湮變 正一卷三章五節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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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衛洛雲】

    璀璨金色的雙眸盛滿水霧,自雙頰流下清澈的水線,匯聚於小巧的下巴,點點滴滴墜落。

    眼前熟悉的女孩子哭泣,我雖然面色依舊,卻不由得心底有些慌亂。

    她倔強的安靜,似乎想要表達什麼,卻又似乎組織不出完整的語言。

    「是你麼?」

    靜靜的一聲詢問,再沒有之前的針鋒相對,卻更加直指本心。

    從活潑變成了安靜,與她四目相對間,我卻不知如何回應。

    「陽台邊的花盆,書房架子上的枕頭,廚房刀具架上的裙子,臥室被子下的蛋糕,雪樹下的書本……甚至全孤兒院的群架,以及為了懲治小區惡少的,我們倆組合玩的色誘仙人跳……這些你,都還記得麼?」

    那都是我和她過去的回憶,有着四人共同的時光。

    並肩向樓下走去,原本很是漫長立樓梯此時如往昔一樣短暫。

    陽光穿過旁邊寬大的落地壁窗玻璃,視線重新暴露在上午明媚的朝陽下,我卻覺得異常蒼白和刺眼。

    「吶,不是你麼?」又是一聲詢問,同樣孱弱。

    原本充滿元氣的聲音似隨時會依風而去,帶上些許不安。

    覆銀甲銀甲手指淡淡地從堅實的劍柄上滑落,高貴的劍身任由巨狼的利齒叼持。

    這幾天裏那把劍,原本她是從來不會離手的。

    「是我。」帶着許多的壓力,沙啞和無力,我回應道。

    似乎周圍蟲翅振動的聲音也在我和她之間漸漸地淡去。

    「地下兇殘的爭殺,暴動中趕盡殺絕的屠殺,藥品的暗地交易,物資抬價壓價的背後,軍火與武力的集中,甚至,甚至是肉x諧x體的交易……這些,也是真的麼?」

    我沒有和她說過的,她都知道了。

    是伊耶塔自己查到的……還是,希萊伯特告訴她的麼?

    希萊伯特……

    當我因為從蜂巢中離開,原本因為昨日蟲潮回憶而身體逐漸取回穩定和控制時,伊耶塔伸向劍柄的那隻原本滑開的手,反而在空中無力的顫抖。

    「嗯,也是真的。」我微微點頭回應。

    「你……變了……」好像玻璃在裂紋中顫動。

    「過去有多善良的你,今天的你就有多冷漠。明明應該是熱到讓人覺得燙手啊……呵呵,可是,為什麼讓人覺得冷到骨頭都疼呢?

    昨天的你,記得心裏有着許多人;今天的你,心裏卻只有南茜。南茜會為你惦念她而開心,可是更會因為你心裏只有她而哀傷。」

    淚水擦過少女溫潤的唇角,泛起了瑩瑩的潤澤。伊耶塔吸了一下鼻子,用手指微微擦過眼淚。

    確實,如果南茜知道了我之前的事情,一定會傷心吧。可惜我同樣清楚,伊耶塔和我,都不會對她說的。

    「……,對不起,是我沒說清楚。過去的善良會記得所有人,為什麼你卻為了本希望你善良的人,抹去所有的良知,道德和法律約束,去把這種畸形的希望與關懷,壓在南茜嬸嬸身上呢?」

    畸形的希望麼?呼……確實是……畸形了。

    伊耶塔因為壓抑着哭泣,故聲音帶說些許鼻音的柔軟,消去了方才的英氣。

    她想要甩去眼角的水花,卻沒有想到頭越搖,眼角的水花越多。

    藍色的鬢髮飛散。

    我想要拿張紙巾給她,才發現自己的衣兜里什麼都沒有……死習慣了,身上就不會帶東西麼。

    「為什麼孤兒院的孩子,無辜而死於非命的人,都無法在你的心裏留下些許波瀾的痕跡。甚至是伊耶芙特,姑媽,還有我,忘記了?這些年,你究竟發生了什麼?還是說……是誰從你身邊奪走了什麼呢?」

