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拂曉城那日,恰是入了十二月。
殉曦山麓,分明是正午時分,卻是一派霧氣淒迷,四望而去,東風獵獵,天光沉。
「思闕。」
車駕停在山麓之尾已有許多時候了,伊祁箬撐開車簾,將勒馬停在一邊的思闕喚了過來。
「殿下有何吩咐?」
她往前看了看,那道白影駕馬而立,翩翩淼淼,不知在那遙望什麼、想些什麼。她蹙了蹙眉,帶着一絲氣性,吩咐道:「去把他給我叫過來。」
思闕低頭看了自家主子,又看了眼前頭那白衣男子,駕馬過去的同時,心下不由嘆了口氣——從那日雲霓帶了十二個面首到千華城相贈之後,這一個來月的行程上,那位宗正大人也不知犯得什麼病,竟連一句話都再不同帝姬說了,往日倒沒發現,這個人一安靜,竟是一路都死氣沉沉的。
伊祁箬遠遠看着,只見思闕近前,一張冷麵依舊,同那人對着冷下來,說了兩句話,便率先駕馬迴轉。
片刻後,那人便也不情不願的駕馬走了過來。
只是停在車駕旁,卻仍是不語。
伊祁箬心裏千百個哭笑不得,終是化作一聲淺嘆,落了簾,聲音從車駕里傳出,只聽她淡淡問一句:「還不屑同我說話?」
沐子羽用無聲給了她答案。
她輕哼一聲,道:「你這氣性可真夠大的。不過時間卻不多了,流放之地已到,你是不是該給我指一指,往後漫漫歲月,我該往哪兒棲居?」
好端端在這山麓之尾呆了這些時候停滯不前,就算是懷前世憶今生,也該完了吧?
車外,是那人長久的無聲。
伊祁箬只覺得再等下去,自己都快睡着了的時候,外頭方才傳來一記翻身下馬的聲響,隨即,那人走到了車駕之前,掌開簾,一雙眼睛漠然的望着她,淡淡擲出兩字:「下來。」
伊祁箬想,這也算是這一個月以來的進步了,於是,宸極帝姬沒有追究他的罪過,從容的步下車駕,跟在他身後,走了幾步。
沐子羽將一眾人等都留在了原地,引着宸極帝姬一步一步朝一個方向走去。
跟在她十步之外的思闕看着前頭那兩人並肩而行的身影,不由得蹙緊了眉頭。
走了約有兩刻,越過西面山麓,一片清涼景色入眼,別有洞天。
伊祁箬從來不知道山與水,是可以這樣組合的。
——黃山長麓的另一端,赫然是一條寬足有百十來丈的深水長灣,四周環環繞繞一泓長水,中央,竟又是一坐中心小島,不大不小的堪堪落了座水心小築進去,四面無橋,外人要至其中,唯有以舟渡水而入方可,泠泠景致,堪稱人間鬼斧。
「鬼斧石屋。」
她還在遠眺這那座小築時,身邊的男子清冷的聲音划過,就這樣道出那地方的名字。
他說:「往後,那裏,便是你的居所。」
「長水無橋」
那日聖德殿中,重華對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你既長於長澤,則終於拂曉也罷,往後,半世長水無橋,你便在荒山孤水之中,好生做你的鎮國宸極帝姬罷。』
若得半世長水無橋,贖卻一生罪孽苦厄,實則,也是件不錯的事。
驀然一喃,她垂眸輕笑起來:「橫這一座長水無橋,廢了四下船隻,我可不就是籠中之鳥麼,還是王考慮的周全,如此一來,龍影軍衛只要守在沿岸水路之外,我不插翅,便是絕逃不掉的了。」
那年重華收歸拂曉時,想必,此地便是其中的一記意外之獲罷?卻不知那時候,定王殿下,是打算拿它做什麼用的
岸邊橫一葉小舟,四下看去,竟也是水面上唯一的一葉的,三人渡水而過,一時到了鬼斧石屋,伊祁箬站在石欄處往岸邊眺望,想着想着,隨口便向身邊人問道:「你是不是也該回都復命了?」
沐子羽眸光暗自一厲,卻是並未動肝火,只是冷笑一聲,淡淡道:「你放心,往後且有一段日子,我妨礙不着你的好事呢。」
「你」她有些無奈,似乎想說什麼,卻在沐子羽轉頭帶着些期盼的目光看向她時,轉了話鋒,「別忘了,那六株前塵花,順帶着幫我送到駱再一手上。」
說完,她霎時便感覺到了一股狠戾之氣。
預想中的無理取鬧並未發生,他面色凌厲冷漠,腳下微挪一步,問道:「你知道這裏曾經是什麼地方嗎?」
能是什麼地方?
