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看着王之垣遞報上來的兩組數字,一時也有些默然。
王之垣說的戶口、丁口,當然指的是戶數,畢竟朝廷是按戶收稅的。
朝廷的正稅,如今有三類——田稅、戶稅和雜稅。
管中窺豹,只看順天府的戶稅,便能看出稅基基本上已經被侵蝕得七七八八了。
都這樣了,又哪能不日薄西山呢?
朱翊鈞嘆了一口氣:「田畝呢?」
王之垣瞭然在胸,脫口而出:「陛下,弘治十五年,順天府田土,計六萬八千七百二十頃一十三畝五分零。」
「順天府去年的黃冊,計九萬九千五百八十二頃九十九畝九分零。」
朱翊鈞聞言一愣。
他神情疑惑:「人口只剩兩成,田畝這般『正常』?」
說正常,倒不是說一點隱匿都沒有。
而是相對砍八成的人口而來,這穩中有進的田畝,未免也太溫柔了些。
王之垣到底是萬曆元年就被打發到地方州府的官吏,面對皇帝的疑問,似乎早有預料。
「陛下,各州府有各州府的情況,臣在登州之時,黃冊上便是人多田少;而到了濟南府時,便是人少田也少。」
王之垣面貌極有官相,聲音洪亮又娓娓道來。
三言兩語之間,朱翊鈞便升起好感來。
朱翊鈞認真地朝王之垣請教道:「王卿,這是為何?」
人丁減少他能理解,無非就是徐階投獻的升級版。
沒有戶籍,自然也不用交人頭稅,也不用服徭役,百姓為了逃避課稅紛紛投獻,大戶們自然欣然接受。
除了損失稅基的中樞,未嘗不是一種雙向奔赴。
田畝也是一樣的道理,在冊的越少,不就越藏富於民嘛。
但這各州府的實際情形到底哪裏不同,他這個在深宮的皇帝自然沒有這些發於州府的地方官清楚。
王之垣聞言,斟酌片刻後回道:「陛下,戶部此次下度田八款,其中便有一條。」
「曰復坐派之額,謂田有官民屯數等,糧有上中下數則,宜逐一查勘,使不得詭混。」
「這官田、民田、屯田,上糧、中糧、下糧;而戶口,又有官籍、監籍、軍籍、民籍等等。」
「徵收的田稅、戶稅之權重,各州府之間不可一概而論。」
「又有一條,乃是嚴欺隱之律。」
「便是同樣要看到底以衙門為主欺瞞,還是以豪右成勢隱匿。」
「前者只重隱田,後者兼顧匿口,亦有所區別。」
「至於順天府」
王之垣突然頓了頓。
他看了一眼皇帝身後的申時行,而後恭敬朝皇帝下拜:「陛下,臣先請恕罪。」
這模樣,顯然要說什麼不恰當的話了。
朱翊鈞意外地看了一眼王之垣,而後才大度地點了點頭:「卿照實回話便是。」
王之垣起身後,又沉吟半晌,才終於開口:「順天府的田畝,多是皇莊、官田,本就不收稅,隱匿得自然便少了。」
「而順天府的人口,一來有當年庚戌被虜之故。」
「二來,便是京中可以投靠的達官顯貴、輦轂通侯、閹尹貴戚、名豪寺廟,實在太多了。」
王之垣嘆息一聲:「不然各家豪門成群的養子、養女、奴僕、佃戶,都是哪裏來的?」
申時行在一旁不由別過臉去。
他雖然沒這樣干,但他的一干南直隸親朋門生,倒是不少在京城置辦了產業——就像當初的宋儒一樣「在京邸,豪侈如勛貴,姬妾十餘人」。
申閣老作為南直隸鄉黨之首,多少還是有些汗顏。
王之垣也不管話里有沒有得罪人,繼續說道:「陛下,這同樣是這次度田清戶,最為艱難之處。」
說罷,他再度躬身一拜,為方才的言辭請罪。
朱翊鈞自然明白王之垣的意思。
度田清戶這種事,最難的地方並不在於把人和地找出來登記造冊。
而是一切在這個過程中與朝廷對抗的人。
這裏面不但包括豪右鄉紳,更包括為奴為佃的百姓!
