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者,向為國之大事。
符彥卿雖有便宜行事之權,可他擅自調動忠武軍公報私仇的奏疏,還是如室外的飛雪一般,未出幾日就從地方紛紛揚揚,堆滿了趙光義的書案。
趙光義端坐案後,手中拿着一份西京河南府發來的奏疏,眼中流露出的神色比符彥卿、宇文延懿這兩個當事者還要複雜,「符彥卿是朕的國丈,朕雖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權,可沒有朕的旨意他竟真敢擅自調遣忠武軍截殺朝廷命官,而且忠武軍居然還真的對他俯首帖耳,細思極恐啊!宇文延懿居然輕而易舉的制服了忠武軍指揮使於剛,迫使三千精銳為他讓路,如他哪日羽翼豐滿,更是朕的心腹之患!」
「吱嘎」房門輕輕一響,王繼恩端着一杯佳茗,小心翼翼的走了進來。他見趙光義正為奏疏發愁,不由微微一笑,「官家,您喝杯茶歇息歇息,天大的事也沒有您的龍體要緊啊!」
趙光義緩緩接過香茗,放在唇邊輕抿一口,隨後像是在問王繼恩,又像是在自言自語,「為組建忠武軍以備不時之需,數年前朕不得不委國丈以重任。可自從委任國丈的那天起,朕就沒有一日不在為此擔心,唯恐國丈久握兵權,生出不臣之心。奈何君無戲言,不能貿然奪權,只能徐圖後計。朕本想着這次借國丈之手除了宇文延懿,再以國丈擅權為名拿回兵權,誰料宇文延懿非但沒死,甚至輕而易舉就迫使三千忠武軍投鼠忌器。為今之計,只有以國丈擅自用兵截殺大將為名先奪兵權,再謀劃如何除掉宇文延懿以絕後患了。然而馨嬅畢竟是國丈的女兒,朕該不該念及夫妻之情,對此事放一放呢?如是,天下人不免把大宋律法視作兒戲,如否,朕又該如何向馨嬅交代?」
王繼恩微微垂首,道:「官家,您在問雜家嗎?要雜家我說,聖人那可是高瞻遠矚、深明大義的奇女子,不如」
趙光義見王繼恩欲言又止,不悅道:「繼恩,你怎麼吞吞吐吐的,有什麼話痛快說出來!」
「雜家想說官家不如把這事直接和聖人講清楚,由她出面去削奪國丈的兵權,想聖人與官家夫妻情深,又是國丈的親生女兒,豈不正好一手托兩家嗎?」
趙光義嘆息道:「唉,馨嬅雖深明大義,可讓她出面削奪國丈的兵權,無異於痴人說夢啊!」
王繼恩道:「官家,如果您信得着我,不如就由雜家先向聖人身邊的宮女透透口風,如聖人願意出面自然最好,如她不願至少也先做到心裏有數,以免至時龍鳳失和,不知雜家說的對是不對?」
趙光義微微頷首,「好,繼恩,這事朕就交給你了。」
當晚,月色清朗,寒風習習。
趙光義忙完今日的政務,已覺精疲力盡,加之心中愁煩,實無他念只想儘快回殿歇息。不料,他剛想站起身,忽聽屋外響起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馨嬅,是你嗎?」
隨着趙光義的聲音,符馨嬅緩步走入書房,燈火映照下為儀態雍容的她又平添了幾許溫婉與嫵媚,「官家,臣妾今日讀書看到春秋時期兩則故事,不知官家可能為臣妾解惑?」
「哦?」趙光義輕揉太陽穴,望着符馨嬅,柔聲問道:「馨嬅,你博學多才,未出閨閣便是人盡皆知的才女,竟有什麼離奇的故事會讓你都疑惑不解?」
