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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門關口。
當韓榮昌終於看清對面那個從關門下現身,正朝着自己大步走來的人時,他回過神,急忙翻身下馬,帶着身後的人奔迎而上,跪在地上,叩首呼叫萬歲。
李承煜停步,兩道目光迅速地掠過他身後的人,卻未見到自己等待中的人,面上的笑意便就消失了,道平身時,語調已是變得有些不悅了。
韓榮昌不敢起來,讓自己的額頭深叩於地。
李承煜再次看了眼他身後的人,微微眯了眯眼,拂了下手,屏退他身後以及兩旁的護衛,慢慢踱步到他身側,低頭俯視着跪在地上的韓榮昌,冷冷地道:「朕命你帶回來的人呢?」
韓榮昌還是一動不動,依然叩首於地,口中只說:「臣有罪!臣死罪!」
李承煜再也忍不住了。
他隱忍等待如此之久,終於等到了這一日。
他幾乎已是迫不及待了。為此甚至不顧郭朗等人的勸阻,將京都的護衛之事交給崔鉉後,以出巡為名,帶了從前曾在河西平過叛的陳祖德,一路微服,行至河西。
現在,這個韓榮昌自己回來了,但她呢?
「朕要的人呢?朕命你做的事,你敢不做?」
他聲音冰冷,目光陰沉,透出幾分殺意。
韓榮昌終於抬起頭:「陛下,臣便是熊心豹膽亦不敢不從陛下之命。臣若沒有將人帶出,又怎敢自己獨自歸京?」
「那她人呢!」
李承煜幾乎是暴怒了,厲聲喝道。
「王妃她……她在路上人沒了!」
韓榮昌戰戰兢兢。
李承煜驚呆了,待反應過來,俯身,手狠狠地攥住了韓榮昌的衣襟,差點將他整個人從地上給拖起來:「你說什麼?你敢騙朕?」
韓榮昌滿面悲苦:「臣不敢!臣收到陛下之命後,尋了個機會,將王妃帶了出來,日以繼夜上路,一心只想快些將人帶入京都,好向陛下復命。算是有驚無險,數日之前,終於到了白龍堆。就在臣以為就能將人送入關中,誰知那日經過鬼堆,遇了一場大沙暴,當時飛沙走石,不能視物,駱馬受驚奔竄,臣亦被沙堆埋住,待脫困而出,王妃已是不見。風暴過後,臣四處尋找,王妃卻再無下落,最後只在附近大約兩里外的沙堆旁,尋到了這一隻鞋履……」
他抖抖索索地從隨身的一隻腰袋中取出一隻女子的繡鞋,雙手捧了上去,叩首哀嚎:「臣死罪!辜負了陛下對臣的厚望!」
李承煜雙目圓睜,盯着韓榮昌手中的繡鞋,慢慢伸手拿來,捏了幾下,突然目露凶光,抬腳,一腳將韓榮昌踹翻在地,拔劍:「韓榮昌,你當朕是三歲小兒?竟敢拿這話來誆朕!朕看你是活膩了!」說完便狠狠刺下去,一旁韓家家將撲了上來,硬生生以肩受了一劍,不顧傷口汩汩滲出的血,隨即趴在地上叩首:「陛下!韓氏幾代忠臣,將軍對陛下更是忠心耿耿。收到陛下之命,立刻便就拋下一切將人帶了回來!此為全然之意外!陛下若是就此殺了將軍,怕將寒了天下忠義臣子之心!請陛下再賜將軍一個彌補之機!」
李承煜提着劍尖染紅的寶劍,盯着從地上爬起來又朝自己下跪的韓榮昌,片刻之後,緩緩收劍,雙目眺望了眼對面遠處那片茫茫戈壁,從齒縫裏擠着道:「給你一支人馬,立刻帶着給朕回去再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他說完,再次盯着韓榮昌,陰惻惻地道:「你若敢有二心,休怪朕不講情面!」
