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好。」韓蓀接連三掌拍在案上,厲聲質問道,「這一年道選竟有如此多的大逆不道之輩!還有誰?還有誰要站在嬴越的一邊麼?」
檀纓當即!
穩穩落座。
嬴越一臉驚呼。
越尚要死戰,纓為何先降?
韓蓀卻笑而贊道:「很好,識時務。」
接着,他的目光便又掃過其餘學士。
如此威壓之下,全場只如被抽空一般死悶。
可偏偏此時,一個細弱脆絲的聲音撕開了如此的死寂。
學士首席,姒青篁,竟憋紅着臉,咬牙起身。
「我,我從未……從未聽過如祭酒般如此荒謬的言論……我正是討厭儒家,這才穿過楚地來到秦國……萬沒想到,法家比儒家還以教制人……」
先不說韓蓀。
龐牧待得好好的,就又莫名其妙地被扇了個大嘴巴,不禁瞪目相向。
「誒!你這……你這女學士……討厭……那就討厭吧,隨你討厭,不與你辯,哼。」
檀纓也是一嘆。
他噴黃洱的時恨不得生啖其肉。
但見羅襪就不與你辯了。
以貌取人,或許才是永恆不變的天道吧……
另一端,姒青篁表達立場過後,她身側的謝長安竟也僵僵起身。
「學生不敢妄言……但若要站立場,只能站在嬴越與姒青篁這邊了。」
接着,又有三四位學士先後起身,搞得其他人也覺得是不是要起來一下。
「哈哈哈哈,這才叫清談麼。」卻見韓蓀一陣大笑,揚袖起身道,「可以了,夠多了,再多就假了。」
此刻,他蒼涼的面色上,才終於透出了一抹熾熱。
或許對他來說,真的這樣才叫清談。
韓蓀目視着直直站立,呆若木雞的幾位學士,像是找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一樣揚眉說道:
「如此地圓之說,違於黃洱所修習的知識,若是姒學士想出的,我尚且可以理解,但見黃洱三問皆不知,我怎麼也要試他一試。
「即便沒試出什麼,也可以考驗諸位的品格。
「未曾想到,黃洱竟如此不經試,更未曾想到,能試出了這許多人。
「你們是對的,當然你們是對的。
「你們很好,都很好。」
學士們未及驚訝,龐牧先是瞠目了:「那……那唯獨我不好了?」
「唯獨你最好,數你最好。」韓蓀淡笑壓手道,「龐學博想必是領會了我的意思,這才出言相激。你定是比誰都清楚,天下百家各有各說,各行各道,像這樣未成著的清談之言更是百無禁忌,又怎會妨礙到天子與儒家?」
「啊……是……是啊,我……我早就看出祭酒要考察品格了。」龐牧這才回過味來,硬挺着回話落座。
原來是韓蓀一直在火上澆油,挑逗利用。
娘的,這些卑鄙的老法家……從上到下沒一個好東西。
哄好了龐牧,請眾學士落座後,韓蓀這便又望向檀纓:「我見過大才之士,亦見過精緻之人,但還從未見過如此精緻的大才。」
檀纓受寵若驚,忙起身道:「精……精緻而已,大才不敢當,剛剛那些話,該是學生對祭酒說才是。」
韓蓀袖一甩:「清談之間,莫要謬讚。」
檀纓揖一作:「學生並未謬讚,祭酒才是謬讚。」
「哈……」韓蓀乾笑一聲,「那是你對我錯?」
「嘿……」檀纓暗笑回禮,「定是我對你錯。」
學士們見這二人你來我往,竟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在頂撞還是讚賞了。
對過笑容後,韓蓀也不再拘泥對錯,轉而問道:「我且問你,嬴越尚知捍衛你的創想,為何你自己卻坐下了?」
「萬一祭酒來的是真的……」檀纓點頭道,「我想至少保住我們中的一個。」
「嗯……」韓蓀沉吟一息,又問道,「你的天文創想,可說盡了?」
檀纓恭恭敬敬回道:「只說了不及十中之一……不,二十之一。」
呼!
學博們定睛一抖。
剛要夸這小子兩句,這就賣狂了?
地有自旋,季節更迭這樣級別的創想,你小子還有二十個不成?
便是范伢也難免質疑道:「地圓尚且不談,公轉自旋和黃赤道之論,皆是有着論立說之資的大論。我實在無法想像,你這樣年輕的人,還能有二十個同等的創想。」
「學生當然沒有,不過承先賢所悟罷了。」檀纓只苦笑搖頭,「既如此,學生還是將其落於紙面,以書文呈上吧。」
他當然自知,自己不過是知識的搬運工,不應貪創說之命。
可也不好說出出張衡和伽利略的名字不是……
兩難之下,他也只能以「承先賢所悟」對付過去。
然而這話聽在學博們的耳朵里,可就不是這番味道了。
你小子倒是說說,哪位先賢說過這些?你又從哪裏悟到的?
