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教頭父女都睡得香。只有阮曉露,許是認床,或是鄰家鼾聲太吵,始終睡不踏實。
她想,倒也可以不分青紅皂白,先把人騙到梁山底下,然後請朱貴幫忙,塞進小船帶上山,生米煮成熟飯,張貞娘這壓寨夫人不當也得當。
可這種「賺上梁山」,跟宋江有啥區別?跟強搶民女有啥區別?
更是辜負了張貞娘父女對她的信任。
但要是照實說呢,萬一張貞娘拒絕離開怎麼辦?萬一她立刻尋死覓活怎麼辦?
東京城的夜生活實在很豐富。透過窗紙,可以看到殿帥府前的燈籠燭光,還有酒樓歡門的長明燈火,絲竹聲、笑鬧聲、叫賣夜宵聲,直到很晚才漸次歇落;沒過多久,水聲、打更聲和車輪聲響了起來,早起的人們已經開始準備第二天的生活。
明亮的月色籠罩着此起彼伏的屋檐和瓦片,照亮了人們忙碌的腳步。
就在這夜與明的短暫交接之時,萬籟俱寂之際,忽然,簌簌兩聲,似是有人從牆頭落地。緊接着,小小的院門吱呀一響,緊接着又被關上,頂了幾塊磚。
阮曉露聽到聲音,立刻又醒了。
她趴在窗縫,看到幾個黑影魚貫而入。
阮曉露聽到一聲尖叫,披上衣服奪門而出時,正看到張教頭被幾個黑衣大漢按在地上。
她驚得說不出話。說好的高衙內油盡燈枯病重式微掀不起波瀾呢?
她迅速瞥一眼院門。城市燈火之中,隱約可以看到,院門有人把守望風,確保無人逃出。
張教頭被人捏着下巴,還在含含糊糊地怒罵:「我在開封府有人!去告訴你家衙內他敢來硬的」
一個大漢陰陰地笑道:「老東西看走眼了。今日這事,衙內不知道。」
張教頭大驚:「那、那你們是」
「死到臨頭,說與你知。」大漢不慌不忙地抽根繩子,把張教頭的手腕綁起來,「為着你們林家的一個殘花敗柳,讓那高衙內茶飯不思,眼看病重。老都管稟知我家太尉,太尉甚是不悅。特特囑咐我等前來了結這個禍水,不能誤了衙內大好前程。你要怪,就怪你的千金招蜂引蝶,平白惹禍」
張教頭奮力掙扎,咬牙喊道:「我們不——」
「晚了。就算你要將你女兒雙手送上,太尉也不准了。好好一個衙內,讓她禍害成這樣,她自己不知恥,自有人幫她體面。你放心,明日聲張起來,就說她是思念那姓林的,一根繩子解千愁。如此,也讓她清白上路。你多謝太尉開恩罷!」
說話間,張貞娘的臥房裏傳出驚叫聲。借着月光,兩個彪形大漢的身影一前一後闖入,往房樑上丟了一根繩子。
阮曉露驚呆了兩秒鐘,總算明白了,《水滸傳》中林娘子「自殺」的真相。
高衙內是沒這個膽子逼死人,但高俅敢啊。
高太尉視人命為草芥。為了治兒子的心病,先是陷害林沖,沒成功;如今看來,高太尉轉換思路,乾脆讓林娘子這個「罪魁禍首」消失,斷了高衙內的念想。
在高太尉眼裏,高衙內就是個不懂事的孩子,鬧着要搶別人的玩具。既然玩具搶不到,那乾脆就把它砸了丟了,免得老在他寶貝兒子眼前晃蕩,影響他正常生活。
阮曉露低頭看看,抄起地上一塊磚,深吸一口氣。
「呔!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想逼人自殺也沒那麼容易!」
她用盡平生最大音量,料想這聲音能直接傳出二里地。
希望北宋的百姓和後世一樣喜歡看熱鬧。
幾個大漢都嚇一跳,把她當成張貞娘的丫環。
已經打暈了一個小丫環,怎麼還有第二個?這情報不准啊!