韓榮昌知他暗指自己兄弟和韓家之人,連聲應是,從地上爬了起來。
李承煜轉頭,正要命人給他派隊人馬同行,忽見關門之內,從遠處縱馬來了一名信使,那信使口中呼着急報,旋風一般衝到關樓之前,朝着這幾日陪同皇帝在此的楊洪下跪,奉上一道密信,道是發自京都的八百里加急信報。
皇帝突然現身河西,楊洪此前根本半點準備也無。
他現如今是河西都尉,皇帝既到,前幾日,自是放下一切事情伴駕巡邊。巡視畢,這兩日又引皇帝到了此處。本以為看過也就走了,不料御駕竟就停駐了下來。皇帝亦不說留在此處到底要做什麼,他更沒那個膽子去問。方才忽見關口外來了一隊人馬,那帶頭之人,他認了出來,便是之前奉朝廷之命送寶勒王歸國的廣平侯韓榮昌。不但如此,皇帝竟出關親自問話,忽然大怒,又拔劍傷人。
他完全不知出了何事。正暗自費解,忽見京都送來了如此緊急的信報,不敢有片刻耽誤,急忙接了,快步走過去稟了一聲,雙手奉上。
李承煜皺了皺眉,接過,破開火漆取出奏報,尚未看完,臉色便就驟然大變,冷汗瞬間濕透後背衣裳。
這奏報傳來了一個可怕的消息。
京都出了大事。
就在他離開京都之後不久,前南司將軍沈d,竟出現在了東都。那東都令是他的人,領兵開城門迎接。他不費吹灰之力,拿下東都。
這不是最可怕的。
最可怕的是,和沈d一道入東都的,還有一個人。
那個人便是自己此前一直在暗查的楚王孫。
沈d立那小兒為帝,發佈檄文,聲討自己弒父殺君,隨即領兵發往京都。
他的姑母長公主李麗華呼應,幾乎是在同時,勾結了一群平日隱藏極深的大臣發動變亂。亂軍於深夜同時攻打南司和皇宮兩處。目的便是殺死崔鉉,佔領皇宮。
皇宮一度被佔領,亂軍當場殺了上官太后和寧壽公主。
唯一之大幸,是變亂最後事敗了。
崔鉉領兵平定叛亂。李麗華帶着殘餘勢力,倉皇逃竄出京。
京都中的大臣,以郭朗為首,泣叩皇帝,速速歸京,以安定人心,平定叛亂。
李承煜雙目圓睜,手微微顫抖,向天大吼一聲,轉身丟下楊洪和韓榮昌等人,厲聲呼陳祖德,命連夜立刻歸京。
楊洪和韓榮昌皆是吃驚。
尤其韓榮昌,那心更是忽上忽下,人也有點稀里糊塗。
事情還要從今早說起。
今早他派人將王妃寫給秦王的信送上路,接着,帶着改成男裝扮作自己隨從的王妃,繼續踏上入關之路。不想上路還沒片刻功夫,路上便遇一少年,十七八歲的樣子,人黑瘦如猴,但目光機警,看着十分幹練。
那少年自稱費萬,和王妃認識,說已在此處等了好幾日了。
更叫韓榮昌驚訝的是,他是南司將軍崔鉉派來的。
少年當時打量了一眼自己,又看了眼改裝的王妃,方見禮,開口說,皇帝出京,此刻人就在玉門關口。出京之前,命崔鉉留守京都,但崔鉉似是知曉皇帝指使自己綁王妃一事,竟私下瞞着皇帝,派這少年悄悄來此等候遞送消息。
在韓榮昌的眼裏,姓崔的是皇帝的心腹鷹爪。
昨夜王妃說她和他有舊,寫信請他幫自己的忙,韓榮昌覺着有些意外。對他是否真的會應王妃之請出手幫忙,老實說,信心也不是很大。
而此刻,他徹底地相信了。
只要自己遞上王妃的信,那姓崔的定會幫忙。
