
馮紅程幾乎是想也不想就答道:「在一個毫無麻煩的窮人和一個很多麻煩的有錢人之中,我一定選後者。」
「既然如此,我就不多說廢話了。我要你明天去替我註冊一間投資公司。你做法人,佔百分之九十九的股份,再找一個你覺得可靠的人做股東,佔百分之一的股份。」
「我做法人,佔百分之九十九的股份?」馮紅程飛快地眨了眨眼睛,「那……林大哥你呢?」
「我現在還沒到需要靠合同來保證我的權益的時候。」林東來頓了頓,「你註冊過公司嗎?」
「劉少卿手裏一堆皮包公司,全是我給他註冊的。」馮紅程答道。
林東來又問道:「在廣州註冊一個一千萬註冊資本的公司,大概要多少錢?」
「是貨真價實的投入一千萬?還是別人墊資?」馮紅程問道。
「墊資。」
「那大概要二十三四萬吧。」
聽到這裏,林東來心裏稍稍鬆了口氣。
林東來回國絕不是一時衝動,是做了長久打算的,所以他對中國國內的很多東西都很關心,包括註冊公司。
他知道,在國內墊資一千萬註冊公司,應該就是在二十多萬。
馮紅程說的數字是實數,沒有一點水分,從這個角度說,他比劉天可靠。
「好吧,那你先去弄吧,我估計你做前期工作大概需要三四天。費用方面,這幾天你先墊着,等過幾天我給你五萬,你先把周邊的事情辦好。等到注資公司注資的時候,他們開什麼價碼,都由我來結算。」
「不,不,不。」馮紅程連連搖頭,「劉少卿為人很小氣的,註冊公司從來不找代理,全都是我親自跑的。所以,工商稅務這邊,人面上我都很熟的,只要林大哥你把墊資這塊的錢給付了,其他環節根本不需要花什麼錢,頂多也就是花幾百塊文件處理費罷了。你就不用給我錢了。」
「我給你錢,不只是為了酬勞你的功勞,也是為了讓你記住,只有我給,你才能拿,我不給,你碰都不能碰。」
林東來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顯得很強硬,馮紅程於是有些尷尬地點點頭,「好吧,那……那我就謝謝林大哥了,公司名字你想叫什麼?」
「風雲國際。」林東來答道。
「很好,很有霸氣,但是,林大哥,凡是帶有國際兩個字的,都要送到北京去批,可能要點時間。」話說到這裏,馮紅程又自己搖了搖頭,「沒事,我好像有個朋友可以幫這個忙……沒問題,就風雲國際吧。今天晚上我就回去準備材料,三天之內,我把所有環節都走完,注資公司也聯繫好。」
聽到馮紅程報出的時間,林東來連連點頭,他知道三天把註冊公司的官方流程都走完,是一種多麼變態的效率。
「不過,林大哥,有件事我有點不明白,我可以問一下嗎?」馮紅程問道。
「好奇心會害死貓的。」
「哦,那沒事了。公司註冊好之後,我們要怎麼做?」
「參股劉少卿的這塊農地。」
「嗯?也就是說judy的背後出資人,其實就是林大哥你?」
「是。」
「林大哥,這塊農地真的那麼有發展潛力嗎?這裏距離廣州差不多兩個小時車程,我真是想不通它到底哪裏那麼有價值了。」
「所謂價值,永遠是相對的。按說沙漠是最沒有開發價值的地方了,但是斯蒂文雲在那裏建立了拉斯維加斯。又好像海南,當年第一波炒作熱潮過後,海南被視為房地產的禁地,一大片一大片的爛尾樓。但是現在呢?三亞不又再次變成了寸土寸金嗎?」
「這麼說,對於怎麼發展這塊農地,林大哥你已經胸有成竹了?」
「不。」林東來搖了搖頭,「我連地都沒有見到,也沒有深入研究,怎麼可能會有什麼方案。不過,這塊地將會真正被發展成什麼樣子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它看起來將會發展成什麼樣。」
