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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七章
第二日, 顧時行依舊去了府衙,一去就應是一日了。
蘇蘊也只能自己一個人用午膳。在用膳的時候聽婢女提起外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的事, 鄭府判夫妻的事。
——因鄭娘子成婚三年都沒有生下一兒半女, 鄭府判竟然在外邊養了人,這事在昨日被鄭娘子知道了,尋死覓活的鬧, 那鄭府判一氣之下就衝動的寫了休書, 鄭娘子就上吊尋死了。
蘇蘊一陣錯愕,執着筷子抬起視線望向說話的婢女:「真上吊了?」
婢女應:「聽說被救下來了, 但這事也是傳得真的煞有其事似的, 且昨晚還有大夫上門了, 今日一早, 太守娘子也急匆匆的過去了。」
蘇蘊放下了竹筷, 看着桌上的午膳也沒了胃口, 也就讓人給撤了。
撤下飯菜後,蘇蘊到院中靜坐。
鄭知敬有沒有在外邊養外室,蘇蘊不清楚真假, 但她清楚許通判的事情定是與他有關。
但怎就會這麼巧, 昨日鄭知敬就被喊到了府衙中, 當晚夫妻倆就鬧了, 鄭知敬寫了休書, 鄭娘子尋死?
鄭知敬若是不想拖累妻子就休了妻子,那上吊又是怎麼回事?總不該也是做戲的吧?
蘇蘊思索之後, 讓人準備了些禮送去鄭府。
但過了小半個時辰, 下人又把禮給提了回來。
說那鄭娘子被太守娘子接回了娘家。那接人的轎子都直接抬進了鄭府判的家中, 不過是一刻又直接抬了出來。
下人打聽了一下,聽說鄭娘子還在昏迷中, 整個人都還是渾渾噩噩的,不是很清醒。
這外頭的人都在罵鄭府判是個負心男人,同時也不能理解他有個太守的岳父,有着大好的前途,怎就想不開在外邊養人了?
而且還寫了休書,好好的認錯不成嗎?
鄭府判早上去了府衙,吳太守也在。
待有人來傳話,吳太守聽說女兒人差些沒了,在府衙里,當着顧時行與眾人的面就直接掌摑了鄭府判。
指着鄭知敬鼻子罵道——若是他的女兒有什麼個三長兩短,他這個做夫親的定會讓他陪葬!
罵了之後又與顧時行說了一聲,遂就匆匆趕回了家。
今日沒有入夜,顧時行就回來了。
蘇蘊給他脫下官袍,問他:「鄭知敬怎忽然來這麼一出?」
顧時行沉吟了一息,分析道:「大概對那妻子生出了些情分,所以想要在逃跑之前與她斷了夫妻情分。」
蘇蘊一怔:「他想要逃跑?」
顧時行脫下官袍,掛到了衣架上。
頷首道:「今日他底下的人就已經低價轉賣田產和鋪子了,把私產轉為現銀,逃跑大概是在這幾天了。」
說到這,顧時行頓了下,思索了一下,再次囑咐她:「這幾日也莫要出門,還是繼續待在府中,等這陵川的事情解決後,我們就回金都。」
蘇蘊把他的外袍取來,點頭:「我明白。」
顧時行在這陵川總歸是樹大招風,旁人對付不了他,難免不會從她這裏下手。
顧時行方換好了便服,外邊忽然有人匆匆來報,說是附屬陵川的一個村子被山賊搶了,村民大多受了傷,不僅糧食銀錢被搶走,也有許多婦人被擄走了。
蘇蘊聞言,似乎想到了什麼,皺着眉頭與顧時行相視一眼。
這極有可能是鄭知敬為了有更充裕的時間來做逃走的準備,所以以此事來引去顧時行的注意。
顧時行似乎也是想到這個可能,臉色也頓時沉了下來,冷聲問:「吳太守有什麼安排?」
隨從道:「吳太守已經派了人去那村子查看情況了。」
知道現在的情況,顧時行便讓隨從退下,隨後去尋七堂叔商議。
七堂叔剛剛也聽說了此事,道:「近年來這些山賊都已算是小打小鬧,約莫是怕引來官差剿匪,所以也會很謹慎得,不會輕易鬧出人命。」
顧時行輕點了點桌案,淡淡的說了鄭知敬的名字。
七堂叔一愣,眼神肅嚴了起來:「世子意思是鄭知敬與山賊串通?」
顧時行:「有可能,也有可能是讓人假扮山賊,但不管如何,那些人擄走了十數婦人,這事情不能全寄托在吳太守的身上,撇去他嫌疑未清一事,他現在都有一堆爛攤子要收拾,又怎能盡心?」
「世子想如何安排?」七堂叔問。
