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階上 14 第 14 章

    如約有些慌,「大人,我是後宮派來傳話辦事的」

    那千戶把眼一橫,「怎麼?後宮的人,不能搭把手?又不是讓你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不過換個藥,你推三阻四幹什麼?」

    可要是換成別人,莫說換藥,就是煎藥餵藥也不在話下。這不是人不對付,說服不了自己嗎。

    她還想推辭,結果那千戶偏要勉強,咋咋呼呼說:「你是哪個宮的?難道在宮裏只伺候皇上?我們指揮使大人,正三品的官兒,還不能請你幫個忙?你這小宮女,好大的譜!」

    如約知道,這回是沒法輕易逃脫了,就怕惹毛了這幫不講理的人,愈發惹得他們不依不饒。

    於是只得欠身,「大人誤會了,奴婢只是着急回去復命。大人既然有吩咐,那奴婢聽令就是了。」略遲疑了下,帶着一點渺茫的希冀問,「大人,請問錦衣衛里,通共有幾位指揮使啊?」

    那千戶嗤地一笑,「姑娘當錦衣衛衙門是肉攤兒?腰子一雙一雙地賣?別說錦衣衛,就說司禮監,不也是一位掌印嗎?」

    如約不由失望,果然是余崖岸,除了他,再沒別人了。

    但有沒有別人,又有什麼分別呢。這錦衣衛上下,都是殺害她們全家的兇手,即便指揮使另有其人,難道就沒沾上她親人的血嗎?

    心裏雖然不平,卻也是身在矮檐下,不得不隱忍。便不再多言了,跟着這千戶出了午門。

    錦衣衛衙門在宮外,和承天門還隔着個五軍都督府,走過去很有一段路程。她心裏其實很納悶,為什麼那種喊打喊殺的衙門,不配備幾位大夫,要跑到宮裏來找人?可不該打聽的事不能打聽,只管悶頭跟着這千戶穿過西朝房夾道,一路進了官衙正門。

    有生之年,她都沒想過會上這兒來,若是來,必定是被拿住了,押進來受刑畫押。可世上之事,瞬息萬變,莫名其妙就有了糾葛,想逃也逃不脫。

    而那千戶很高興,響亮地向內喊話:「我找見一個能上藥的,不是粗手笨腳的太監,是個水靈的宮女。」

    正堂里的人紛紛轉過頭來打量,仿佛一個女的活物有多稀奇似的。

    「老李,還是你能幹。」有人打趣恭維,眉目流轉間,儘是顯而易見的曖昧。

    姓李的千戶揚了揚手,也不理會他們,徑直把如約帶到了東邊的廂房外。

    篤篤敲門,莽撞漢子捏出了柔軟的嗓門,「大人,上藥的來了。」

    房裏人說「進來」,刀鋒過雪的聲線,讓人心頭生寒。

    李千戶推開了門,比比手,示意她進去。

    如約提袍邁進門檻,打眼就見余崖岸精着上半身,撐腿坐在南炕上。曳撒扇面般敞開,劃出個流暢的弧度,相較於暗紅的緞面,他那肌肉虬結的臂膀,卻白得有些慘然。

    饒有興致地盯住她,他牽起了一邊唇角,「魏姑娘,是你?」

    他像野廟裏令人驚怖的邪佛,那雙眼睛能洞穿骨肉一樣。練家子,身上沒有一絲贅肉,話音方落,人慢慢站了起來。

    這廂房不大,屋裏落着厚重的帘子,四角都很暗,唯獨窗簾交接處射進了一道光瀑。他就站在光帶中央,翻滾的細密煙塵瑩然發亮,日光描繪他的輪廓,但他的面目卻因逆光,匿入了陰影里。

    如約看見他胸口交叉的舊傷,日久年深,變成了暗黑色。右胸前覆蓋着紗布,撤下綁帶後,血跡在紗布上乾涸了,邊緣發烏,像個血洞,看上去觸目驚心。

    余崖岸原本是等着她驚慌失措的,畢竟年輕姑娘,猛然撞見光着上半身的男人,應當避之唯恐不及,可他好像料錯了。她的眼神只是微微閃了閃,有些尷尬,但不慌張。聽他打招呼,謹慎地向他還了一禮,如此而已。