    四目相對,卻早已經無法從雙方的眼中看到對方的深處。

    前幾年確實發生了,可是我又如何說呢?說了,也沒有什麼用。我苦笑了一下:「我是意外捲入到黑x諧x道里,到喪屍爆發前一天,我都不好撇清關係。」

    「不要和我說你撇不清關係」伊耶塔搖搖頭,也是,連我都覺得自己藉口太拙劣。

    在伊耶塔面前,不好說謊,不習慣說謊,不知道是因為她,還是我。

    「你的立領,擋不住脖子上的吻痕啊」伊耶塔用滿含淚水卻平靜雙瞳與我相映,那道視線就像刀一樣,架在我脖頸底部的吻痕,無法甩開,也不想甩開。

    「如果南茜知道,這些物資和人力,總有一部分是你用賣身子換來的,你讓她怎麼晚上安穩睡覺啊……」

    伊耶塔仰頭,想要把更多的淚水逼回去,卻毫無辦法。

    沒有哭鬧,沒有胡扯,沒有哭喊,也沒有如無理取鬧的女人那樣追打。

    伊耶塔就是靜靜地流淚,靜靜地像說一個無關的人的事情一樣,和我說。

    「早上的時候,我想騙自己說,那是你的女朋友在身上留下的,是你的女朋友的。我該放棄了,該放棄了。」

    我和希萊伯特和關係……從十四歲時候的第一次交易就開始了,這是他不變的條件,呵,而且是根本沒有商量的全都的條件啊。

    如果,不是因為我的身體,連當初的第一次交易,可能都不會成立。

    因為陷進去了,自然就難以再出來了啊。

    當時的復仇的想法是那樣的強烈到不顧一切,卻在復仇之後消散的乾乾淨淨,到底值不值,連我自己都無法再判斷。

    「可是我騙不了自己啊,我努力地想騙都騙不了自己啊。小學六年級那年,你和我一起色誘仙人跳,騙小區惡少。是你扮色誘的女人,我輸給你我沒有怨氣,我是男人婆啊,輸了沒關係吧。

    ……可是我這回——我是輸給男人啊!洛雲,為什麼啊?「

    但是,如果以今天的心境……那是……不值吧?

    伊耶塔用袖子擦了擦眼邊的淚水,可是卻根本無法阻止它們繼續流下。

    「我想騙自己,像小說上說的:你只有肉x諧x體沉淪,靈魂卻依然高潔。可是我昨天晚上在樓下聽了你們呻x諧x吟一晚上啊!一晚上啊!我是看着朝陽升起來才回去的!猛龍會的隔音效果再好,我的也是出自名師啊……你那比我還好聽的呻x諧x吟,我是咬着牙,聽了一晚上啊……」

    伊耶塔的訴說,再也壓抑不住傾泄的淚水。

    低低的啜泣,緩緩的水痕滑過雙頰,滑過鼻尖,滑過嘴角,滑過下頜,自睫毛跳起,落於日光。

    「希萊伯特和我不是男女朋友關係。」回應的話,反而連我自己都意識到糟糕透頂。

    男女關係?誰是男?誰是女啊?

    我和希萊伯特根本沒有感情上的關係,更多的是交易。可是這種話真的和伊耶塔說反而更是給人添堵。


    伊耶塔立刻悲傷到難以自制,向我哭道:

    「我討厭他們啊!他們奪走我唯一的青梅竹馬,唯一的關於少女少年的記憶,唯一可以稱得上是朋友的你啊!它們把原本美好的東西就這樣破壞得殘碎不堪,然後再把它擺在我面前,讓它在看着我哭!

    那是你啊,那是我啊!我討厭猛龍會!我討厭希萊伯特啊!」

    原本自律嚴格的伊耶塔,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毫無顧忌地發泄自己的感情。我從來不知道,原本應該因為接觸變少而漸淡的伊耶塔,還有這樣的深刻感情。

    原來,我是她的青梅竹馬,很晚才有的青梅竹馬……

    「我……」看着她哭訴的容顏,心底卻覺得有什麼微弱的跳動的東西,讓我把手又收了回去。

    「我們都在迴避結婚,關於自己的婚姻的問題。我是男人婆,你是太漂亮。原本我是不會介意的啊……南茜阿姨就常說,愛情過後是夫妻,夫妻過着過着就從愛情變親情了。」

    聽着伊耶塔的聲音,看着伊耶塔的泣顏。心底那如微光的冷,卻漸漸的清晰了下來。

    雙方的長輩確實有過這樣的想法,卻都壓了下來,再沒有提起,想來應該只是過去了。

    「南茜阿姨和姑姑她談過,說將來你和我湊一對,也是可以過的,知根知底,也是安寧的。我原本也是不討厭的男人比自己漂亮的,因為習慣了啊,妹妹總說我打扮打扮就漂亮了,可是我根本沒那心情和時間啊。」

    傷極反笑的伊耶塔,左手把腦後的頭繩扯下,天藍的及肩直發瞬間披散下來,淚珠與陽光在晶瑩的髮絲間浮動,卻似乎與我的距離漸遠。

    那根藍色白邊的頭繩被她死死地攥在手心,那是我八歲時,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我原本是不介意和你接觸的,雖然和你在一起別人都覺得我是男人。可是今天我覺得你噁心啊,又髒,又冷。我不想碰你,連一起坐上湯姆,我都是忍下來的……這幾年裏究竟是多大的坎,一定要把你自己折磨成這個樣子啊?」

    那根頭繩牽着她的回憶,也牽着我的視線,在我逐漸變得恍惚到近乎黑白的視野中,伊耶塔笑着哭着扯下右手的銀甲手套,用纖白的柔荑指着我的鼻尖。

    她是哀我不幸?也是怒我不爭吧……

    「是誰把你自己弄得毫無毫無廉恥,污穢不堪,冷漠徹骨!?