正如范伢所說,言辭過於恭謙,難免會有種裝逼的味道。
此時,檀纓這一抹苦笑,配上他的俊臉,更是盪滿了不羈與挑釁。
而所謂「落於紙面,以書文呈上」,翻譯過來便是「汝等小兒,本帥不屑一辯」了。
一時之間,學博們難免摩拳擦掌,卻也不知該夸該罵。
韓蓀見左右狀,只暗笑一聲,順勢道:「檀學士既有佳談,何需成文?明日再單為你辦一場立論清談如何?」
檀纓還未及表態,嬴越卻已暗中拉起了他的衣角——
【見好就收!】
檀纓卻還了個手勢——
【多多益善。】
他這便回話道:「天文之事,學生所想頗多,應是足以撐起一場清談了。」
聽此狂言,學博們更是磨拳霍霍,恨不得當場提問。
范伢也遠遠遞來眼神:「檀纓,你想清楚,立論清談不比今日,是向天下文士宣揚全新論說的清談。按照規矩,我們所有學博都會預設你是錯的,繼而想方設法駁斥你,現在的你是不可能擋住的。」
嬴越也急勸道:「現在學博們已有意考察你入宮求道……明日你若被被駁穿,如黃洱一樣狼狽……怕是眼前的好感也沒了。」
檀纓經此一提,倒也以為然。
這套天文學說固然更接近正確,但缺乏證據和觀測手段啊。
退一步說,現代天文學的理論,是建立在數學與物理學之上的,沒有這些作為基礎,再正確也只是個空中樓閣,與姒青篁的克蘇魯天文學無異。
再退一萬步,實踐是驗證真理的唯一標準。
沒有天文望遠鏡的常年觀測,沒有遍及全球的數據支撐……
這論再對,也難立住。
反觀諸學博。
先前的對答,已經拉滿了他們的期待,將自己的潛力拉到了很高的位置。
明日若真被問到啞口,反而會弄巧成拙,拉低預期。
潛力這種東西,兌現前就像股票一樣,完全是靠信心在支撐的。
現在檀纓的股價已然拉滿,繼續展示固然有拉升的機會,但更有崩盤的風險。
便像他前世滿倉的「穩健醫療」一樣……
想至那割肉痛處,檀纓不禁一個哆嗦。
可不能賭了,見好就收吧。
他這便打起退堂鼓,躬身謙道:「司業教訓的是,此說終究基於假想,如空中樓閣,看似精緻,實則無基,學生設想得再周密,一陣風吹過來,它也會倒的,更何況是老師們的質詢。」
然而,這個表態已經太晚了。
他那不羈的笑容,早已勾起了學博們的慾念。
「誒,我等為師者自知輕重,定不會欺你年輕才淺。」
「先前檀學士已有舌戰群士之姿,此時再退,就是惺惺作態了。」
「關於黃赤道的事情,我本就有幾個問題想問,再辦一場清談無妨。」
眼見如此,韓蓀更加幸災樂禍地笑道:「檀纓,你可要拒下學博們的盛情?」
「……」檀纓一撓頭,只好應道,「既如此,學生自當應下,只是立論清談就免了,如今日一樣分享創想便是。」
「好,依你。」韓蓀大方一揮手,「立論就立論,明日巳時,檀纓在此立論清談。」
「唉??」檀纓瞪目。
你他娘的就是要干我是吧?
法家還帶這樣信口雌黃言出法隨的??
韓蓀卻不理他了,只舉杯道:
「今日清談,所獲良多,盛情難覆,理當延談。
「明日,便由檀纓在此立論,吾等駁之。
「如何?」
眾人皆興高采烈,舉杯稱是,就差要乾杯了。
這裏面甚至也包括龐牧。
沒辦法,他累了,被用了這麼久,他真的累了。
至於其它學博們,再視檀纓已面露殺氣。
上一個在論道大堂內如此猖狂,最後能站着走出去的,還是韓非子。
韓非集法家之大成,才學蓋世不說,大大小小的論戰更是歷經無數,外加有多位名士協論,這才得以勝出。
眼下,竟有一位伴讀揚言要在此論道大堂立論。
便是只為了學宮的尊嚴,學博們也要讓這小子吃點苦頭了。
正在大家磨拳霍霍要散會的時候。
范伢卻孤自起身,向韓蓀請道:「祭酒,我還未及向一位學士表態。」
「哦是……請。」韓蓀連忙示意他開始。
范伢就此面色一肅,迎向了大堂的角落。
「我是墨家的范伢,擅推演之道,御物之術次之。
「嬴越。
「你願意隨我學習麼。」
!
嬴越剛剛從此前的反轉中恢復過來,此刻又再度凝滯。
范伢見他的樣子,也是很無奈嘆道:「這是閱卷時就決定的事,與剛剛那一幕無關。」
諸位學博齊齊點頭作證。
「司業見論識人,早已看出你的品行與才學。」
「還不快謝。」
「我相信,司業甚至是剛剛才知道你是秦室公子的。」
啊。
嬴越宛如升天一般。
他本以做好魚死網破,發配邊陲了卻此生的覺悟了。
卻不想反轉如此猛烈。
方才還在地府,一念便是雲霄。
此刻,還是檀纓拍了拍他,貼在他耳邊,吹着氣把他的魂兒喚了回來。
「兒啊,你不信自己,也該信我啊,什麼叫虎父無犬子啊……」
「嗯……嗯嗯……不對……呸!」嬴越一把推開檀纓,抹了把眼睛,正襟朝向范伢,重重行禮,「學生……學生……學生……學生此生足矣!」
「倒也不必如此……」
如此鄭重,搞得范伢一臉無奈。
他不禁瞥向了另一邊角落,正努力抹去臉上脂粉的周敬之。
此時此刻,又恰如彼時彼刻了。
唉,怎麼我收的學生都這樣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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