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學宮,論道大堂。
學博們皆已散去,只有韓蓀和范伢還留在這裏。
高台上,二人一左一右,親手合上了問道大鼎的屏。
屏閉,二人黯然相視,繼而各自回身一嘆。
此時,他們的神色亦如那鼎一樣,愈發灰沉。
倘若檀纓只是一舉得道,他們現在一定是歡快的心情了。
但檀纓偏偏耗盡了學宮的資材,開家立道。
眼下該喜該憂,未來是吉是凶,這誰還能說得清呢?
本來好好的坐鼎問道,不覺間,竟成為了一次豪賭。
百家大局為盤,檀纓這張牌,學宮已傾囊下注。
此時韓蓀還在想,若不是范伢一上來押上私藏,自己是斷然做不出這種事的。
墨家人就是這樣,大事義氣,根本不考慮後果。
見韓蓀欲言又止,范伢只哼道:「祭酒可從不是個嘮叨的人。」
「確是不該抱怨,理應自省。」韓蓀擺了擺手,拉來主持的椅子淡淡落座,「身為祭酒,我做出了一個……或許行將敗了學宮的決定。」
「又或許,行將盛了學宮呢?」范伢默默拉來了雛後列席的椅子,蒼然落座,「開家之爭,百家來辯的實質,你為何不與檀纓明說?祭酒不是最喜歡看人在重壓之下的樣子麼?」
「噬道之事,根本不是重壓了,是碾死。」韓蓀慢慢地抬起右手,展給范伢,「看到了麼,司業。」
「在顫。」
「我尚如此,檀纓呢?」
「可既然祭酒有意相護,又為何當眾宣佈檀纓開家,而不是立刻叫停坐鼎,秘而不宣呢?」
「我……」韓蓀微張着嘴,欲言又止,「我只記得,在那個時刻,我有責任必須那樣做。」
「此即大義。」范伢默默點頭起身,「盡獻資材與檀纓,此亦為大義。今日之事,難道不是天道予以祭酒的重壓麼?無論你往日言行如何,在這最為重大的一刻,是為君,為國還是為道,你已經做出了決定。」
「……嗤,哪有如此大義,即便我不宣,那十幾位學博還看不出開家立道麼?捂得那樣神秘,反倒更會弔起百家的胃口。」韓蓀乾笑起身,「司業啊司業,別以為說一句俏皮話,我便會將姒青篁讓給你。」
「???」
范伢呆看了他很久才想明白。
現在的情況,檀纓已確定無疑要走他的開家之路,這已經沒得爭了。
但姒青篁還冰清玉潔,只待拜家入道!
眼下,學宮未來一年資材會極其緊缺。
如此已得道大才,豈能不爭?
想至此,范伢只一揚手:「兩碼事,姒學士我墨家志在必得!」
「不可能了。」韓蓀忍俊不禁。
「憑什麼不可能?她不是說讓我們決定麼?」
「司業是不是老了,記性不太好。」韓蓀笑着點了點腦袋,「不久之前,好像有人將姒學士罵哭了吧?」
「……………………」范伢的嘴一點點張大,如夢初醒。
韓蓀見狀大悅,只盯着范伢揚眉道:「姒學士那樣的公主,從小到大怕是一句重話都沒聽過,只怕她今後光是看司業一眼,都會嚇得發抖了。」
「她……她自分得清大義與私情……」范伢此時才一瞪眼,「怪不得,怪不得你當時幫她圓場,還讓檀纓勸撫……韓蓀,你算得好深……那種時候還記得算這個?」
「哈哈哈。」韓蓀看着范伢吹噓瞪眼,大笑之間,壓力也是紓解了大半,只抿着嘴道,「我法家自是要算無遺策,萬不可給奸人留出口。」
「我看那最大的奸人便是你!」
「善善善,我我我。」韓蓀只笑道,「誰收姒學士為徒,我看也不必論了,明日讓她在你我之間自選,如何?」
「她不正是不敢選,才讓我們做決定麼?」
「我相信,在聆聽過司業今日的教誨後,她明天就敢選了。」
「啊呀!」范伢兩隻手再次重重地拍在了腦袋上,揉着腦門怨道,「所以我才最煩收女徒,傳道就傳道,還要連哄帶騙的,這還傳什麼道?還是男徒皮實,如何打罵都能爬起來。」
「哈哈,那司業打罵周敬之與嬴越便是了。」
「你!你不提他們我還好些……」范伢只捂着頭道,「止聲……你且止聲,我現在不要想到他們。」
正說着,大堂門前傳來了贏璃懷疑的聲音。
「祭酒,司業,學生來的是不是不是時候?」
「正是時候。」韓蓀大笑地指向范伢,「快快勸勸司業,他瞧不上女徒,認為女子不應求道。」
「韓!!」范伢一個瞪眼,終是沒罵出來,接着拂袖扭身向外而去,路過贏璃的時候不忘說道,「我斷無此意,汝師誣我。」
眼見司業走遠,贏璃方才哀嘆轉身。
韓蓀忙步下高台,迎過來說道:「我今日話說重了。」
「不重,理應如此。」贏璃只回過身,低着頭道,「璃回此堂,便是聆訓來的。」
「?」韓蓀一懵,「你……你很好啊,除了那件事並無過錯。」
「不……」贏璃默默轉頭,一臉委屈,「我已渾身是錯……」
「不然!」韓蓀忙扶着她坐於側席,「到底是什麼事,不妨與我道來。」
贏璃這便低着頭,將自己的諸多「輕薄之行」說了個大概。
韓蓀只聽得拍腿大笑:「準是你太熱情,嚇到檀纓了,那小子可不是個正經人。」
「不,檀纓是我見過最正直的人。」贏璃斬釘截鐵道。
「哈……」韓蓀笑得更厲害了,「你我對正直的理解怕是偏誤不小。」
「老師!」贏璃扭頭斥道,「引我與雛後相爭的事,我還未及說你!」
「唉。」韓蓀抬手正色道,「辨人,宜早不宜遲,」
「與辨人有何干係?」
韓蓀舒袖言道:
「你與雛後,不僅僅是你與雛後,更代表學界與王政,正道與邪路。
「檀纓才學氣貌在此,不日必成大業,更應早做辨識。
「他若近你,則求學近道,行正路,如此棟樑,我應輔之。
「若近雛後,則貪慾近政,入邪途,此等禍害,我必除之。」
贏璃聞言驟驚:「若近雛後,老師要除他??」
韓蓀只冷笑:「不然呢,留着養出一個得道的嫪毐麼?」
「等等……」贏璃突然一抬手,問道,「可老師不是與雛後關係不錯麼,又身居相國之位,老師又有什麼資格說檀纓是禍害?」
「唉……我這個,我也是修學求道在先,後承你父王之託,情況不太一樣的。」韓蓀忙直身而起,負手嘆道,「無論如何,從檀纓對唯物家的詮釋來看,應是近你遠雛後了,我甚心安。」
「唉……」贏璃不禁又是低頭一嘆,「檀纓一身君子之風,赫然而立,怕是已將我……將我視為輕薄之人了。至於雛後那邊,聽她的意思,檀纓似是……認她做姐姐了。」
「???」韓蓀正襟的手瞬間亂了,黑衫也亂了。
認姐以守貞?
原來還有這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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