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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蘇毓是來過一回的, 在她上回來豫南書院之前,書院裏都流傳着她貌若無鹽行為粗鄙的流言。這等流言不知是何人傳的, 但自上回蘇毓來過一趟以後就不攻自破了。但流言這等東西傳起來容易, 闢謠難。哪怕有不少人知曉流言不實,但還是多了去的人想來見識一下徐家娘子到底有多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在書院前面的屏風上見過徐宴的名兒的姑娘家。這不芳娘叫破了蘇毓的身份,食肆里的人目光都看過來。個個仿佛打量什麼稀奇的東西似的, 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蘇毓。
蘇毓悉心養得這大半年, 堅持每日自虐,早已不是往日模樣。
如今她身姿纖細, 身段窈窕。一雙桃花眼瀲灩如湖水, 唇紅齒白, 眉如墨畫, 通體一股尋常閨閣女子沒有的從容與自信。那是骨子裏帶來的屬於高級知識分子的底氣, 也是多年良好教養的氣度。此時緩緩掀了眼帘看人時那等沉靜的姿態, 一旁婉儀小娘子瞧着都覺得跟徐宴都差不離。
「甄姑娘,」蘇毓向甄婉頷了頷首,目光投向了芳娘, 「芳娘。」
「芳娘是你叫的?」芳娘厲聲打斷。她如今最厭煩過去, 細枝末節跟過去有關的東西都不能提。聽蘇毓提及她曾經的閨名, 芳娘臉色沉得滴水, 「你是個什麼身份?如此無禮放肆!」
蘇毓眉頭緊緊皺起來, 抬眸看着她。
芳娘錯開眼神不與她對視,斜着眼睛看過來。那雙圓亮的杏眼看人時, 滿是高傲和輕視。曾經眉宇之中爽利, 短短一年不到的日子就消弭得乾淨。蘇毓不曉得她在被家人找到以後經歷了什麼, 心性發生如此大的變化。但不可否認,此時的芳娘看着當真是討厭極了:「那不知你該如何稱呼?」
今日豫南書院月度考核張榜, 芳娘過來自然是有目的的。
說來,原先在雙門鎮,不僅僅是徐家一家在供讀書人。芳娘嫁到了李家村,李家的相公也是讀書人。不過李家相公不像徐宴,才子之名聲名遠播。李家相公自十歲開蒙以後,讀了十年的書。資質有限,十多年也沒讀出個名堂來。
前年鄉試落榜便放棄了讀書,開始跟着芳娘四處跑生意。直到去年芳娘被蘇家人找到,一家子被接到了京城去。李家相公膽小怕事,不敢跟人打交道便又重拾了讀書這一條路子。
去到京城以後,芳娘開了眼界,見識了許多好東西。正好她那個蘇家的弟弟在讀書,芳娘便找蘇楠修問了關於讀書上的事兒。
這麼一打聽,聽說了豫南書院是最好的書院,就存了心思要將李家相公送到豫南書院來。她心想,哪怕相公讀到幾年沒讀出名堂,在豫南書院呆幾年也不是白搭。就光豫南書院一個金字招牌,她家相公出來也算是鍍了一層金。屆時別說科舉,她好生求求府中太君,給她相公在衙門謀個差事,這般也是極好的。
說什麼不遠千里來金陵做生意都是假的,收絹絲,她自然也在收。跑金陵來,就是想借國公府的威風,再藉助金陵太守的手,把她家相公給安置到豫南書院來。
不過她算盤打得響,人在柳家也耗了快一個月了,丁點兒用沒有。柳夫人不僅再三推脫,話說多了,還隱約流露出鄙薄的神情來。芳娘心裏氣她不識抬舉,但自己多少斤兩自己清楚。說是定國公府的姑奶奶,但她手裏頭根本沒多少能叫柳夫人甘心替她辦事的籌碼。
左思右想,沒辦法可想。這般打聽到豫南書院對外開放的日子,就跟着甄婉的馬車過來了。
