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飛宇推開房門,首先看到的就是牆上一幅龍飛鳳舞的字「與世無爭」。從那幾乎要飛出宣紙之外的筆鋒就能看出,作者不羈的心境恐怕不是這寺院的矮牆所能束縛的。就在陳飛宇準備一窺作者的名號時,卻看到了那副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擋在了書畫的一角。
那正是那位在佛壇上講經說法,並且留宿他們的云何大師。他此時正半躺在熱炕上,身前的小桌上放着一個公元紀元的筆記本電腦。在現在的網絡信號模式下,這種電腦已經無法連接網絡了。
云何大師身上穿着棉袍子,斜靠在炕頭上,手裏捏着瓜子,目不轉睛地看着電腦屏幕。完全沒有了佛壇之上的法相,反倒是有幾分退休老頭的模樣。
陳飛宇雙手合十,姿態謙遜地行了個佛禮:
「今天多虧云何大師,我和妻子才有幸能在寶剎借宿,實在是感激不盡。」
云何沒有搭理陳飛宇,依舊嗑着瓜子,津津有味地看着電腦屏幕。陳飛宇只能這樣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試圖從云何那反光的眼鏡鏡片上去探究這位得道高僧到底在看什麼。
就這樣過了好一會,云何忽然抬目掃了陳飛宇一眼,然後又回到了屏幕上,用下巴指了指屏幕:
「太好看了,我都看無數遍了。《三體》你看過嗎?可惜當時要開播第二部的時候,星雲紀元就來了。」
陳飛宇小心地保持着謙恭地淺笑,微微搖頭:
「沒有看過。」
云何大師「啪!」的一聲按下了暫停鍵,坐直了身體,一臉不可思議地看着陳飛宇:
「《三體》你都沒看過?你不看科幻小說的嗎?」
陳飛宇尬笑着又搖了搖頭:
「我不太喜歡科幻小說。」
云何又靠回了炕頭上,一臉惋惜地看着陳飛宇,徐徐搖頭:
「阿瑟克拉克說過,一流的科學家熱愛科幻,二流的科學家厭惡科幻。」
陳飛宇心頭大驚,連面色也微微變化。他倒不是反感眼前這個閒雲野鶴模樣的大師對自己的調侃,而是震驚於他一眼就猜出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他盡力掩飾着心頭的慌張,試探着回應道:
「大師果然法眼如神。」
云何冷哼了一聲:
「法眼那是菩薩才有的,我就是個凡人,無非就是見得多罷了。」
隨後,云何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炯炯地看着陳飛宇,沉沉問道:
「和你一起來的那個身手了得的女子,恐怕也不是你的老婆吧?」
陳飛宇這下是徹底服氣了,除了驚嘆之餘,心頭甚至多了一分畏懼,他完全不知道這位云何大師是如何一眼拆穿他們的。
見陳飛宇不敢回應,云何關上了筆記本電腦的蓋子,將小桌挪到一旁,坐到床邊。他一邊撥弄着油燈,一邊說道:
「你也不用大驚小怪,我不會什麼神通,也沒有高科技。無非就是見得多了,你們兩個第一天到廟裏來,我就注意到你們了。到我這兒來的,只有兩種人。一種是燒香拜佛的,一種就是你們這類人。
要區別你們也不難。燒香拜佛的只會看和尚,不會看菩薩。因為他們知道菩薩不會說話,而和尚興許能說點他們想聽的。但你們剛剛相反,只會看菩薩,不會看和尚。以為這樣,和尚們就會把你們當作一般香客。」
陳飛宇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云何的話讓他立刻聯想到了道格。很顯然,道格也做過和他現在同樣的事情。面對這個能洞悉一切的大師,他心一橫,準備攤牌之時。云何大師站起了身來,對着窗外淡淡地說了句:
「我沒有看到你,也沒有聽到動靜。但我覺得,按照你的專業素養,不至於身邊的人都跑了,你還能在僧舍里睡大覺吧。」
陳飛宇感覺云何的話有些奇怪,正想發問。李娜一臉不悅地推開了門,她雖然手上捏着手槍,但眼中卻毫無殺氣。她徑直走到床邊,卸下彈匣和槍膛里的子彈,一股腦地放在小桌上,憤憤地道:
「玩不過你,我們攤牌了!」
云何大師甚至都沒有多看一眼桌上那支槍,只是淡定地丟出一句話:
「攤牌的前提是手中有牌,我看二位好像是空手而來吧。」
陳飛宇和李娜都只能滿臉橫線地淺埋着腦袋,不知如何作答。他們到這雲棲寺來,本就是找尋線索為主,還真沒有什麼實質性的目標。云何也不發聲,似乎很享受欣賞他們的這種窘態。
沉默半刻之後,李娜展現出了玲瓏的一面:
「我說大師,是您收留了我們住下,總不至於就是為了讓我們過來聽您把天聊死吧!還有,你們不是講究佛度有緣人嘛,我們現在這樣,也算是有緣了吧!」
云何淡然一笑,一副寶相莊嚴地模樣:
「經文上還說了,眾生與我佛皆有緣分。這個緣可不是你們理解的那種統計學上的概率,至少在我這裏不是。我這裏的緣,是原因的原。」
陳飛宇算是看明白了,這個云何大師絕非等閒之輩,至少這雲棲寺里的一草一木都逃不過他的慧眼。但凡他要是再有半點遮掩,都是對云何的智慧和自己的自知之明不尊重了。
「云何大師,您的意思是,以前也有過和我們一樣,托稱香客,實則另有目的的人到雲棲寺來?」
云何眉目微微低垂,若有所思地冥想了片刻:
「你們現在住的那些僧舍,最多的時候是能住滿的。他們也是如你們這般,由我親自挽留住下。前些年,來的人可謂絡繹不絕,有時候甚至還有外國人。這幾年才漸漸消停了,要不然你們之間可能自己先打起來了。」
話到此處,陳飛宇和李娜都是一怔,不由自主地相互對視了一眼,心中都想起了同一個人——道格!
「我們和他們可不一樣!」李娜連忙解釋道。
云何掃了一眼二人,輕哼了一聲:
「我當然知道,否則也不可能讓你們帶着一堆設備住到寺里,還這樣和我說話了。」
這老頭的智慧令陳飛宇和李娜都感覺後頸似有涼風吹過,陳飛宇索性問道:
「那他們來這兒的目的是什麼呀?」
云何徐徐吐出一口氣,微微搖頭道:
「具體為了什麼事兒,我不知道,也不願說破。但他們來這裏是追求目的,而你們到這裏來,是尋找原因。」
陳飛宇試探着問道:
「云何大師,您不僅通曉佛經,也深諳塵世間的詭道伎倆。想必,您不是一開始就在這寺廟裏修行吧?」
云何呵呵地笑道:
「我就是現在也不是這廟裏的和尚,我就想找一方與世無爭的淨土聊度此生。無奈啊,天生就綁在搖鈴的系帶之上。」
他摸了摸桌下的火炕,又看向昏暗的油燈,嘆了口氣,接着說道:
「你看我這寺里,千般擺佈,好不容易才勸罷了搖鈴的人。你們這解鈴的人又來了,我若稍有不慎,鈴還是會響,我這清淨也就沒有了。我要是在佛主身邊都不得安生,恐怕這世間就再無可去的地方了。」
李娜撓着鬢邊的青絲,臉上儘是少女般的懵懂:
「大師,您這說的我是一頭霧水啊。那幫人確實有點本事,但還不至於想躲都躲不掉吧,而且他們也沒把您怎麼樣啊,您何苦如此呢?」
云何淺淺發笑,手上捻起了佛家手印:
「阿彌陀佛,我前些天才去同濟醫院做了體檢,再活個三十年應該問題不大。我雖然不問世事,但你們應該知道,再過十年,這人恐怕就不是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了。有些死結,現在不解,以後就更沒辦法解了。
子孫後代的事情,我沒有,也不想過問。我現在就一個夙願,安安穩穩地過完餘生再去見佛主。要想如此,就不得不如現在這樣了!」
「大師,您到底是誰啊!」陳飛宇和李娜都異口同聲地問道。
云何大師將桌上的油燈稍微換了個方向,然後自己站到了那幅「與世無爭」字畫的一旁。此時,這幅字的作者名字赫然清晰地出現在了陳飛宇和李娜眼前。
「林雲志!」
此時,二人才驚覺。這位七旬老者的眉眼之間竟然和林雨疏有些驚人的血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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