幾十萬人口一經清出來,屆時怎麼處置,就是一個天大的難題——本身就是勉強餬口,屆時再來一道戶稅砸在頭上,不知道多少人為此餓死。
當初松江府徐階歸田,那是真有田分來安置百姓,才沒有鬧出亂子來。
那順天府怎麼辦?
難道要把達官顯貴、輦轂通侯、閹尹貴戚、名豪寺廟的田畝分給老百姓?
憑什麼?人家是合法免稅?
所以王之垣才出言請罪——順天府隱匿人口最多的,就是朝廷的這一干中流砥柱。
便在這時,站在一旁的申時行,終於按捺不住,出言道:「王京兆昨日赴任後,還未來得及看內閣的度田六款吧?」
王之垣愣了愣,旋即坦然道:「還未。」
上任一天不到,自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連本衙門的卷宗都還未看完。
申時行見皇帝沒有開口的意思,便組織語言解釋起來:「王京兆方才的顧慮,陛下與內閣此前便想過了。」
「度田之後,如今的稅收之制同樣還要施行新政,而在這期間戶口稅暫且免除。」
度田不是終點,只是稅制改革的開始罷了。
稅基完善之後,收稅的方式自然要同步跟進。
不但一條鞭法要緊隨其後,田稅、戶稅、雜稅、徭役同樣要迎來一次巨大的改動。
而免除戶口稅,便是這段動盪周期里,給百姓的優待——在內閣的立場而言,在這次度田清戶的新政中,讓百姓不至於平添負擔而造反,是一等一的大事。
不過王之垣單聽申時行說個首先,便已經愣住。
暫且免稅!?
這可不是小數目!
作為三大正稅之一,哪怕只暫且個三五年,太倉庫都得被掏空!
他愕然看向申時行,又看了一眼皇帝。
見兩人都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王之垣不由驚訝追問道:「暫且免除戶稅?那朝廷的歲入怎麼辦!?」
當然不是免稅不好。
免稅的皇帝,無論在什麼時候都是要被百姓立牌坊的。
尤其在這個度田的關口,清出來的幾十萬口人,依舊可以繼續之前的做工,不至於平白多了一道稅就被活活困苦而死。
但問題在於,朝廷有這麼寬裕嗎?
當初太祖皇帝三十稅一,說得好聽了,但最後苛捐雜稅照樣上來了。
別又是說得好聽,最後一地狼藉。
申時行輕咳了一聲:「這幾年會將戶稅的稅額攤加在田畝之中,之後稅改具體怎麼改動,便看這次能清出多少田畝和丁口了。」
王之垣聞言,陷入了沉思。
戶稅攤在田畝之中
他倒是顯而易見能感受出,這是將百姓的戶口稅,添在了地主大戶頭上。
不過總感覺隔着一層紗,想不透徹。
半晌沒想出個所以然。
王之垣最後還是遲疑點頭:「如此倒是能給失地百姓留一條活路,就是地主大戶們,反應恐怕會更加激烈。」
度田是加稅,多承擔一份人頭稅同樣也是加稅。
就看能反抗到多激烈了。
不過,至少與他的抑制豪強,還赤縣元元之民於起色的志向是相符的。
申時行與皇帝對視一眼,前者正色回道:「先彈壓幾年再說吧,屆時重新收戶口稅了,再將此次權且攤派的田畝稅減免便是。」
朱翊鈞看着申時行忽悠王之垣,忍不住摸了摸鼻子。
重新收戶口稅是不可能重新收的,戶口稅以後就要一直免下去了。
田畝稅也別想再減下去。
這就是脫敏測試,為的就是攤丁入畝!