符馨嬅道:「齊有慶姜為夫弒父,秦有穆姬為父叛夫,兩人俱是為人稱道的奇女子,可在丈夫與父親之間卻做出了截然不同的抉擇,不知官家以為孰是孰非?」
趙光義下意識剛想開口,卻忽覺符馨嬅弦外之音,不由怔怔的望着符馨嬅,一時不知該說什麼。符馨嬅知他懂了言外之意,也不催促,只含情脈脈的望着丈夫,等待他的回答。
良久,趙光義才道:「慶姜、穆姬皆有所是,皆有所非。所幸朕不是穆公、盧蒲,國丈更非獻公、慶舍,馨嬅又何必為古人所惑?」
符馨嬅微微頷首,「官家,還是您最懂臣妾。臣妾有意為您前往洛陽,定叫家父交出兵權,不知官家可否應允?」
趙光義緩緩起身,拉住符馨嬅的手,「眼下隆冬,你身體本就不好,如是此去染了病症,豈非叫朕心疼?不如待來年春暖,萬物復甦之時,再去不遲。」
符馨嬅搖頭,堅決的道:「不,臣妾知道官家要出征北漢,如家父兵權在手您會不安。而且義弟雖有過失,亦不失為朝廷棟樑,更不可讓家父再憑藉兵權一意孤行下去了。所以此事刻不容緩,如官家應允,臣妾明日一早就啟程。」
趙光義不忍道:「馨嬅,這麼多年伱所做的一切都是為朕操勞,朕實在不忍讓你在如此嚴寒之時離開皇宮,萬一有了什麼不測,朕焉能獨活,不如不如便排他人去吧。」
符馨嬅苦笑一聲,「官家,臣妾知道你對我好,可此事除了臣妾出面又有誰能代勞?難道派那些同家父無親無故之人前往,您就不怕家父一時糊塗,鑄成遺恨千古的大錯嗎?好了,臣妾早已不是初嫁時的小姑娘了,官家儘管放心,我一定會平安回來的。」
趙光義緊緊摟住符馨嬅,萬語千言湧上心頭,卻一時不知如何出口。他對天下任何人都可以陰狠決絕,可唯獨面對符馨嬅不能,他似是要把畢生的溫柔都用在她一個人身上,哪怕直到生命的盡頭
數日後,一輛華貴的馬車碾破冰雪,自東北官道飛也似的疾馳而來。車前十餘騎開道,車後十餘騎緊隨,護衛馬車的士兵雖然不多,卻個個龍精虎猛,神色戒備中滿是恭敬,顯然車中之人絕非尋常。
隊伍如此行了許久,直至到了洛陽城外一座氣勢恢宏的營盤前,這才止住進程。轅門前的守兵見了,立刻高聲道:「什麼人!忠武軍大營,閒雜人等不得擅闖!」
馬上為首之人一抱拳,道:「聖人鑾駕在此,爾等還不讓開!」
守兵道:「既是聖人到此,便請下車,步行入營。」
騎者不忿道:「放肆!聖人鑾駕爾等也敢阻攔,是要謀反嗎!」
守兵不以為意道:「這是符大人的命令,我等不敢違抗!如聖人執意乘車入營,就殺了我們,再從我們的屍體上壓過去!」
為首之人只得下馬,趨步來到車前,躬身道:「聖人,隊伍已至忠武軍大營,但轅門外的守兵讓您下車步行入營,不知」
「也罷,既是國丈的命令,我也不好貿然打破,便下車走走吧。」符馨嬅緩緩掀開車簾,從容的下了馬車,隨着她下車的還有一位十二三的少年。這少年身着一件翡色交領袍,腰間配着一把古樸的木質短劍,稚嫩的面龐上滿是恭謹,下車的動作卻頗為敏捷。
守兵見聖人下了馬車,連忙深施一禮,「小的見過聖人!」
符馨嬅一擺手,「不必多禮,國丈可在營中?」
守兵道:「回稟聖人,符大人此刻正在操練將士。」
符馨嬅一笑,「好,那便頭前帶路吧。」
守兵忙依令行事,在頭前為符馨嬅領路,護駕的士兵也趕緊下馬,緊隨在符馨嬅身後進了軍營。一入軍營,眾人便被眼前整齊的營帳、規制的鹿角、高聳的箭樓、整肅的軍紀所震驚。行至校場,親眼目睹忠武軍操練時整齊劃一的動作,聽到裂石穿雲的喊殺,更為佇立於將台之上的開國元宿符彥卿而折服。