有人拎起鐵鏈,氣勢洶洶朝她走過來。
「再亂嚎,教你腦袋開花!」
阮曉露正等着他衝過來呢,心中快速過了一遍動作要點。
一個望風的大漢首先逼近,氣勢洶洶提起拳頭,深吸一口氣——
砰!
拳頭還沒揮出來,臉着地。後頸一痛,軟綿綿趴了下去。
不知道衙內愁不愁,反正倒地的大漢是真愁。他全身動彈不得,絕望地瞪着眼,拼命向下看,確認自己胳膊腿還齊不齊全。
其餘三個漢子大驚。扭頭看去,「小丫環」身影飛舞,攪亂了月光。一時間殺氣四射。
「直娘賊,這張家連個丫環都會武功!」
不過阮曉露沒那麼瀟灑。她頭重腳輕地靠到門框上。
第一次開張,有點用力過猛。不過這招真靈啊!
她揚起頭。兩個肌肉大漢撇下張教頭,沖將過來。
「哇呀呀——」
阮曉露有點退意。林沖只教過她如何對付單個敵人。如果不幸碰上了多人圍攻,他的建議是:
「你腿腳靈便,當及時脫逃。」
可是現在院門緊閉,她往哪兒逃啊?
只能硬着頭皮接招。先後退,靠在牆角,確保不會腹背受敵。然後等第一個大漢襲來,用「衙內愁」扭到他的後面,借他的力,讓他臉着
咚!
這漢子力氣驚人,晃一晃,居然沒倒,順勢還擊。阮曉露待要躲,第二個漢子將她退路封住,齜牙咧嘴地輪圓了膀子,把她打飛在柴垛里。
待要補上一隻腳,張教頭脫得身,拎起一把燒火棍趕來相助。
只可惜他已是退休之齡,老病纏身。沒斗幾合,只聽得咔拉咔拉,有關節炎的老胳膊老腿開始怠工。兩個大漢左右開弓,他一步步後退,忽然撲的一聲,臉上着了一下,月光下一把血印子。
阮曉露驚恐地發現,這幾個大漢跟白天的潑皮完全不在一個等級。「衙內愁」有點不夠用!
有人一腳把張教頭踢到台階上,得意洋洋地朝房裏說:「喂,小娘子,你命苦,你倒霉怪不得別人。俺們兄弟回去會給你燒香的。識相的就趕緊自我了斷,留你老爹一條命!」
張貞娘坐在一片狼藉的床上,顫抖着嘴唇抬頭看。麻繩晃悠悠。
黑衣大漢獰笑着補了一句:「娘子,說句不好聽的,你青春年少,又得貴人青睞,名聲已經是不清不楚;萬一你家官人多年後掙扎回來,你如何分說得清?長痛不如短痛,你今日清白死了,他一輩子惦念你貞義,豈不美哉?」
張貞娘忽然淚如雨下。
張教頭目眥盡裂,喊道:「我兒,別聽他的!」
一隻腳踏上他的臉,踏出一臉扭曲的皺紋。張教頭痛哼一聲,老邁的脖頸咔咔響。
那隻腳還待再使勁,說時遲,那時快,只聽柴垛後面一聲獅吼,飛出一雙肉拳頭,把那黑衣大漢掀翻在七尺之外。緊接着,一個巨大的光頭跳將出來,地上青磚嘩啦啦碎了一大塊。
「洒家就知道那老賊頭不會善罷甘休!洒家在這裏等你多日!哇呀呀——」
阮曉露被埋在柴垛里,被那聲大吼震聾了半分鐘。緩過神來才發現,院子裏多了個胖和尚,正掄圓了拳頭,挨個揪着那四個黑衣大漢狠揍。
砰!一個大漢飛上天。
「撮鳥!為甚不早些來?洒家等得悶出鳥!」
砰!一個大漢栽在地。
「你們是哪個幫派的?這等腌臢活計也接,不怕笑話!」
砰!一個大漢戳進牆。
「遲早有一天,教那高俅吃俺三百禪杖!」
砰!最後一個大漢掛上樹。
一個皂衣和尚威風凜凜,叉腰立在院子中央。
「張教頭!嫂子!丫環!出來吧!」