她心裏不如意,看蘇毓自然就不順眼。尤其在知曉徐宴不僅被豫南書院的山長看重,還考取了月度考核首席的位置。進來這一上午到如今,她耳邊都是在打聽徐宴的。芳娘心氣兒不順,看到蘇毓落單,自然就上來撒氣。此時一張口就是在鄙夷蘇毓:「鄉野女子就是不懂規矩!」
說起來,那日在柳府莫名其妙被芳娘針對,回到家中的路上,蘇毓也琢磨了許久。思來想去,她沒想明白芳娘記恨她什麼。若是說因為徐宴,那倒有些過了,徐宴再如何相貌好,也不至於是個女的就喜歡他。況且,芳娘針對蘇毓之時可沒避諱徐宴,明顯就是對徐家一家子都看不順眼。
「既然不懂規矩,那你也別湊上來多話了。」
蘇毓一開口就給她噎住了。
芳娘氣急,柳眉倒豎:「你算個什麼東西,這麼跟我說話?」
「我不算什麼,我就是個從小地方來的婦道人家。」現如今身體不適,蘇毓的脾氣也不太好,「但我這等沒什麼規矩的鄉野婦人,慣來是個嘴巴沒把門的。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我是分不清的。奉勸你別招惹我。若惹到了我,我這一沒規矩就心直口快。到時候說了什麼,你也別怪罪我。」
「你!」芳娘一下子被拿捏的七寸,後頭的氣都不好撒了。
蘇毓見小媳婦兒身邊的飯菜吃得差不多了,也懶得在食肆里多待。她左右是不曉得什麼定國公府的。京城天高皇帝遠的,外人也不曉得定國公府的姑奶奶到底多尊貴。不過看芳娘來金陵這麼久,出門卻跟一群未出閣的姑娘混作一團,就大體猜到柳夫人不大待見她。
想想也是,那柳夫人一看就是個清高性子。不僅清高,還有點目下無塵的意思。那日生辰宴上,芳娘開口的兩句,柳夫人的那張臉差點沒到拉地下去。
「這位貴人,若是你是在瞧不上民婦,便別總將眼睛落到民婦升上來便是。」蘇毓很直白地就點出來,絲毫不跟她客氣,「總湊上來刺我兩句,您可真夠閒的!」
古代的權貴,說到底還是男子。在這個女子是男子附庸的社會,身份再尊貴,除非是有食邑的金枝玉葉。否則脫離了家族母族,在外依舊是個弱女子罷了。再來,芳娘若當真在定國公府那般受寵,怎地不見她去白家別院?白姨十之八.九是定國公國公夫人。芳娘作為國公府的姑奶奶,跟白家搭不上線,整日跟柳家的小輩混在一處是個怎麼回事兒?裏頭彎彎道道兒,有點腦子的都瞧出來了。
果然蘇毓這話一說,芳娘拿腔拿調的臉漲得通紅,半天說不上來華。
張了張嘴,她想反駁蘇毓。但又怕自己多說說一句真惹了蘇毓亂說話,說出什麼來叫她丟人,只能憋住。此時一張臉漲得通紅,卻也只能幹瞪眼的份兒。
「若是無要事,我們這便告辭了。」說着,蘇毓跟婉儀就起身要走。
芳娘覺得這毓丫的性子變得不是一點兩點,往日在雙門鎮,毓丫哪裏是這等伶牙俐齒的模樣?那溫吞木訥的性子,多說兩句話都能憋紅臉,如今是消磨得丁點兒不都剩了。當真換了個地兒人的變化就這般大?芳娘想不通,心裏更覺得憋悶。
其實,倒也不是她說不過蘇毓。蘇毓再能說,芳娘也是這麼多年買賣坐下來,嘴皮子利索得很。只是如今自覺身份變了。在外虛的顧忌身份才不好什麼話都往外說。眼看着蘇毓要走,她憋得臉都青了。
「站住!」甄婉突然出聲喚住。
早在破廟裏見到蘇毓的第一眼,甄婉就不喜歡她。看到這個人,她便覺得蘇毓給她一種格外礙眼的感覺。後來見了徐宴,對徐宴一見傾心。她心中對蘇毓的厭惡就更深了一層。
甄婉不覺得自己看上有婦之夫有哪裏不對,她只覺得蘇毓擋了她的道兒。甄婉與旁人不同,作為甄家獨一無二的孩子,她自小就懂了她爹說的一個『勇』字。事實上,甄婉從六歲將甄正雄一個懷了孕的婢女推到湖裏以後就懂了這個道理——好東西得自己動手搶。