顧時行沉吟了一下後,道:「我來時已經讓人去追查了,但人手有限,屆時一有消息,七叔便派人去營救。」
七堂叔點頭應下。
「那太守大人和鄭府判那邊,可要多派些人盯着?」
顧時行搖頭:「先前的人盯着便夠了,人多了反而會讓他們心生警惕。」
*
從顧時行把人都聚在府衙調查那日算起,已經過去了四日。
蘇蘊這些天繼續借着休養的理由,只見自家的親戚,不見外客。
自家親戚消息也是靈通,其中一位年紀稍大的堂嫂對於吳太守府中事情竟像是親眼所見一般,說得條條是道。
「那鄭府判也是真的給了鄭娘子休書,但給了休書的第二天晚上又死皮賴臉的去太守府跪求原諒了。可被休是奇恥大辱,如何能這麼簡單的算了,吳太守臉紅脖子粗的指着他罵了許久,就讓人把他給轟趕了出去。」
「那鄭娘子如何了?」蘇蘊問。
堂嫂飲了一口茶,繼續道:「也不知是不是因上吊沒了半條命,還是怎的,被接回太守府後就沒有清醒過,就算短暫醒來,整個人依舊是渾渾噩噩的。」
另一個妯娌道:「吳太守就一雙兒女,自然都是捧在手心中的掌心寶,如今被如此折辱,沒有打斷了鄭府判的雙腿已然是不錯的了。」
「可不是,這鄭娘子造的是什麼孽呀,竟然招了這麼個挨千刀的爛玩意。」
「可不是,成婚多年年,鄭娘子雖未有孕卻一直裝作不介意。我還聽旁人說他都已經開始在親戚中物色一個孩子過繼到自己名下了,我本以為真是個痴情的,可不成想痴情都是裝出來的。」
說到最後,嘆道:「這些個男人呀,哪個不想要自己的親生孩子的?不想要的才是假的。」
「就是,估計那鄭府判也只是看中鄭娘子呸,都已經休妻了,應該說是吳娘子了,他定是看中了吳娘子的娘家助力,才會裝得這般深情。」
這後面大傢伙說什麼,蘇蘊其實也沒有什麼心思聽了。
哪怕那鄭府判真的對妻子用情了,可又如何?
他所犯下的錯,因他而家破人亡的百姓都是磨滅不了的,他終會遭到他應有的報應。
顧時行佈置好了天羅地網,也不怕他不落網。
又過了兩日,府衙傳出消息,道是調查多日,查明許通判確實是被冤枉的。
而吳太守成了首要的嫌疑人,顧時行勸他為了避嫌,暫時暫時待在府中,哪裏也不要去。
許是接連的打擊,吳太守接連兩日不吃不喝不眠,病倒了。
就在這個時候,鄭府判失蹤了,與其失蹤的還有他的父母。
鄭府判失蹤的事情,瞞下了太守,這個時候被鄭知敬休棄的吳娘子也清醒了過來。
知曉了鄭知敬的所為,哭了許久後,也怕父親會被牽連,她還是瞞着母親夫親尋了蘇蘊。
蘇蘊聽說吳娘子拜訪,一時間不知是哪個吳娘子,聽說是太守府的千金,便忙讓人請了進來,再派人去尋了顧時行。
蘇蘊入了廳子,待見到了吳娘子後,不免驚詫。
她最後一次見面,已經是十日前的事情了,那時看着雖然眉宇上有憂愁,可卻不像現在這樣,消瘦,憔悴,雙眼完全沒有了光彩,黯淡無光,臉上沒有半分的表情。
——活着,卻也像是死了一般。
看到蘇蘊,她扶着桌子站了起來,朝着蘇蘊欠了欠身。
「坐下吧。」蘇蘊淡淡地道。
吳娘子搖頭,虛弱道:「我站着就好。」
蘇蘊也不再讓她坐下,只問:「吳娘子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吳娘子如實道:「妾身想見世子,告妾身夫前夫鄭知敬的密。」
蘇蘊臉上沒有太大的驚訝:「那吳娘子等片刻,夫君在七叔的宅子,一會便會回來。」
約莫半刻,顧時行從廳外走了進來,與蘇蘊一樣,見到這吳娘子,臉上也沒有絲毫的意外。
撩袍落了坐,神色淺淡,漠聲問:「可是有鄭府判的消息?」
吳娘子閉眼呼了一口氣,睜開雙眼的時候,隨即朝着顧時行跪了下來:「妾身有罪,罪在知情不報。」
顧時行看了眼廳內的婢女,吩咐:「你們退下。」
幾個婢女福了福身子,遂退出了廳子。
顧時行視線回到吳娘子的身上,問:「如何知情不報?」
吳娘子雙唇顫動,猶豫半晌後,才緩緩開了口:「一年前一個下雨的傍晚,有兩個長相兇悍的男子來尋前夫鄭知敬,妾身原先不知,便去書房尋他,在門外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那人說官兵剿匪攪得凶,山寨弟兄扛不住了,要鄭知敬拿出些銀錢給弟兄們買酒賣肉。後他們嫌銀子少,就威脅鄭知敬,道不給他們兩千兩,他們就把當年他陷害許通判的事情說出來。」