倘若不是親眼所見,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膽大包天,欺君至此地步。
震驚過後,韓榮昌立刻阻止王妃入關,說自己到時能夠應付,讓王妃放心,絕不至於有性命之憂。
那少年建議王妃掉頭立刻回去。而這時,韓榮昌才知道了另一件事。
王妃說她可能有了身孕,是路上察覺的,此刻回去,路途太過遙遠,有些不便。她原本的計劃是入關後悄悄至上郡她義父姜毅那裏先躲一段時日,既等崔鉉那邊的消息,亦是略作休息。如今情況既有變,無法入關,那便改道去柔遠先避一避,等皇帝走了,再另作打算。
韓榮昌聽了,又是詫異,又是羞愧,更有幾分後怕。
劫掠她上路後,他怕後面有人追上來,更怕耽誤了皇帝給的期限,一路都在緊趕,路上辛苦至極。王妃有孕,倘因路上顛沛,萬一有個閃失,他萬死難辭其咎。
那柔遠是玉門關外的一個小國,距此地二百里路,歸屬李朝,不但為河西都尉府擔負t望的職責,也是從前商旅和李朝出關士卒補充給養的地方。因與河西距離不遠,經年累月,如今那地方也居住了不少李朝之人。
為今之計,也只能這樣。費萬帶人護送王妃去往柔遠暫時落腳,而韓榮昌自己,繼續朝着玉門而去。
他方才解釋給皇帝的那一番話,雖是謊言,但那一帶風暴兇險,流沙噬人,眾所周知,皇帝就算不信,也是無法查證。
望着皇帝失態,隨即掉頭大步而去的背影,韓榮昌知自己應是過關了。方暗暗鬆了口氣,忽見他又停住腳步,扭頭看了看自己,又眺望了一眼遠處的戈壁,似陷入躊躇。
李承煜對韓榮昌的那一番話半信半疑。
他這趟出京,名為巡邊,實際上,是想親自來這裏接她。卻沒想到等着他的是如此一個結果。暴怒之下,方才恨不得一劍刺死韓榮昌。
若他真是疏於防範,令她不幸香消玉殞,他便是死一百遍也不足以抵消自己的心頭之痛。
而他若是存了二心,企圖欺騙自己,那更是罪不可赦。
但冷靜下來,想如今朝廷將才凋零,而局面危急,儘快平叛為第一要務。正當用人之際,這韓榮昌畢竟也是能用的武將。
他猶豫了片刻,很快,壓下那痛心之感,收回眺望遠處的目光,命他一道回京,說罷帶着人馬,匆匆離去。
……
既知李承煜在前頭等着,她自然不可能再自投羅網。
何況現在,她還有了身孕。
現在回想,應該就是那一夜他去霜氏莊園接自己回去後的事。上半夜他和她肌膚相親,魚水之歡,下半夜她醒來,在塢堡後的崖頭找到了他。他抱她坐他懷中,和她同裹一袍,用他的體溫替她禦寒,第一次向她吐露他十六歲那年發生的事,而她,也第一次向他講述她的「前世」,她那等來了他的「圓滿前世」……
那一夜極是美好,美好到此刻想來,就好像才發生在昨夜。閉上眼眸,她似還記得他溫暖的唇輕輕拂過她肌膚時帶給她的顫慄之感……
但算日子,其實已是四五個月了。只是自他走後,事一件接一件地來。她也不似若月王姊那般,有身孕的頭兩三個月孕吐得厲害。那段時日,因為戰事,她忙得廢寢忘食,連月事多久沒再來了都毫無印象。也就是在被韓榮昌劫走上路後的這一個多月,她無事躺臥車中,方漸漸察覺自己胸脯和小腹的細小變化。分明胳膊和腰身,摸着似比從前還要瘦些,但胸脯卻不知何故隆漲,小腹更不似往日那般平坦,亦微微隆起,再聯想到自己已是許久未再來月事了,這才意識到應是有孕。