轉頭一看,「丫環」還被埋在柴垛里,露兩隻手,憋紅了臉往外扒拉。大和尚哈哈大笑,左一推,右一推,柴垛如同乾草堆,被他從三維推成了二維。
阮曉露一頭懵逼地爬出來。月光勾勒出和尚的輪廓,像一尊金光閃閃的彌勒佛。
這不會是
「咄!哪裏跑!」
和尚突然喊。
那幾個大漢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趁和尚罵街的時候悄悄挪動,使個眼色,齊齊往院門逃竄。
和尚哪能讓他們溜了,綽起禪杖就直追了出去。
還不忘回頭囑咐:「在這等洒家!」
聲音還沒落,人已沒影了。
日頭初起,張教頭父女劫後餘生,扶起阮曉露,又找到耳房裏被打暈的錦兒,救醒了,四個人面面相覷。
一個來去如風的胖和尚,總共現身不到一盞茶時刻。若非有地上的狼藉打鬥現場為證,誰也說不清到底是真還是夢。
許久,張教頭問:「我兒,你可知方才那和尚是誰?」
張貞娘有點猶豫,搖頭。
錦兒聽了描述,卻立刻道:「莫不是跟官人交好的那位魯師父!」
錦兒比比劃劃地說,這和尚叫魯智深,原本也不是什么正經和尚,聽說是因為殺了人,這才剃度脫罪,跑到大相國寺種菜。菜沒種幾棵,倒把菜園裏的樹都拔光了。
就這麼個不靠譜的和尚,不知怎的官人就跟他拜了把子,十分交好,出事以前常常一起喝酒。娘子被高衙內第一次纏上那日,這和尚還帶了一群潑皮來壯勢揍人,好歹讓官人勸走了,可見是個性子火爆的,一點也沒有我佛慈悲的氣量。
「一定是他。」錦兒十分確信,「我認得那禪杖!」
張貞娘久居深閨,對丈夫的交際圈一無所知,只是在東嶽廟瞥見這和尚一眼,印象不深;錦兒卻時常上街,跑來跑去的傳話,見過林沖和魯智深在一起,因此反而知道得多。
錦兒不知道的是,此前這和尚已經救了林沖一次。發配滄州的路上,高俅就指示兩個押送公人,在僻靜處把林沖結果性命,以絕後患。林沖不知道這歹毒計劃,還想着能蒙老天垂憐,過了這道坎,依舊回去過正常日子。
但魯智深混江湖日久,思想沒那麼單純。當即撇下菜園子,悄悄地跟了一路。果然看到公人們要下毒手。魯智深當場發威,從閻王爺手裏把林沖救了回來,一直護送到滄州。
現在看來,魯智深這江湖不是白混的。救下林沖,當即想到高俅大約會對林沖娘子下手,因此又回來暗中看護。
他塊頭雖大,卻很能躲。這麼多日子,張教頭他們竟然一點沒發現。
阮曉露突然意識到,昨天夜裏,吵了自己睡覺的「鄰家」鼾聲,會不會就是他?!
「總之,這大師父很可靠,我我聽林教頭說起過。」阮曉露補充佐證錦兒的話,「等他回來,我們聽他安排便是!」
她興奮地搓手手。就要見到傳說中的魯智深了!
到時拜他為師,學學怎麼三拳打死鎮關西!
*
只是魯智深這一追,竟然是有去無回。眼看太陽高升,大街上行人漸多,賣茶水的賣點心的算命的磨剪子的輪番吆喝,門前往來皆是苗條勻稱之身影,不見彌勒真佛的尊容。
張教頭第八次推開院門,忐忑向外看。
「迷路了?」
這大師父也不是很靠譜
阮曉露果斷建議:「大夥收拾東西,準備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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