    發乎情止乎禮,這不是那些網絡小說,意淫放蕩到毫無毫無道德禮義可言,曖昧煽情媚眼吐氣低吟,勾引男人睡女人,始亂終棄毫無檢點又覺得自己合情合理,毫無擔當又藉口逃避,一個個下爛污穢賣弄風騷又自鳴得意。」

    伊耶塔狠狠地拍着自己微平的胸口,怒喊道:

    「我知道你沒有真的完全自暴自棄到那些男人女人的不自尊不自重不自愛,可是你昨天晚上的就是在作賤你自己啊!為什麼!你要是覺得欲求不滿就和我說啊!我們馬上結婚,我給你泄火!你找希萊伯特幹什麼,這就是我看着都覺得心疼啊!」

    求婚!?泄火!?

    我不由得驚呆了,彩色與黑白摻雜,泛起黑光的恍惚視野中那個蒼白的少女,在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根由的瞬息回歸色彩。

    我知道南茜嬸嬸和母親的意思,可是卻從來都不覺得伊耶塔有這樣的意思。

    直到現在她憤怒的指着我的鼻子罵的時候,我才知道,原以為不願意的伊耶塔,其實也是有意的。

    有心意的……

    伊耶塔笑與哭不受她自己控制的交替,她笑彎了腰,哭傷了肺,在啜泣與咳嗽間彎下了腰肢,淚水滾過光滑的裙甲,跌碎在支撐於地上的冰冷劍身。

    救贖十字此時再不是無堅不摧的寶劍,反而像苦苦支撐哀怨少女的最後一根拐杖。

    而在不知不覺間把她擊垮的,就是我。

    「在猛龍會的那個人面前,我想笑,我想笑得自然。照鏡子我也笑得親和陽光,可是我就是自己卻覺得面對他們時笑得比哭還難看!!」

    捂着心口臉色蒼白的伊耶塔,還是把話咬出來:

    「你現在的眼裏只有南茜,只有她一個人,沒有伊耶芙特,沒有孤兒院的孩子,沒有我,連你自己都沒有!是誰啊?是誰把你扭曲成這個樣子?是誰把你破壞成這個樣子啊?」

    連結婚都願意,伊耶塔原本的希冀與堅持,絕對不小,可是都讓我毀了。

    如果真的要說是誰,那個中年醉漢,早已經找不到了……

    我嘆了口氣,滿含歉意:「對不起……」

    唯一的回應。卻也只能到滿含歉意。〈對不起〉三個字往往最是蒼白無力。

    除了希萊伯特這個意外,我就沒打算要以色侍人過,離開卡洛斯,這些聯繫,都會消散掉……可是,這種話說給她根本沒有說服力。

    「對不起?呵……僅僅只是對不起?為什麼你不回來啊?為什麼不回到原來那個善良,助人,陽光的你啊?我們希冀的不多,求的不多,不是你心中的全部,僅僅是那立錐之地,為什麼不看看伊耶芙特,看看孤兒院的孩子,看看我啊?你心裏,甚至都沒有你自己啊!

    你說你沒變,可是你在我眼裏已經變了,變得面目全非啊!面-目-全……咳,非……」雖呼吸不順,她還是哭喊了出來

    面目全非……我變了麼?

    在伊耶塔的眼裏,相比於七八年前那時給人印象的我,確實是變了吧……

    最後,我和伊耶塔,還是錯開了那條路。那條從最初開始就是相反方向的路。

    我想伸出手,再和她互相碰碰手心,八歲時四人的友情的證明。

    可是手心的似有似無的黏稠感,眼裏抹不淨的點點黑光中,讓我收回左手。

    伊耶塔被揉碎的哭聲與笑聲漸收,可是我心底卻不知道是哭是笑。哭不哀,笑不喜。故,不哭不笑。

    深吸一口氣,閉眼,瞬間一片黑暗。

    瞬間睜眼,帶走所有游散的點點黑光,視野一片清明。

    伊耶塔和我之間,如果有的錯,那應該是我。

    我……

    一直不把自己身體當回事,卻突然間,也覺得微微噁心了。

    轉身,看向那道離開高塔大樓的正門,在黑暗中刺目的陽光自外斜射而入,划過我的腳尖。

    邁步。

    我接了伊耶塔所有的哭訴,卻也什麼都沒有接下。

    「走吧。你依然是你,我依然是我,只是兩道原本不該相交的線。你很可愛,我不值得。」

    如果,沒有當年那碗飯,會有今天麼?

    如果,沒有當年那一夜,會有今天麼?

    呵,沒有如果。

    門外,那隻大黃蜂左右遊蕩眼前,如附骨之蛆。

    視線飄移,磅礴的[氣勢]如海嘯集中於井口,洶湧狠厲傾泄在一隻大黃蜂身上。它僵硬墜地,不可動彈。

    [髮絲劍]在走過它時,斬斷它的頭顱。

    「明天上午,就忘了我吧,會好一點。」

    心境中,再沒有那道哀暖,也沒有那點黑光,所留下的,只有如沙的淡漠與蒼白。

    身後的湯姆用腦袋推着伊耶塔一點點前行。

    「去下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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