那一刻她心中充滿了幸福和喜悅,甚至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不真實的暈眩之感。
她終於有了自己的孩兒,她和李玄度的孩兒。
不知為何,在意識到自己有孕的那一刻,她便有了一種預感,這個在西域大漠中悄然孕育在她身體裏的孩兒,一定會是個兒子。
他是如此的堅韌,卻又如此乖巧。從他到來之後,每天悄悄陪伴着她,沒給她添任何的麻煩。
她也一定要盡力地保護好他,即便境況如此之艱。
玉門關外出去,便是連片的荒漠和戈壁,無法停留。而柔遠有一集市,各族雜居,去了之後,在那裏悄悄落腳下來,先暫時躲藏幾日,問題應當不大。
費萬原本帶了一小隊人馬,考慮到同行的話,目標明顯,反而惹人注目,便遣散隨從,只留了一人同行,路上走了一天,當夜,菩珠在車上過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繼續上路。
費萬自己替她駕車,仿佛唯恐顛到了她,小心翼翼,穩穩行路。路上告訴她,他隨身攜了一支可暗藏連發的毒鏢,原本打算等到人後先發制人殺了韓榮昌的,幸好昨日沒有立刻動手。
菩珠印象深刻。兩年前在福祿鎮時,費萬還是一個自詡輕俠的無賴兒,整日騷擾集市,鎮民厭懼。而如今,他說話行事,精明又不失穩重,和從前相比,整個人猶如脫胎換骨。這兩年,他跟着崔鉉在京都這個名利場中摸爬,想必見慣生死殺戮,再不是從前賭錢攤邊的那個無賴少年了。
菩珠正要應話,忽見晨曦之中,對面路上奔來了一匹戰馬,馬上一個漢子,身着漢人軍服,看着受了重傷,渾身染血,人幾乎是趴在馬背上的,見到他們,竭盡全力嘶聲呼了句「關內人否?」隨即似是再也支撐不住,從馬背上跌落,一頭栽倒在地。
費萬立刻停車奔了過去,扶起那人盤問片刻後,匆匆奔回,向菩珠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
這人是朝廷長年駐在柔遠的戍卒,他共有五十名同伴。就在昨夜,他們偶然獲悉一個驚人的消息,柔遠王投向東狄,肅霜汗王擬派十萬兵馬從柔遠取道,攻佔河西。兵馬已在路上,不日便到。他們想要回去通報楊洪早做準備,但昨夜尚未出發,便就遭到圍攻。包括他上司在內的另外四十九人全部身死,他當時受傷假死,混在夥伴屍身當中,趁亂爬出來逃走,撐着一口氣,只想回去通報消息。
若這消息屬實,河西將遭大劫。
據菩珠所知,河西如今的常備軍最多也就兩萬。而東狄這些年的襲擾,多是小股行動,似這種動員十萬級人馬的大戰,上一回還是宣寧三十年,姜毅年輕時的事了。
費萬神色凝重,菩珠更是心跳加快。
一種不詳的預感,朝她襲來。
她想起前世的往事。東狄趁着李朝內亂攻打河西,十來城池相繼淪陷。
那絕對是李朝開國以來,最黑暗,亦最屈辱的一段往事。
據說,郡城陷落之日,東狄人屠城,滿城血流成河,死者枕籍,多達數萬之眾。
只不過前世那事發生的時點不是現在,要晚幾年而已。
而難道這輩子,河西之難要提前發生?