「林大哥,我怎麼聽不懂?」
「不用聽懂,你跟着看就行了,等這個項目走到最後,你就什麼都明白了。」林東來說着,掏出手機,「把你電話號碼給我。」
馮紅程將自己的電話號碼告訴林東來,林東來用自己手機電話給他打了一個,「這是我的號碼,有什麼事隨時跟我溝通。你是一個人住嗎?」
「是。」馮紅程說道。
「從現在開始,不要回家住了,每天晚上開房住,儘量不要讓人捉摸到你的行蹤。」
林東來的這個要求讓馮紅程覺得很莫名,但是這次他學乖了,他什麼都沒有問,只是點頭,「我知道了。」
「另外,劉少卿那裏,你暫時繼續在那裏上班。我讓你註冊公司這件事,也不要告訴任何人。」
馮紅程問道:「是,但是這件事……有件事我必須知道,最後這塊地你是真的想跟劉少卿一起發展,還是你要搶走獨吞?」
「你有什麼意見嗎?」林東來問道。
「沒有。」馮紅程搖頭,「不過,如果你是要獨吞的話,我可能暫時就不能參與這件事了。」
「為什麼?你不是說劉少卿只是你的跳板嗎?」
「是這樣沒錯,如果說得赤裸一點,我甚至有點討厭劉少卿這個人。但是,我畢竟做過他的下屬,所以,如果不是絕對必要,我希望不參與任何傷害他的事。」
「既然你對他沒有忠誠,為什麼還要介意這些事呢?」
「這跟忠誠無關,這是個人品牌。我這麼多年以來,從來沒有出賣或者傷害過任何跟我做同事的人,以後也不會。這麼多年來,很少有人真正從內心深處看得起我,但是卻依然會跟我客套,甚至於在某些時候,願意施點小恩小惠給我,幫我點小忙。究其根本,就是因為我還有這塊個人品牌。」
林東來知道,馮紅程這麼說,多少都有些心計在裏面。
他想顯示他的價值,也想要讓林東來知道他的底限,那就是他可以為他做任何事,但是前提是不能傷害到他。
儘管如此,林東來內心還是感到一陣欣喜,他越來越覺得馮紅程就是他要的人。
「我會給他機會和我一起發展,但是最終我完全會得到這塊地,他劉少卿還要對我感恩戴德。另外,你放心,在這件事上,你儘管去做,我不會傷害你的個人信譽,落個見利忘義的名聲的,我保證。」
聽到林東來這麼說,馮紅程頓時笑了起來,「謝謝你,林大哥。」
「成,那今天就這樣,你先回去吧。」
「林大哥你住哪?要我送你嗎?我有車。」馮紅程熱情地問道。
「不用,這兩天一直窩着,我想適當地運動下,等會我自己走回去。」林東來說道。
馮紅程見林東來這麼說,也不勉強了,起身走人了。
當馮紅程離開之後,林東來的大腦總算是暫時停歇了下來,他一邊喝酒,一邊看着旁邊的燈紅酒綠,迷離的音樂,曖昧的表情。
林東來努力地想讓自己有站起來跟身旁美女搭訕的衝動,就像所有來到酒吧的普通男人那樣。
但是,林東來發現他無法做到。
這麼多年來,女人之對於他都是順手拈來。要麼是自己主動投懷送抱,要麼是自己的手下安排。
無論哪一種,都唯恐不能把他伺候好,哪裏需要他去挑逗,討好?
可以說,林東來這麼多年來,發生關係的女人無數,但是他從未真正去了解過女人,因為他既沒時間,也無意願了解。
從前他不覺得有什麼,因為女人是他最好的減壓器。
但是現在,當林東來坐在這個酒吧里,腦中沒有任何事需要思考,也沒有任何人需要應對的時候,有一種從所未有的情緒突然在他的心中縈繞而生。
這感覺是那樣陌生,以至於他用了好久好久的時間,才弄明白它的名字叫寂寞。
當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感覺之後,他不知道是該高興還是如何,這就算是成為普通人了嗎?怎麼感覺並不像想像中那麼好?
