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sycho:2.
六年前。
八月中,霄粵灣一年裏暑熱最旺的時節。
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坐落於祖國正南方,每逢夜晚,繁華灣區的璀璨霓虹能照耀半片海域,成為南海邊沿的一顆明珠。
中央車站,綠皮火車緩緩駛入。
全國各地的旅客從車門泄出,踏上這超一線城市的土地。
葉伏秋拖着行李剛出廂門,就被迎面的悶熱擊退。
她仰望高聳的車站樓層,被斜面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家鄉城市的夏天再熱,也不過是北方的小打小鬧。一出汗兩側頭髮都黏在鬢角了,葉伏秋只覺得自己像只困在蒸籠里的小白鵝,快熟了。
她最怕熱。
身邊六成的人都在說粵語,而且語速極快,這落在一個完全沒往南方來過的純正北方人耳朵里,簡直比英語還要陌生。
葉伏秋心裏嘆氣,高考後抽空看的那兩集港劇完全沒用。
迎接的人給她發了微信,葉伏秋不想讓人家等久,拖着行李箱加快腳步,低着頭繞過一個又一個人,迅速奔向出站口。
行李箱的輪胎舊得膠質都快磨沒了,拖在地上聲音嘶嘶啦啦的,惹得人瞥她。
葉伏秋還以為對方會像電視劇里那樣,舉着一個有她名字的牌子站在接客處,結果並未,對方明顯是個不會做出這般洋相的人。
但她還是第一時間認出了人。
秘書姐姐長得細高苗條,穿着一身黑色的職業裙裝,踩着高跟鞋站在那兒像只高冷的鶴,和周圍一眾拉客接人的中矮大叔產生鮮明的對比。
葉伏秋對比她微信頭像上的照片,確定是她,而秘書姐姐也在同一時間盯上自己。
兩人隔空相認。
秘書溫莉對她頷首,示意她過來。
葉伏秋拉着箱子小跑過去,略頷的胸口表達她的敬意。
溫莉直接接過她的箱子,結果一用力把箱子的拉杆扯斷了。
箱子「啪嗒」一聲歪倒在地。
兩人相對沉默了。
葉伏秋趕緊蹲下身扶起箱子,趕緊道歉:「對不起,這箱子本身就是壞的,拉的時候要用點巧勁兒,還是我自己來吧。」
溫莉把箱子拉杆塞給她,二話不說單手把厚重的行李箱拎了起來。
葉伏秋盯着她那細直胳膊迸發出的肌肉線條,瞪圓了眼。
??
溫莉看她一眼,帶着南方口音講標準的普通話:「接待好你是我的工作內容,跟上我。」
說完,提着箱子轉身率先向外面走。
葉伏秋咽了下喉嚨,低頭跟上。
溫莉目視前方,對身邊的女孩說:「你完全可以選擇飛機,速度快,更舒適。你的出行費用也是祁家承包在內的。」
她不理解,為什麼非要提前一天擠綠皮火車慢悠悠20多個小時過來。
出站口有風,把葉伏秋的軟發吹起,她急忙護住右邊鬢角,禮貌回答:「不麻煩了,車票我還是買得起的。」
「我是按約定準時到達的…不是嗎?」
溫莉給司機發消息的空擋瞥她,打量許久,「沒錯,準時到達就夠了。」
確定自己沒做錯什麼,葉伏秋點頭,唇角微微彎動,幅度很小。