看上的東西,只有勇於伸手去拿,最終才會變成自己的。畏縮不前的人,永遠不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不過姑娘大了要顧及名聲,她如今已經想明白。徐宴與她弄死了也不會有懲罰的婢女不同,她看上徐宴,是不能強逼的,只有徐宴自己樂意才可。
然而像徐宴這樣清高的讀書人,是最不喜輕浮女子的。若是甄婉圖他美色也就罷了。她如今不只是想要徐宴這個人,她想要得到徐宴的欣賞和喜歡,所以就必須得克制自己的行為。
甄婉這段時日很是下了一番功夫約束自身。甚至為了更大家閨秀,她還請姑母找嬤嬤教她規矩。忍到今日才借着豫南書院對外開放來看一眼徐宴,對她來說,已經是做出了極大的努力。
正因為自覺付出了極大的努力,甄婉內心儼然將徐宴視為所有物。此時再看蘇毓,自然就覺得是蘇毓佔了她的人:「徐家嬸子,借一步說話如何?」
她高昂着下巴,神態十分倨傲。
十四歲的小丫頭片子,即便抽條了,姿態再高傲,依舊是個單薄的稚嫩少女。尤其上回目睹甄婉被曹溪安從馬上拉下來,砸得鼻青臉腫。蘇毓實在難對她畏懼得起來,只覺得這姑娘忒煩。
「不方便。」蘇毓淡淡地環視一圈,那清凌凌的目光從所有打量過來的眼神掠過,「沒空。」
甄婉被她噎了半晌,想叱罵卻苦於詞彙空泛:「無禮!粗俗!」
蘇毓不痛不癢,轉身便要走。
聽了這麼一會兒的閒話,自然都曉得這邊坐着的是月度考核榜上首席的家眷。不少一進門就打聽這位外來才子婚配情況卻聽了一耳朵書院內不實傳言的的婦人姑娘們看到蘇毓這人時,都有些驚了。目光在她臉上、身段上落了落,心不由沉下去……
甄婉眼看着蘇毓頭也不回地走遠,一股火氣衝上腦袋。她都不管這是什麼場合,張口便高呵道:「……你如此目中無人,就不怕我將你是徐家童養媳的身份說出來?!」
這年頭,童養媳其實等同於半個下人。身份比之大戶人家的妾室也沒正經多少。厚道的人家還能念及從小養到大的情分,當個妾養着。那等刻薄寡恩的人家,買了童養媳回來,就是當個傳宗接代的工具使的。真輪起來,不就跟勛貴人家子弟屋裏養的通房丫頭都差不離麽!
就這麼個身份,這毓丫無論是擅畫也好,擅刺繡也罷,不管如何都是上不得台面的。甄婉如今再看蘇毓一幅徐宴正妻自居的架勢就覺得十分好笑,裝得跟正妻似的,這徐娘子到底憑的什麼?!
蘇毓腳步一頓,偏過頭看着她。
「怎麼?你自己是童養媳,還不允許旁人說?」甄婉可是派人去查了,這蘇毓就是徐宴的童養媳。別說什麼多年來相依為命,童養媳就是童養媳!
蘇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剛想說話,就聽到一道冷冰冰的聲音破空而來。
「這麼說,書院裏那些傳言是你傳的?」一字一句,冷冽如冰。
徐宴不知何時過來了,此時逆着光緩緩走進來,那雙眼睛涼得仿佛數九寒冬里凜冽的寒風。
甄婉冷不丁見到他,心裏一慌。
高傲的臉上極快地閃過慌張,她想說什麼反駁,對上徐宴的那一雙眼睛卻不知該怎麼說。
「甄姑娘可真是好手段,徐某到底與你何仇何怨,你要如此重傷徐某的家眷。」徐宴緩緩走到蘇毓的身邊,垂眸看她的臉色有些泛白。神情冷冽得像敷了一層冰,看人眼神能射出利刃來,「甄姑娘別說什麼救命之恩湧泉相報的話,徐某受不起。」
他的這些話一落地,食肆便瞬間安靜到一根針落地都聽得見。
徐宴站在蘇毓的身前,用身子將她的人擋在了自己身後。
食肆里安靜了一會兒,突然一陣譁然。人群中爆發了一陣嗡嗡聲,看熱鬧的人左看看徐家人,右看看臉色古怪眼睛瞬間紅了像是要哭出來的甄婉,頓時議論紛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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