符彥卿見到這行人,忙將手中令旗一擺,命將士們為符馨嬅讓出一條路來。「馨嬅,你怎麼來了?」符彥卿說着下了將台,絲毫沒有把符馨嬅這位堂堂的一國之母當做皇后,只單純的把她看做自己的女兒罷了。
符馨嬅已數年未見父親,眼看着父親比上次見皺紋深了不少,一向筆直的身軀也微微有些佝僂,心中不免酸楚。但她咬了咬牙,強忍着心酸,對符彥卿道:「父親,女兒此行非為家事而為國事,若有不周之處還請見諒。」
符彥卿聞言心中隱隱升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忙改口道:「聖人,不知官家讓您到末將營中所為何事?」
符馨嬅思忖片刻,語氣責備中帶着無奈,「父親,您身為數朝老臣,大宋的開國元勛,怎可知法犯法?官家授您便宜行事之權,命您組建忠武軍是為了保家衛國,而您而您卻做了什麼呀!」
符彥卿早已料到會有今日,臉上沒有半分慌亂,「末將所作所為,在聖人眼中或許昏聵至極,但在馨嬅的眼中卻並非如此吧?」
符馨嬅微微頷首,「或許吧,但馨嬅無能,無法為您免罪,更不能為您免罪。還請父親不要執着於舍弟之死而一意孤行,多為我想一想,為官家想一想,為大宋想一想吧。」
符彥卿凝視着着符馨嬅的眼睛,半晌無語,憤怒、失望、悲戚諸多情緒在他眼中一一閃過,最終歸於死一般的沉寂。「說吧,官家要如何處置末將,末將都認了」符彥卿戎馬一生,幾時皺過一下眉頭,可面對此情此景他的嘴唇卻在發抖。
「唉」符馨嬅嘆息道:「父親,您年紀大了,也該歇息歇息了。放心,只要您交出兵權,官家不會追究的。」
符彥卿微感意外,「只要末將交權,官家便真的不再追究下去?」
符馨嬅道:「我是您的女兒,您縱然信不過官家,總信得過我吧。」
符彥卿一笑,挺直腰板道:「好,官家讓末將交權可以,但忠武軍乃天下驍銳,這權可不是什麼人都接得住的!不知聖人想用誰接替末將,末將願意洗耳恭聽!」
符馨嬅並未急於答言,而是朝翡袍少年一招手,道:「份兒,還愣着幹嘛,快過來拜見外公。」
少年忙上前幾步,對符彥卿施禮道:「孫兒趙元份,拜見外公!」
符彥卿一怔,詫異的望向符馨嬅,「聖人,末將記得您入宮後一直未有所出,不知這孩子為何喚我外公?」
符馨嬅道:「他叫趙元份,是官家的四子,今年十三歲。他的生母任氏原是女兒身邊侍女,與女兒情同姐妹,後來她有幸為官家誕下龍子,女兒自是為她高興。誰料,任氏卻在份兒三歲的時便不幸病逝,女兒不忍份兒這么小就孤苦無依,就再三向官家請求,官家這才將他過繼到女兒名下。」
符彥卿恍然大悟道:「哦,末將曾在聖人寫來的家書中聽聞此事,還曾唏噓不已。只是年級大了,記性不好,一時竟忘卻了。」可他隨即不解道:「聖人,末將問您打算讓誰接權,您卻讓外孫此時過來見禮,莫非您打算讓他接權不成?」
符馨嬅點點頭,「沒錯,女兒正是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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