司機得令後開車從停車場到接客路邊,奔馳商務車對着葉伏秋自動開門,漆黑車體在陽光下閃爍着潔淨的光澤,讓她一時間都不知該邁那條腿。
溫莉把行李箱放上車,破舊的小箱子和一塵不染的真皮座椅格格不入。
葉伏秋小心翼翼踩進去,靠邊坐下,下意識去拉門把手,卻被前面副駕駛的溫莉叫住。
「不用動手,門會自己關。」
葉伏秋觸電般彈開手指,臊得耳頰頓紅,頭埋得更低了。
「對不起,我不知道。」
司機師傅用粵語問了句「去哪裏」,溫莉給他報了一家酒樓的名字,說先帶小姑娘去吃點東西再回去。
因為溫莉說的是普通話,所以葉伏秋能聽懂。
她想大概是為了讓自己聽懂他們之後的行程,讓她知道自己會去哪兒,不至於害怕,秘書姐姐才故意說普通話的。
葉伏秋攥住手指。
她真是個好人。
「車程大概四十分鐘,你可以睡一會兒,車裏空調很足,你手邊暗屜里備了毯子。」溫莉囑咐一句,然後就沒了聲音。
車廂陷入安靜,靜得她大氣不敢喘。
猶豫了一下,葉伏秋還是沒動那條毯子,乖乖窩在座位里醞釀睡意。
車子平穩從高速駛向城市中心,窗外的景色越來越繁華。
濱陽也是一線城市,她也去過市區,但葉伏秋發現,同樣是發達城市,兩者之間的韻味卻有不同。
這裏的大廈每一座都高得刺天,居民樓頂鬱鬱蔥蔥,老房子爬滿綠葉,玻璃高樓在光下剔透如湖面水波。
沿岸的摩天樓宇像保護灣區海天一色的機械壁壘,碼頭熙攘,盛況赫然。
這裏的每一寸光景,都在她18年人生的認知之外。
如果不是考上了崇京大學和南山大學的雙校雙培,不是幸運被霄粵灣首富祁家人發起的慈善助學計劃選中。
葉伏秋望向外面的眸子清澈懵懂,隔着車窗觸摸遠處的海面,指腹在玻璃上摁出白霧。
她大概一輩子,都不會坐在這樣的車裏,看見這樣的景色吧…
霄粵灣的陽光太灼熱,葉伏秋沒看多久就昏昏睡了過去。
緊緊握住車門把的手指,是她處於陌生環境始終的戒備。
溫莉的估算絲毫不差,四十分鐘後,商務車停在酒樓門口。
車子一停,葉伏秋立刻就睜眼了。
溫莉剛想叫她,就見上一秒還熟睡的小女孩瞬間睜了眼,她猝然一哽。
「走吧,這家粵菜很正宗。」她站到側面,等人下來。
葉伏秋哪裏受過這樣的優待,只覺得溫莉所有的恭敬都讓她經受不住,她像只彎腰小老鼠似的趕緊溜下車,「勞煩…他們了。」
「夫人囑咐我第一餐一定要帶你吃最好的粵菜。」
溫莉說:「這家偏茶餐廳一點,可以嗎?」
葉伏秋都不知道什麼叫茶餐廳,反正點頭就對了。
兩人往店內走去,酒樓曲水蘭亭,隨處都是南粵建築風格濃厚的國風裝潢。
位置是提前訂好的,有人見到溫莉立刻來迎接,她似乎很熟悉這樣的恭敬,帶着葉伏秋,給她介紹:「祁家夫人姓梅,叫梅若,你到住處遇到她叫阿姨或者夫人都可以。」
溫莉瞅了瞅垂眸走路的女孩,「你直接叫阿姨吧。」
葉伏秋短暫和她對視,淺笑,點頭。
兩人被領到座位,葉伏秋坐下,僵硬盯着桌子接過男服務生手裏的菜單。
這時,溫莉終於發現了她身上的怪異。
這女孩子一路過來是不是一次都沒跟陌生人對視過?