她心驚肉跳:「寧信其有!你馬上回去,儘快把消息傳給楊洪!叫他務必做好準備!」
費萬看着她,遲疑。
「我自己能回!」
費萬咬了咬牙,吩咐同行的手下護好王妃,待要走,想了下,又從袖中取出藏着的鏢筒交給她,教了下她如何發射,最後朝她行了一禮,隨即上馬,朝着玉門關的方向疾馳而去。
菩珠去看那士兵,發現他已斷了氣息,懷着敬重之心,和隨從一道將他移到路邊,掘了沙坑將他埋了,心中默默祝禱片刻,隨即掉頭回往玉門關。
東狄對河西一直虎視眈眈,想要控制這條李朝連接西域的通道。
肅霜汗既對河西發動了如此數量規模的大戰,必是有備而來。
沈d那邊,倘若她想得沒錯,現在應該也有所行動了。李承煜離開京都,這於他而言,是個極好的機會。
現在,她除了入關避禍,也別無選擇。
好在照她的估算,李承煜此刻應該已經走了。
……
費萬縱馬狂奔回到玉門關前,表明身份入關之後,獲悉昨日一早便就隨了皇帝陛下離開,繼續馬不停蹄地追,沿途驛舍換馬,終於在第二天,找到了楊洪,把自己得來的消息告訴了他。
楊洪大吃一驚。
他剛送皇帝離開,才剛回,便收到了這樣的消息。
倘若這是真的,河西局面將極其嚴峻。
如此大事,他不敢立刻決斷,安排人加強關門和長城的防守後,同時又派出探子去探聽更多的消息。
當天深夜,他收到回報,消息是真。
他自己不敢擅離職守,派人連夜以最快的速度去追御駕,在靖關之前,楊洪手下的那名副將終於追上了皇帝,稟告消息,並提出了楊洪的請求,希望朝廷儘快增調人馬來河西。
否則,以兩萬守備軍應對十萬人馬,河西將危如累卵。
楊洪怎麼能想得到,就在他派的人見到皇帝送來邊關報急之前,李承煜也剛又收到一則新的戰報,整個人正處在狂怒之中。
他剛獲悉,他現在除了要儘快對付沈d叛軍和他手上那個用來與自己打擂的楚王孫外,北方邊界也告急了。
肅霜汗王發動大軍,正朝兩國邊界而來。若是讓他越過,帝國北端的數郡幾十縣便就岌岌可危。
而雪上加霜的是,他現在還要應對已被傳得天下幾乎人人皆知的關於他是如何弒父殺君的可怕流言。
他正在今夜過夜的靖關駐蹕地里和同行的陳祖德商議着如何應對,突然又得知河西也告急,整個人一僵,當時胸間便氣血狂涌,喉頭一甜,急怒攻心之下,竟吐出一口鮮血。
陳祖德大驚失色,慌忙上前扶他,連聲勸他息怒。
李承煜穩了穩神,一把推開陳祖德,厲聲吼道:「崔鉉還能幫朕守住京都!你呢?朕的表舅!三朝元老,朕對你如此器重,你位極人臣,如今這等局面,你除了息怒,再無別話?」
陳祖德被皇帝的一番話給斥得面紅耳赤,急忙下跪請罪。
李承煜雙目血紅,仿佛一頭被激怒的困獸,在屋中來回不停地走動,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
陳祖德定了定神:「陛下,臣有一想法,但不敢說,怕陛下怪罪。」
「說!」李承煜吼道。
陳祖德咬牙道:「陛下,以朝廷如今的軍力和錢糧,應對北疆和沈d逆賊,便已捉襟見肘,若再分出去照顧河西,三頭並進,臣怕三頭皆失!」
李承煜道:「你何意?」
「陛下赦臣無罪,臣方敢言。」
「無罪!」
「為今之計,只有自斷一臂,以保大局。舍河西,全力應對北疆與沈逆。陛下,失河西,後果不過是失西域罷了。從前先帝幾代,西域又何曾真正由我朝掌控過?何況……」他頓了一頓,壓低聲,「如今秦王幾掌控西域,河西若真不幸落入東狄之手,恰將他困住。到時,陛下坐山觀虎鬥便就是了。」
李承煜停在窗前,盯着前方河西的方向,身影僵硬地立了良久,慢慢地轉頭,咬着牙道:「若是如此,當如何行事?」
「陛下可命楊洪死守河西,再關閉此處靖關大門。沒了後路,他便不得不全力以赴。門一關,亦可防內郡受波及,再生不必要的變亂。」
靖關是河西和內郡相互往來的必經關道,此關關閉,便就截斷了內外交通。
李承煜沉默,起先一言不發。
一旦下令關了這道門,便就意味着兩萬將士和河西那將近十萬的民眾將極有可能陷入東狄鐵騎的包圍,沒有任何的退路。
他的手微微發抖。
「陛下,此關乎大局!朝廷軍力實在做不到三邊同戰。權衡利弊,取捨而已。待剿了沈逆,平定北疆,到時,若河西已入敵手,日後再行收復之事,則陛下之功績千秋萬代,除三皇五帝,誰勘相比?」
是啊,他是皇帝,天下至尊。一將功成,尚且萬骨白枯,何況皇帝?