「妾身一時驚得弄出了聲響,被他發現了。妾身在追問之下,從他口中知道他父親好賭,欠下後債務還不起母,就帶着他母親逃了,但不幸被山賊所擒,山賊以此要挾他,讓他把官銀押送的時間,路線,還有押送的人員都如實告知,不然就殺了他雙親。」
「後來,他同意了,但這種事情只要做了一次就會陷入了泥潭,再也拔不出來了,他也就被山寨三番兩次要挾,妾身一時糊塗被他說服,瞞下了此事,但此事與妾身父親絕對沒有任何關係」
說到這,吳娘子一雙眼眶都紅了,身子也搖搖欲墜。
顧時行卻是絲毫沒有動容,繼續問:「前些日子,休書與尋死又是怎麼回事?」
吳娘子低下了頭,沉默半晌後,哽咽道:「妾身尋死是因無顏面對父親,並非外邊傳的因知曉丈夫養有外室而鬧騰,且休書也是在妾身昏迷之後寫的,他」
頓了半晌,許是已經不在意自己的生死了,所以如實道:「大概是念在夫妻一場的份上,想撇清夫妻關係,在他逃跑後,我尚能因一紙休書而保住性命,可我本就犯了律法,也不想如他所願。」
說到這,吳娘子朝着顧時行重重一磕頭:「罪人吳氏有罪,任憑大人處罰!」
蘇蘊目光從吳娘子的身上移開,望向了顧時行。
他面色依舊一如既往的淺淡沉穩,只有眼神透出幾分思索,搭在桌上的手,指腹有一下沒一下的輕點着桌面。
約莫十息之後,他才開了口:「抓了你,又讓旁人如何相信你父親是無罪的?」
本來已經抱着必入獄中的決心而來了,可一聽到這話,驀地抬起愕頭,望向座上的顧時行。
「待抓到鄭知敬,他招供之後,若你父親確實不知情女婿所為,頂多算個失察之罪,而你的知情不報之罪另算。」
言外之意,要算,但不會廣告於眾。
話到此處也不用繼續說下去了,所以顧時行最後與她說道:「你且回去,今日之後,不得令不允出府。」
吳娘子呼吸了一口氣,艱難地從地上站起,站起之時因腦袋暈眩而差些摔倒,看得旁人都膽戰心驚的。
蘇蘊沒有上前幫忙。她不是菩薩心腸的活菩薩,所以無法與她共情,也不會去可憐她。
吳娘子終還是從地上站起,面色已然又恢復了蘇蘊方才所見的麻木,眼底沒有任何求生的欲望。
在她轉身離去的時候,蘇蘊忽然開了口:「吳太守年歲已高,聽說現在病倒了。」
吳娘子步子微微一頓,又聽到她繼續說:「若是再聽到喪女的消息,恐怕受不住這個打擊,不久也會隨之而去。」
聽到這話,吳娘子身子一顫,數息之後也沒有轉身,而是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正廳。
人走了,顧時行望向她,淡淡一哂:「阿蘊,你到底還是心軟。」
蘇蘊輕嘆了一聲,道:「到底罪不至死,兩條人命呢,只是說一句話就有可能保住,何必吝嗇?」
感嘆後,蘇蘊看向他,問:「那鄭知敬真逃了?」
顧時行搖頭:「逃不了,只等七叔把那十數個婦人救出來,便立刻緝拿。」
有人盯着鄭知敬,隨時可抓拿。可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先把人質給救出來為好。
蘇蘊算了算日子,然後道:「最多也就只能在陵川留六日了,夠時間嗎?」
顧時行面上神色淡然,毫無緊張感,頷首:「足夠了。」
如顧時行所言,六日於他而言,也確實足夠了。
兩日後,七堂叔根據顧時行派出的探子,在一處莊子救出了那十幾個被抓的婦人,同時擒住了十來個男人。
審問得知,這些男人曾做過山賊,但因山寨被剿滅成了流寇,後就為鄭知敬所用。
這次就是鄭知敬安排偽裝成山賊搶銀搶糧搶人,讓他們把那些婦人關押一個月,一個月後再放出來。
期間也再說強調不允許碰那些個女子,事成後每人得二百兩。
人一救出來,顧時行就讓人去緝拿嫌犯鄭知敬。
鄭知敬失蹤的第二日,顧時行就讓人發佈了通緝令,每個關卡加嚴排查。所以鄭知敬雖然離開了有四五日了,但是尚未出嶺南,所在之處大概八個時辰就能抵達。
他準備出嶺南的時候就比擒住了。