林東來買了單,信步走出酒吧,夜晚的風有些涼。
林東來原本是在路上跑跑步,維持一下身體的狀態,然而跑了幾步覺得沒情緒,便慢慢散起步來。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林東來來到了一個走到了一個廣場。
整個廣場已經空無一人,按說應該一片寂靜,但是林東來卻聽到廣場深處有歌聲傳來。
這是毫無伴奏的,純粹的人聲歌唱。
唱歌的人似乎並不是那麼自信,唱的聲音並沒有完全放開。但是她的每一個音都唱得很準,最重要的是,她唱得其實比她自己想像中要好得多。
她唱的是王菲的歌《紅豆》,「還沒好好的感受,雪花綻放的氣候,我們一起顫抖……」
雖然在美國生活的時間比中國還長,但是林東來其實一直都沒有真正融入過美國文化,他始終到位都是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人。
就連聽歌,他也更喜歡聽華語,而聽華語不可能不聽王菲。
《紅豆》這首歌的王菲原唱,林東來也聽過很多遍,王菲的歌唱技巧當然是無話可說的,只是可惜偏於她習慣性的冷漠,配合這首歌歌詞本身的消極情境,讓人莫名地會覺得有些心涼。
而這個在唱歌的女孩控制聲音和呼吸的技巧,自然跟王菲完全不在同一個層面上,然而無論是她的音色,還是她的腔調,都會讓人覺得帶有一種溫暖的色調。
這聲線像極了加拿大才女sarahmclachlan的聲音,她曾經有過一首歌曲叫做《angel》。
每一次,當林東來下令處死自己相處多年的手下,又或者要做任何他本性並不願意,但是卻不得不做的事的時候,他就會把自己關在辦公室里,聽這首歌。
只有這一首歌,可以讓林東來的內心平靜下來,能夠讓林東來從殘酷冰冷的世界裏感受到一絲溫暖。
讓林東來沒有想到,當他回國之後,在某個陌生的廣場,竟然能夠再次感受到這種溫暖。
這溫暖就好像最細微的小雨,滋潤着林東來的內心,使得他不自覺地放輕腳步,緩緩朝着歌聲傳來的地方走去。
很快,他看到在廣場的中央有一個表演台,看起來像是新搭起來的。
有幾個女學生模樣的人站在台下聆聽着,台上是一個女孩戴着一副隨聲聽,在羞澀地唱着,「會更明白什麼是溫柔,還沒跟你牽着手,走過荒蕪的沙丘,可能從此以後學會珍惜……天長和地久……」
透過豎立在表演台邊的燈光,林東來看到這女孩的模樣——尖尖的臉龐,層次分明的齊耳碎發,五官極具東方的秀美。
而她最吸引林東來注意的,是她嘴角上揚,自然而然的笑容。
很甜,這是林東來對這女孩最突出的第一感受。
對於女孩來說,甜是個很難把握尺度的東西,一不小心就容易變成媚俗,乃至於發膩的程度。
然而,這個女孩的笑容和甜,卻是完全梅格瑞恩式的笑容和甜,甜而無邪,純澈清伶,
恰似鄰家的女孩,清新可人,她一微笑,便讓你覺得這個世界真是美好。
林東來自己都沒有注意到,當他看到這女孩在燈光中自然而然地笑着的時候,他自己的嘴角也不自覺地跟着一起上揚。
這是十五年來,林東來第一個不在他的理性控制範圍內的笑容。
以至於他的肌肉一時間都無法適應這種調動,顯得有些彆扭,直到過了好幾秒之後,他的肌肉才變得柔和起來。
「哎呀,我唱不好。」女孩唱到一半,突然戛然而止,羞澀地在台上搖頭。
「不會啊,唱得很好啊。」
「就是啊,你把聲音放開就很好的了。」
台下的幾個女學生模樣的人,聽到女孩這麼說,都顯得很失望,紛紛出言勸她。
這時候,林東來都忍不住想要走出去說幾句,不過,猶豫了一下,她還是繼續默默地站在黑暗的角落。
「我……我覺得我唱不出王菲的神韻。」女孩嘟着嘴搖頭道。