葉伏秋不會點菜,菜單上的粵菜一樣都沒吃過。
溫莉也不為難她,直接替兩人點好了。
葉伏秋想到正事,主動開口:「還請您麻煩跟我說說祁家的情況,我怕不禮貌。」
「好,那我簡單說。」溫莉坐直,盯着她言簡意賅:「祁家比你想像得還要闊綽一萬倍。」
「所以你不必覺得花着他們的錢就要卑微伺候,他們不喜歡這樣,這對他們來說也只是隨手慈善。」
葉伏秋抿住嘴唇,點頭。
「無論遇到誰一律按輩分正常稱呼,祁家日常只有員工和他們四口人,房子很大,不會互相叨擾到。」溫莉再次跟她確認:「你知道你來南山大學交換的這一年間,是要按助學條款住在祁家的對吧?」
葉伏秋「嗯」了一聲。
菜品陸陸續續都上來了,溫莉說:「先吃,我想起什麼再告訴你。」
秘書姐姐教她每道菜怎麼吃,葉伏秋咬了一塊蝦餃,味蕾被美食刺激得全都綻開了。
兩人安靜下來吃飯,葉伏秋逐漸閒下來打量周圍。
她膽大起來,一抬眼,視線頓在半空。
視線前方,就在她們前面那桌,溫莉背後,坐着兩個男性。
與她跨着兩個人面對面坐着的男人,讓葉伏秋一時間沒能挪開眼。
她沒見過這樣,隨意一瞥就能吸住人視線的人。
像是花蕊和蜂的關係,他對異性有天然的,致命的吸引力。
看着約莫二十多歲的男人懶懨翹着二郎腿,窩在寬大靠背里姿態散漫,眼皮耷拉着,顯得丹鳳眼線條更鋒利,像把光澤駭人的美刀。
他玩弄着手裏的打印紙,長指翻動,逐漸成了紙飛機的形狀。
他的鼻樑很挺,側面刺眼的陽光一打,令另半張臉的陰影更灰,濃重了身上喜怒難辨的可怕氣場。
男人有雙多情濃郁的深眸,結果卻又長了一張冷漠的薄嘴唇。
葉伏秋一時間看入神了。
那桌另一位男性開口,打斷了她遲緩的思緒。
「祁大少,您就行行好,讓給我吧,這濕地公園的開發項目對我們來說那就是救命的。」男人點頭哈腰,姿態不能再低了:「但對您來說,那不就是松鬆手指頭,再無所謂的東西了嗎?」
「你那方案我看了,那麼搞,整片森林遲早都廢掉…」祁醒專注手裏的紙飛機,拖沓的語氣儼然沒把對方當回事:「小動物不管了?湖水呢?林子呢?」
他抬眸,眼皮的褶皺更深,繼續玩弄口吻:「身為霄粵灣優秀市民,我必須好好保護灣區環境,你說對不對?」
「就是花錢把林子包下來擺在那兒,也比被雜七雜八的人亂搞強。」
說完,他歪頭感嘆自己的優秀品質:「我這人沒別的,就是好做善事。」
葉伏秋聽着,眉毛抖了兩抖,忍着想吐槽的衝動。
下一秒,祁醒打量自己的紙飛機,又改了態度:「哎,你猜它能飛多遠?猜對了我就讓給你,怎麼樣?」
顯然,他根本不是為保護什麼環境,也不是真想要這個項目。
他就是純粹在玩人。
毫不掩飾的戲謔侮辱,讓穿着西裝的男人快要忍不住。
葉伏秋從他後背抖動的線條就能知道這人有多生氣。
她有點不敢看了,夾起一塊不知道叫什麼的餐點,剛要去蘸調料,又被突然在室內炸出的一道女聲嚇得抖了筷子。
「祁醒!!」
刺耳的女聲響起。
穿着短裙燙捲髮的女生沖向他們那桌。
西裝男人看見一向溫柔的女友竟然這樣對祁醒大喊大叫,又驚又怕,緊忙低斥:「你瘋了,幹什麼啊…」
女生胸口起伏,指着坐在位置里玩紙飛機的祁醒,告訴西裝男:「他不會讓你的,你想做什麼項目他就搶什麼項目,不懂嗎!?」
溫莉平靜吃着,聽到這道女聲倒是有瞬間的怔愣,但葉伏秋沒看見。
葉伏秋完全被那場鬧劇奪取了注意力,圓溜溜的眼珠緊盯着前面。
女生看向祁醒,眼圈瞬間紅了,渾身都在抖:「祁醒,你玩夠了嗎?我求你了。」