被帶回來後,無論是威逼還是利誘,卻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顧時行在牢房外看了眼手腳被銬住,閉着雙眼坐在牢獄中的鄭知敬。
聽暗衛說,鄭知敬被發現時,似乎已經認命了,沒有做一絲的抵抗。
放棄了抵抗,大概也知曉在被抓回來後就是死罪了,可即便如此,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顧時行沉思片刻,轉身出了牢房。
牢房外,烏雲蔽日,黑沉沉的天色,樹影昏暗,讓人心情格外的沉重。
顧時行喊來了墨台,吩咐:「你去太守府,就說我說的,讓那吳娘子私下來一趟府衙,莫要讓人知曉。」
墨台應聲而去。
約莫半個時辰後,吳娘子戴着帷帽出現在了府衙。
顧時行早已安排了人,待她一來,便讓人帶她去見鄭知敬。
鄭知敬依舊閉着雙眼,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或許什麼都沒有想,就只是在等死。
忽聽到開牢門的聲音,他也沒有半點的反應。可待到有淡淡的熟悉雅香縈繞在鼻息之間的時候,他眼珠子忽然一動,緩緩睜開了雙目。
待看到幾步之外撩開帷帽的前妻,神色似乎沒有什麼變化,但放在膝上的手已暗暗地收緊。
讓吳娘子進來的獄卒退出了牢房外,走開了。
二人四目相對許久,許久後,她才哽咽地開了口:「你便認了吧,待你去後,我便守着你的牌位過一輩子。」
說到這,她紅着眼低下了頭,眼中已盛了淚。
他起了身,牢房中似乎靜得只有鐵鏈發出的聲響。靜默了幾息,他才啞着聲音道:「為了我尋死,不值得。」
頓了頓,他深呼吸了一口氣,把多年前的真相說了出來:「我第一次見你,不是在元宵燈節。」
吳娘子一愣,疑惑地望向他。
他繼續道:「第一次見你,是在元宵燈節往前推的一年。那時我與人鬥毆,幾乎沒了半條命,倒在了街頭,無人施以援手,是你讓人喊來了大夫,給我付了銀子,那時候匆匆一瞥,我便沒有忘懷。」
嘆了一口氣,他繼續道:「後來在元宵花燈節再見到你,想要得到你,再加上早已經知曉了你是太守之女,我想往上爬,爬出泥沼,兩者念頭一同出現,所以」
他話語逐漸停了下來,看向了前妻。
看着前妻的神色中逐漸浮現懷疑之色,他雙手用力握拳,手背青筋凸顯,下定決心,啞聲承認:「如你所想,那些人是我找來的。還有你回娘家的時候,我為了讓你晚些醒來,所以一直讓你身邊的婢女在你的吃食中下迷藥。」
他的話,只前半段話落在了吳娘子的心頭上,都已如同驚雷一般,她雙目瞪圓,無比震驚。
隨後,震驚逐漸地變成憤怒,她霎時淚如雨下,憤怒上前捶打着他的胸口,哭着失控地罵他:「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知不知道我因那事情做了多少個噩夢!」
鄭知敬由着她捶打。半晌後,待她打累了,動作緩了,他啞聲道:「我就是個人渣,你也不必為我尋死,更不必為我守牌位了」
頓了一下,他繼續道:「我會認罪的,更不會拖累你父親。」
今日他一直不招供,就是知道顧時行最後會讓前妻來當說客。
或者說,顧時行知道他想見前妻最後一面才會招供,便會把前妻送來。
見她一面,也是最後一面了。
這時,獄卒前來催促吳娘子離開了。
吳娘子含淚瞪了一眼同床共枕了多年的丈夫,隨後抹了一把淚,毅然轉身離去。
可在出了牢房外,眼淚更洶湧了。
鄭知敬深深呼吸了一口氣,眼眶也微微泛着紅意。
不過小半刻,顧時行出現在了牢門外。
似有所察,鄭知敬往牢房外看去,身處牢房的處境,但也很平靜地道:「我招。」
顧時行下頜微抬,看向早已準備的主簿,讓其進了牢房,他也隨之進去。
這事也該是有個結果了。
蒙冤四年,背負污名而逝的許通判也該沉冤昭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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