台下的學生模樣的人這下都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因為女孩說得很對,她的唱法跟王菲真的是相去甚遠。
這時候,林東來急了,再也忍不住了,站了出來。
「《紅豆》有兩種意境,一種是消極,一種是纏綿。王菲唱出前者,你唱出了後者。我覺得這沒什麼不好啊。」
當林東來一邊說着,一邊走向表演台的時候,所有人都轉過頭看他。
當發覺到所有人異樣的眼神,尤其是台上女孩異樣的眼神的時候,林東來發現了自己的唐突。
「對不起,我以前是個鋼琴老師,我剛好路過這裏,我覺得台上這位女孩的聲線很特別,所以我忍不住插嘴,如果我打擾了,我很抱歉,我這就走……」
林東來這些話的時候,用的是一生之中最快的語速,他說完,竟然轉身就想走。因為他感到了緊張,有生以來最嚴重的緊張,以至於那麼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聲。
就在林東來剛剛轉身而去的時刻,台上的女孩說話了,「這位大哥,我很想聽你繼續說下去。」
仿佛是春天清晨柔軟的陽光照耀,又好像是秋天黃昏後湖畔溫暖的風吹過,這聲音讓林東來感到自己完全無法抵抗。
在重新轉身面對表演台上那張即使沒有表情,也仿佛一直在微笑的臉時,林東來莫名的感到羞澀。這表情讓他覺得不適應極了,他於是故作淡定地微笑,「我可以問一下,你們在這裏是在排練什麼嗎?」
「我們學校的合唱團很出名的,舒雅很想參加,但是卻總是沒信心。今天我們到這邊來玩,剛好看到這裏有個台子,又沒有什麼人,所以就推舒雅上台試試感覺。誰知道剛好被你聽到了,聽你剛才說得好像很有道理的樣子,不如指點一下我們家舒雅唄。」
說話的是一個胖胖的女孩,看上去很開朗,應該是這群女孩的頭。
她話一說完,那些原本愕然的女學生就跟着一起連連點頭,「是啊,是啊,指點一下吧,指點好了,我們請你吃雪糕。」
「嗯……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過由尼古拉斯凱奇和梅格瑞恩演的一部電影,叫做《天使之城》?」
「當然看過。」
「裏面有一首主題曲叫做《angel》,這首歌你們應該聽過吧?」
「聽過啊。」
「唱這首歌的歌手叫做sarahmclachlan,她的聲音跟王菲的相同之處,是一樣的空靈,飄渺。而她跟王菲不同的地方,就是她的聲音里含有更多的悲憫和關懷。聲音不只是簡單的喉帶相碰撞之後發出的音波,更是一個人內心深處情感的表達。如果說王菲的聲線,很大程度上受她強烈的自我意識的影響,那麼sarahmclachlan的聲線,也象徵着她對人生痛楚卻依然滿懷希望的感悟。而我覺得,相對王菲來說,舒雅也許更適合唱sarahmclachlan的歌。」
林東來並不精通樂理,如果換了任何一首歌,他也許都只能啞口無言,唯獨這一首《angel》除外。
因為這首歌陪伴着林東來度過了許多個艱難抉擇的日子,由不得林東來不對它的每個音符都有着深刻理解。
當林東來說完,全場寂靜,幾位女生都把頭抬起來,看向站在台上的舒雅。
「那……參加合唱團選拔的時候,就唱《angel》吧?」舒雅用徵詢的眼神,問着台下的女生們。
「你絕對能入選的。」胖女孩揮動着手臂,笑着對舒雅說道。
舒雅開心地笑了起來,然而,當她抬頭再往林東來所在的那個位置上看去的時候,卻看到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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