歷史產物必有其歷史使命。
封建制如此,舉孝廉如此,人頭稅同樣如此。
在華夏歷史上,人頭稅很長一段時間,都有其正面積極的作用。
但情隨事遷。
在如今這個時間段,人頭稅就已經是徹頭徹尾,影響生產力發展的稅制了。
它與大明朝落後的戶籍制度一起,將老百姓當做燃料一樣,牢牢鎖死在了一村一縣之地。
負擔沉重,使人永世耕種。官府強權,使人不得流動。
這種稅制和戶籍制度之下,大明朝永遠別想催生出工業來。
原子化是工業的結果,同樣也是催產劑。
與此同時,是江南的手工業嗷嗷待哺,湖廣的朱蘊樺建起了一座座鐵冶廠,地方州府如饑似渴等着百姓的商稅,兩京參與海運的權貴們迫不及待將一船又一船的貨物來回運輸。
輕工業需要失地的流民;重工業需要戶籍自由流動的工匠;腰纏萬貫卻只能穿粗布麻衣的商人,同樣需要廢除限制其地位的戶籍身份。
免除戶口稅,就是稅改和籍改的第一步——中樞借着度田的由頭,偷偷摸摸給鍋里的青蛙加注了溫水。
幾千年收人頭稅的慣性,大多地主土豪會抱着僥倖心理,認為是「暫且」的事。
就像王之垣的反應一樣——地主們肯定會有意見,也只能這幾年暫時多彈壓一下了。
但實際上。
一旦度田完成,稅基都完整了,憑什麼還要恢復人頭稅?
地主負擔增加了?那又如何?
黃冊就是實際統治的最大象徵,只要黃冊在手,就沒有能打爛帝國的治安戰。
野豬皮能殺的人,大明朝殺得精細點,同樣能殺。
當然,能安穩過度是最好的。
所以事情不宜說得太過透徹,申閣老哪怕對面前的這位小九卿,也是能忽悠就忽悠。
王之垣沒有進過中樞,眼光自然看不到這一層。
他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申時行見王之垣信服頷首,便繼續說道:「然後是王京兆言,順天府儘是免稅官田。」
「京兆,陛下與內閣方才議定,自明年這一科進士、舉監開始,致仕之後,便只免三畝半的田稅了。」
王之垣聞言,倒沒有太過驚訝。
這事從萬曆二年那一科就開始吹風,說什麼新人新辦法,老人老辦法。
只是一隻沒有開始,平白讓這兩屆一隻提心弔膽。
看來是風吹夠了,明年終於要開始了。
三畝半的稅額,也就能養活一家人不餓死的程度。
皇帝跟內閣多少得背個刻薄寡恩的名聲。
否則都對不起進士們這些年的寒窗苦讀。
當然,是萬曆八年之後的進士,屬於未來的反對派,現在還在襁褓之中——反正不關他們這些老人的事。
想到這裏,王之垣好奇追問了一句:「何時下的詔,竟然沒聽聞?」
要是中樞有明旨下來,士林總得吵上幾句的,他也不至於沒聽說過。
申時行捋了捋自己鬍鬚,含糊道:「臘月報名科舉時,再做告知。」
這就是陽謀,你不想當官有的是人想!
退休待遇?今天連三畝半的免稅都不滿足,當了官以後敢做什麼都不敢想!