天下之人,皆螻蟻罷了。
李承煜閉了閉目,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終於下定決心,咬牙道:「便照你之策,准了!」
楊洪接連幾夜無眠,焦慮萬分,終於等來了皇帝的回覆,命他全力以赴應對,說朝廷會儘快增派援兵。
他起先信以為真,再過一夜,非但沒有收到任何關於增援的後續,反而獲悉了一道於他而言猶如晴空霹靂的消息。
靖關的到鐵門,在皇帝出關之後,便就封鎖關閉。任憑已經知道戰亂消息想要逃難的民眾如何聚在關門下叩門哀求,對面充耳不聞,毫無反應。
楊洪大怒,自己不敢走開,再派親信前去質問,被那守關之人以一句冷冰冰的上命難為給頂了回來。
他全部都明白,亦徹底地絕望了。
必是朝廷出了大事,棄卒保車,放棄河西,任由他的兩萬將士和十萬民眾自生自滅了。
在起初短暫的絕望過後,畢竟是守了多年邊關的老將了,很快便鎮定了下來,迅速召來幕僚和官員商議對策。
玉門關只是一個憑空矗在沙洲里的關口,沒有天塹可依,並不好守,且長城戰線又太長,對方若是憑藉兵力優勢,發動多點的齊頭進攻,他這邊沒有足夠人馬調用,根本不可能組織起有效的全線防守。而一旦被撕開口子,全線崩潰將不可避免。
楊洪最後做出了一個不得已之下的抉擇:放棄玉門關和河西半壁,在東狄大軍到來之前,儘快將西部的民眾遷入郡城,到時候,集中全部兵力,圍繞郡城設點作戰,守到最後一刻。
至於結果,只有一話:盡人事,聽天命。
他懷着必死的悲壯,下了這道命令。
而這時,東狄大軍雖還沒到達,但大戰將臨,後路又被朝廷截斷的消息已是遍地傳播,都尉府關於人員全部儘快撤往郡城的公告,也貼滿了各城各鎮驛舍大門旁的牆面。
玉門關關門緊閉,無論如何叫門,沒有半點反應。好在守衛長城的戍卒也撤得差不多了,越牆不會再有危險。
菩珠只能棄車,這一日,在隨從的幫助下,小心地翻過城牆進入河西,跟隨路上逃難的人流走了一天,終於臨時搭上一輛驢車,一番輾轉,最後來到她從前住過的福祿鎮。
這個地方,如今的入目所見,和她印象已是完全不同了。
熟悉的巷路,甚至連驛舍大門上方那褪了皮色的紅燈籠也還在,依然在風中緩緩搖盪,但此處,已沒了往日人來人往集市熱鬧的祥和。鎮上大部分人已逃走,驛舍也空了,但還有一部分人,或是捨不得帶不走的家業,忙着來回一趟趟地搬運,或是年老體衰無法上路,懷着僥倖之心,遲遲不願離開。路上到處都是背着大小包袱拖家帶口一臉愁容之人。眾人行色匆匆,自顧逃命。
菩珠雙腳已經走得發腫,腳底起了水泡,早已磨破,血水滲襪,每走一步路,便就火辣辣地疼痛。
費萬那日和她分開之前,說等他通知到了楊洪,他便立刻回來接王妃。
約好的地點,便是福祿鎮。
菩珠在鎮上等了大半日,沒費萬的消息,怕後面的東狄兵馬隨時就會殺來,決定不再等下去了,自己去往郡城。
隨從擔心她,讓她再稍等,說自己再去尋個車,好搭她上路。
兵荒馬亂,想找到一輛能有空位子的可以多載個人的車,也是極不容易。
菩珠知自己怕是不能再走下去了,答應了下來。
她暫時休息的地方,便是從前她跟着楊洪一家人住過的那個小院落。
這地方如今的主人早已逃走,屋內能帶走的東西,全都帶了,吃的東西,更是不剩半分,就只剩些笨重的桌椅床具還不曾帶走。