    他的興致漸漸被她挑起來了,視線沒有離開她,淡然問一旁的千戶:「鏑弩,你是怎麼找見這位姑娘的?」

    李鏑弩看見上峰這個樣子,就知道自己這回做對了,「大人不願意太監伺候,又把沙太醫罵走了,卑職實在想不出找誰給大人換藥,就想着上宮裏碰碰運氣。誰知機緣巧合,恰好遇見這位姑娘,卑職喊了一嗓子,姑娘心善,就跟着來了。」

    如此糙人,也懂得粉飾太平。明明是生硬的下令,向上回稟的時候,卻把她曲成了自願。

    這也算為她說好話吧,如約晦氣地想。如今人已經來了,再糾結那些沒有必要,遂轉頭對李鏑弩道:「千戶,勞煩替我預備溫水和乾淨的巾帕。」

    李鏑弩說好,轉身大步流星出去了。當然不是自己動手,高喉嚨大嗓門地喊:「小方!小方!打溫水,送新手巾進來。」

    廂房裏,兩個人面對面站着,如約勉強笑了笑,「大人身上有傷,快坐下吧。」

    余崖岸這才落座,耷拉在腰上的衣裳慢條斯理地往上扯了扯,右臂套進了袖子裏。

    「你我有緣。大海里撈人,居然能撈着姑娘,真是讓人預想不到。」

    他說話的語調很悠然,那種胸有成竹的篤定,聽上去高高在上,令人不適。


    如約呵了呵腰道:「奴婢是替我們娘娘上內閣傳話的,沒想到半路上遇見了李千戶。千戶有令,奴婢就跟着來了,只是奴婢沒有替人上過藥,恐怕粗手笨腳,傷着大人。」

    余崖岸說不礙的,「本就是我麻煩姑娘,怎麼能挑姑娘的錯。」邊說邊一笑,「姑娘在我跟前,不用自稱奴婢。咱們都是替人當差的,不過職務不同罷了。」

    他有意自降身價,卻讓如約芒刺在背,「大人客氣了。奴婢是宮女子,見了主子和外朝的大人們,自然要以奴婢自稱。」

    她喜歡按着規矩辦事,余崖岸也不勉強,一手擱在桌上,撫觸着桌面微微凸起的結疤,曼聲道:「姑娘進宮跟的是金娘娘吧?我聽說金娘娘犯了錯,降了位份姑娘還是另尋一個好差事吧,留在永壽宮,怕不是長久之計。」

    如約聞言抬起了眼,錦衣衛是朝廷鷹犬,皇帝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差事都交給他們去辦,要論官員們的運數,沒有人比他們更了解。

    他說不是長久之計,可見外朝的火早晚會燒到金娘娘身上。永壽宮要是呆不下去,倒真沒有好去處能安置自己了,除非忍辱負重去廊下家,否則就得回針工局。

    「謝謝大人的忠告。」她俯身道,「皇上說了,等事情過去,還會復我們娘娘的位。」

    余崖岸微挑了下眉,沒有說話。看得出來,這是個一根筋的丫頭,除卻永壽宮,大概也別無其他門道了。

    這時外面的小旗把她要的東西都搬進來,金瘡藥也準備妥當了,東西擱下立刻就退了出去。

    實在因為他們指揮使大人有個毛病,不愛別人看他的身子,也不要他們這些粗人給他上藥。先前大家還苦惱,是不是該上女醫會館借個人來,但借來了也不知大人答不答應。不想李千戶歪打正着,弄回個宮女,這宮女好像挺合大人脾胃。再仔細一打量,不是廊下家走水那天,困在順貞門內的姑娘嗎。

    既然有淵源,旁人就不該打擾。小旗很有眼力勁兒,臨走順帶關上了房門,真是說不出的聰明伶俐。

    如約回眼一顧,重新過去打開了直欞門。再折返到余崖岸面前,趨身揭下了粘在傷口上的紗布。聽見他吃痛,倒抽涼氣,她也沒有停下手上的動作。直到看見那血肉模糊的傷處,忽然就頓住了,直勾勾地看了良久。

    如果眼風能化成刀,她多想趁機狠狠刺穿他啊。手裏沾濕的巾帕,在邊緣完好的皮肉上拖動,她喃喃說:「余大人,傷得不輕啊。」

    余崖岸垂眼瞥了瞥,見她纖長的手指落在胸前,飽滿的甲蓋泛出淡淡的粉色,像三月桃花薄嫩的花瓣。

    心頭略一顫,某種沉睡的感覺忽然被喚醒,漣漪一般蕩漾向四肢百骸,衝上頭腦。

    他微蹙了下眉,「奉命平叛,三天三夜,從京城追到萬全都司,清剿了三百名逆黨。但賊首不好對付,不留神被他傷着了。好在傷得不重,還能趕回來醫治。」

    如約卻覺得很遺憾,這種人,竟又一次死裏逃生了。老天不長眼,世上哪有什麼因果報應,也許連天菩薩都怕惡人吧!