王之垣不由瞥了一眼申時行。
這位年僅四十三便入閣的天之驕子,兩年下來,已經逐漸染上一絲陰險狡詐了。
內閣的一方水土,看來不是很好啊。
王之垣搖了搖頭,將多餘的想法甩出腦海,說回正題:「既然如此,那如今度田,最棘手之處,恐怕便在寺產了。」
「如今北直隸新增數百寺廟,順天府便有近百餘!」
棘手不在於勢大,同樣在於麻煩。
凡是牽扯上大量百姓的事情,就沒有不麻煩的——尤其是把百姓當人的情況下。
道門尚且好些,佛門這些人,實在不好相與,哪怕被伐山破廟,也不見消停。
申時行聞言正要說話,卻聽皇帝清了清嗓子。
申閣老識趣閉嘴。
朱翊鈞順勢接過話頭,看向王之垣,正色道:「朕此行除了關切王卿外,正是為了來告知王卿,朕要巡順天府下轄二十四州縣。」
「卿方才說的達官顯貴、輦轂通侯、閹尹貴戚,朕正好一一看過,見識見識彼輩家中是何等殷實。」
「至於佛道兩門,朕也不吝拜會。」
王之垣突然一陣咳嗽。
好半晌才撫着胸口緩回來。
他與常春喬對視一眼後,不約而同露出為難的神色。
前者無奈道:「陛下」
朱翊鈞直接打斷了他,自顧自繼續說道:「這是常朝議定的事,卿快些準備便是,不必多言。」
外朝怕麻煩的心情他理解。
但實權皇帝沒有一輩子待在皇宮的。
不出門考察考察,像歷史上張居正那樣兩眼一抹黑,就不妙了。
王之垣還欲再說,朱翊鈞突然轉過頭看向他:「王卿若是覺得倉促,朕今夜便留宿順天府,讓一干內臣中書舍人協助一二,咱們也好早些成行,如何?」
王府尹聞言嚇了一跳,整個身子差點蹦起來:「陛下萬乘之尊,豈可留宿順天府!」
朱翊鈞盯着王之垣,笑而不語。
後者見皇帝這模樣,終於反應過來。
早就聽說皇帝時常耍這種無賴手段,今日總算是見識了。
王之垣無奈下拜:「可否容臣準備幾日卷宗,免得屆時陛下有惑時,臣懵懂無知。」
朱翊鈞欣慰點了點頭:「那便十月二十八,早巡早回。」
說罷,他無視了王之垣的苦瓜臉,朝申時行頷首示意,轉身便走。
申時行連忙跟上。
王之垣與常春喬不約而同躬身下拜,大禮相送。
便在這時,朱翊鈞突然想起什麼,回過頭好奇道:「朕似乎沒見到府丞?」
順天府有資格出現在皇帝面前的官員不多,但五品以上除了眼前兩位外,應該還有一個府丞才對。
王之垣聞言,一時有些失措,不知如何答話。
旁邊的常春喬見狀,突然開口道:「陛下,府尹昨日到任後,府丞郭廷梧便托關係轉去了太常寺。」
朱翊鈞聞言一怔,立刻便明白了怎麼回事。
他旋即平靜地點了點頭,笑道:「兩次見常卿,都聽到常卿告狀了,此番若再度考成上佳,都察院怕是要虛位以待了。」
常春喬不知皇帝是調侃還是嘲諷,只胡亂下拜口稱認罪。
再抬頭時,卻只見得皇帝背影被一干近臣圍攏。
一行人出了順天府衙之後,朱翊鈞突然拉下臉來。
他看向蔣克謙,語氣生硬道:「去,給府丞郭廷梧的家抄了,看看罪行夠誅幾族。」
蔣克謙當即要應聲而去。
申時行本是老神在在跟在皇帝身後,聞言悚然一驚。
他慌忙拉住蔣克謙,朝皇帝勸誡道:「陛下!遇難退避本是人之常情,何至於此!」
朱翊鈞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他是四品官,當日南郊也向朕表態支持新政了,如今卻遇難而退,豈有此理?」
申時行無奈討饒:「陛下,那也不能無罪而誅。」
朱翊鈞看向申時行,認真詢問道:「不支持新政而又不致仕的朝臣,有幾個經得起查?」
申時行無言以對。
朱翊鈞朝蔣克謙點了點頭,後者領衛而去。
皇帝腳步不停,口中與申時行說教道:「王之垣、常春喬這等,朕絕不辜負;陸光祖、施堯臣這等人,朕可以相聚好散;但郭廷梧這樣的陽奉陰違的,就休怪朕無情了。」
「黨爭就要有黨爭的樣子,辨識同道,本就是必不可少之事。」
申時行嘆了一口氣。
無奈回道:「恐怕外朝又要說陛下酷烈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不再說這事。
「卿去告訴僧錄司,僧碟先別發了。」
申時行還未從方才皇帝動輒抄家滅族的模樣中脫離出來,小心翼翼問道:「陛下是要?」
朱翊鈞走在前頭,聲音很輕:「既然伐山破廟都沒老實,朕此次出巡,與他們說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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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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