菩珠坐在自己從前曾住過的那間小屋中,雖毫無胃口,但想到自己腹中的孩兒,還是從隨身的包袱里摸出一隻她前日用金鐲從逃難人那裏換來的乾糧饢餅,撕了一塊,慢慢地嚼着,一口一口地吞咽着,漸漸出神。
這熟悉的環境,令她生出了一種如在夢中的恍惚之感。
正吃着東西,外面傳來了一陣腳步之聲。
她以為是隨從回來了,發聲問道:「怎樣,找到了嗎?」
外面的腳步聲停了下來。
菩珠忽然覺得不對勁,正要起身,虛掩的門被人一腳踢開。
門口出現了一個獐頭鼠目的男子,身上套着好幾層的衣裳,男衣女衫,胡亂雜穿,一看就不是他自己的。
那男人見到菩珠,眼睛陡然發亮,死死地盯着她,咕咚一下,咽了口口水。
菩珠雖着男裝,一身風塵,模樣狼狽,但容貌絕美,胸脯日漸鼓漲,很難遮掩女相。
一見到這男子目露淫邪的樣子,菩珠便就明白了。
這必是個趁亂到處入戶盜竊順手撿便宜的無賴徒,見自己是個落單女子,心生歹意。
那男子又咽了口口水,笑嘻嘻地朝她走來,口中道:「小娘子這是怎的了?一個人被丟在此處,怪可憐的。不如跟了我,我送你去郡城避難可好?再不走,等那些如狼似虎的東狄人打進來,小娘子便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菩珠皺了皺眉,褪下腕上剩下的另只金鐲,丟到了對方的腳下,冷冷道:「我就這麼點值錢之物了。你拿去,立刻退走。否則,休怪我下手狠辣。」
那人急忙撿了起來,放嘴裏咬了咬,果是真金,狂喜。拿了錢財,卻還是捨不得眼前這生平從未曾見過的美色,目中邪色更濃,□□着張開雙手便朝她撲去:「小娘子,你便從了我吧!讓我摸一摸,我便是死了,也是心甘……」
他話音未落,慘叫一聲,抬手捂住胸口,噗通一聲倒在了地上,方才那隻被納入懷中的金鐲也滾了出來,滴溜溜地滾到了牆角邊上。
菩珠纖細的指,緊緊地握着那隻剛發射出毒箭的箭筒,指節都變得青白了。
她看着這人嘴角慢慢冒出血泡、兩眼翻白的死狀,一陣噁心,又一陣驚懼,不想再多看一眼。
她壓下飛快的心跳,挪開目光,抬袖正要擦額頭方沁出的一層細汗,突然,外頭傳來一道充滿了驚恐和絕望的吼叫之聲。
「東狄人就要打來了――快跑啊――」
接着是陣陣驚叫聲,夾雜着孩童的哭泣之聲。
菩珠連鐲也來不及撿,一把抄起裝了乾糧的袋子,腳痛也顧不得,奔出去。
外面又湧來一群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驚恐萬分的民眾,紛紛朝前奪路狂奔。還有人一邊跑,一邊連路丟着原本捨不得的東西。
那末路的絕望之感,仿佛烏雲壓頂而下,逼得人無法透氣。
菩珠看了眼四周,還不見隨從回來。她跟着人流胡亂跑了幾步,又停了下來,沿驛舍的圍牆穿過鎮子,很快來到後頭,爬上她從前時常站上去眺望遠處的那座高坡。
遠處,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依稀可見的長城似坍塌了一片,地表黃塵瀰漫,漫山遍野,佈滿黑點。
那是東狄人的騎兵在沖馳,猶如一柄又一柄鋒利的刀,肆意地撕裂着這片蒼茫而寧靜的廣袤曠野。
她掉頭,忍着腳上那鑽心的疼痛之感,下了土坡,飛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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