    但心下想歸想,絕不能失態。他不言聲,只是靜靜看着她,看得她有些發毛,便定了定心神道:「大人過的是刀口舔血的日子,還是要小心些。到底身子是自己的,萬不能糟踐了。」

    余崖岸聽了,略略一頷首,又陷入了漫長的沉默。

    但他目光犀利如刀,每一眼都能將人凌遲。干他們這行的,生性多疑,即便如約擺出了真誠的姿態,他還是在審度、在揣測。隔了會兒才蹦出兩句話來:「魏姑娘和楊掌司認識多久了?平常交情如何?」

    如約壓制住了洶湧的心緒,一手為他撒上金瘡藥,一手將潔淨的紗布覆蓋住傷口,淡然道:「司禮監早前有個叫鄧榮的隨堂,是專職往宮中運送東西的。後來他出了事,司禮監沒人願意接他的差事,楊掌司就應承了下來。但他不懂針線上的章程,我們掌司怕他應付不及,就派奴婢隨同,以防宮中娘娘們要問話。我和楊掌司交情平平,不過一起當過差,還說得上兩句話。」

    答案經得住推敲,余崖岸緩緩點頭,又破例給了個忠告:「楊掌司的來歷,想必魏姑娘也知道。若是沒什麼要緊事,少些來往,對姑娘有好處。」

    如約手上頓了頓,「奴婢應選時候不長,進針工局不過兩年而已,沒聽說過楊掌司的來歷。」

    長長的紗布,從他一邊腋下穿過去,她探着兩臂合圍,樣子恍惚像擁抱。

    余崖岸緩慢眨動了下眼睛,感覺她細密柔軟的髮絲擦過他鬢邊,暖絨狨地、癢梭梭地,抓撓不及。

    「楊掌司是犯官之後,五年前闔家被問罪,但因他年少成名,朝廷惜才,免了他流放之苦,淨身後充入掖庭,做了太監。姑娘是尋常人家的姑娘,臨淵而立,有失足之虞」

    他說話之際,背後的紗布帶已經繫緊了。她退了一步,扭身把手浸入了銅盆里。

    他重新站起身,將裸露的右臂套回琵琶袖,不緊不慢整好交領,束好了鸞帶,漫談道:「當年前太子餘黨沒有掃清,還有流落在外的。這些人不死心,終究會回來,楊穩就如一個活招牌,有他立在那裏,那些人就會奔着他來。」說罷,眼裏漫出殘忍的浮光,「五年間,抓了七條漏網之魚,這事連楊掌司自己都不知道。姑娘和他走得近,萬一被誤傷了,那就不好了。」

    如約心頭擂鼓一樣砰砰大跳起來,她也曾考慮過,錦衣衛那麼精明,留下楊穩必定有他們的用意。因此自她進宮起,每行一步都謹小慎微,人前絕不與楊穩有任何交集。

    如今親耳從余崖岸口中聽得底細,果然應證了她的猜測。但這種內情,他為什麼要向她透露?說得這麼透徹,又有什麼用意?

    他一直仔細打量着她的神色,她背上浮起了一層薄汗,但面上絕不能露馬腳。遲疑地笑了笑道:「原來楊掌司身上還有這樣的故事。我和他來往不多,今兒是因進不去內閣,才找他傳話的。」

    余崖岸那張冷峻的臉上,露出了一點若有似無的笑意,「我信姑娘,所以才和姑娘說這些。」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其實以姑娘的品行人才,耽誤在後宮可惜了,何不疏通疏通,想法子侍奉皇上?」

    如約恭敬地低下了頭,「大人玩笑了,我不過是個下等的宮人,不敢生非分之想。」

    他「哦」了聲,「也對,這紫禁城看着煊赫,私底下吃人不吐骨頭。」邊說邊踱了兩步,又站定腳,回頭問她,「那麼姑娘是否有意出宮?要是想,余某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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