「你折磨我一個人不行,我男朋友你也不放過。」
「我已經被你趕出了門,搞沒了學籍,未來全毀了,你還要怎麼樣?」
「我給你跪下!我死在你面前夠了嗎!!」她尖叫,精緻的妝容都裂開了,幾乎崩壞所有體面。
下一秒,她真的癱坐下去,皮包砸在地板上。
像是被氣得缺氧腿軟了。
茶餐廳里不少顧客都看了過來,有人招呼服務員,但餐飲人員沒有人敢去勸阻。
正因為那個在玩紙飛機的男人。
對方歇斯底里醜態百出,而祁醒卻悠哉哉摩挲着紙飛機銳利的邊緣,半晌,無奈嘆了口氣。
他坐起身,一樣樣把自己摘清楚:「你學籍沒了,是因為你學術造假。」
「你男朋友搶不到項目,是因為他本身就是個廢物。」
祁醒支着桌邊,仔細欣賞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洋相,唇角勾起的弧度像惡魔的鐮刀,卻又極其無辜:「你看看,跟我哪兒沾邊呢?」
他將骨子裏玩弄他人的的惡與壞,以最極致的姿態散發出來。
而在霄粵灣這個地界,無人敢審判。
祁醒眼底逐漸深去,壓低的嗓音駭人:「至於你為什麼滾出我家,你不清楚麼。」
女生被戳中心虛事,幾乎失去理智,「我明明認錯了!也沒有碰到你分毫!你就是故意的!祁醒!你不得好死!」
她站起來,端起桌子上的茶水。
祁醒立刻舉手打住,一副友情提示的拽樣兒,懶洋洋道:「哎,勸你三思。」
氛圍已然來到緊繃的臨界點,即將衝破爆發。
沒人覺得這女生會潑下去,因為很明顯,這對情侶都惹不起這個男人。
下一秒,女生揮臂,一整杯茶水迎面潑向祁醒。
周圍里發出一陣整齊的倒抽涼氣。
葉伏秋一個沒忍住。
「哧。」笑了。
祁醒的黑色碎發瞬間濕透,貼在額頭,茶水順着立體的眉眼往下淌,還有一片小葉貼在他臉側,狼狽又怪誕。
她剛笑完,餘光一抬,正撞上隔壁男人掀過來的這一眼。
!?
葉伏秋倏地埋頭,冷汗下來了。
比起祁醒被潑水,溫莉的注意力倒全在葉伏秋臉上。
她瞬間的笑讓溫莉發現這個小女孩有雙很特別的眼睛,清澈,靈動。
笑起來的時候,雙眼勾得像桃花花瓣。
真是漂亮。
鬧劇還沒結束,女生潑出這杯水後,舉着杯子的手都在發抖,明顯是後悔了。
西裝男恨不得當場跟她劃清界限,這種給自己惹禍的女朋友還怎麼要!?
得罪了祁醒,他就完了!
他站起來抽了兩張紙巾遞過去,好聲好氣留給祁醒一句:「祁少,我們下次再約。」
說完,一眼都不看女生,轉身離去。
水滴還在順着他的頜線往下滴,祁醒看向那兩張紙,摸了摸鼻樑的濕跡,氣音輕笑。
狼狽絲毫不損他身上的矜貴,不屑的笑意令人膽顫。
女生嚇得後退兩步,「你,你遲早要遭報應的…」把杯子扔掉,跟着逃了出去。
鬧劇終於結束,餐廳一隅的緊促氣氛得以逐漸泄平。
溫莉嘆了口氣,給她夾了一個餃子,「行了,看夠了就快吃。」
葉伏秋這才意識到自己看了這麼久熱鬧,趕緊低頭乖乖吃飯。
溫莉睨她一眼,思忖幾秒,還是說:「看見對面那個男的了嗎?」
她點頭。
很難忘記的長相。
下一刻,葉伏秋聽見溫莉明確又嚴肅的提醒。
「記住他的臉,以後離遠點。」
葉伏秋愣住,敏銳反應:「你的意思」
「我還會再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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