她摩挲着手下石欄,疑問道:「林家的地方?」
他不置可否。
「此地曾是文賢皇后閨中書閣,後來」頓了頓,他悵悵遠望,繼續道:「許多年前,這裏,曾是昭懷太子避世修身之地。你可知道?」
伊祁箬微微一怔,看着他,半晌無話。
他卻湊到她耳邊,低聲說道:「你就好好住在這兒,好好在他的地方,謀算着,如何殺了他的親弟弟吧」
說罷,退卻一邊,凝一雙眸眼殘艷,氤氳水汽,淡淡望着她。
「沐子羽。」
她喚了他一聲。
隨即問道:「你什麼時候走?」
他嗤笑道:「怎麼,帝姬擔心我走的不夠早?誤了您的事?」
伊祁箬眸色清冷的同他對視了片刻,終是一笑,漫不經心道:「我有什麼可擔心的,你在不在,於我都是一樣的。」
「哦,那就是為了前塵花了?」問罷,他也不等她答,直接道:「您放心,出了這道門,半個時辰之內我必出拂曉城。六株前塵花,二十日之內,我保證一株不少,交在駱再一手上,如此,您可滿意?」
這回,聽罷此言,她倒是正色了不少,點了下頭,對他道了聲謝:「多謝你。」
在宸極帝姬這裏,已算得上言辭懇切了。
「在我復命回返之前,您的看禁之事盡由衛持全權負責,每日早晚他皆會前來聽命,一應吃穿用度,凡您有所需要,盡可告知衛持。」說罷,他走了幾步,似乎便要踏舟而去,只是不知帶着什麼情緒,還是回頭帶着些嘲諷之意,對她道:「至於那十二個面首,帝姬想召幸哪一個,只需提前一日同衛持說一聲,第二日外頭自會給您送來,耽誤不了您的事。」
伊祁箬安靜的看着他,對他的話恍若未聞。
沐子羽討了個沒趣,可在那樣的目光之下,卻又不太邁得開腳。
她叫了一聲:「沐子羽。」
他沒應,只是看着她,她便又叫了第二聲:「沐子羽。」
「別忘了你的身份,」第三聲的時候,她如此道,「沐子羽。」
鼻腔里逸出一聲冷笑,他道:「你放心,宸極殿下。」
良久,思闕安頓好事宜自屋室中出來時,石欄邊上,已不見了沐子羽的影子,伊祁箬獨自站在那兒,正是憑欄遠望,卻不知在想些什麼。
她近前道:「殿下,舒蕣王婿走了?」
「嗯。」伊祁箬點了點頭,掐指算了算,莫名一笑,道:「二十天想來再見他,也得明年了。還不知道到時候見的,會不會是他呢。」
思闕蹙了蹙眉,「您的意思屬下不明白。」
「也用不着你太明白,要來的,終究會來。」說着,她轉了思緒,對她道:「好不容易到南境了,你回去看看吧。」
思闕微微一怔。
不必點破,她也知道她說的是哪裏。
「屬下」
她搖搖頭,「近鄉情怯,故土難離,都是一個道理,你去罷,咱們跟這兒且得耗着呢,能有些事做,才不至於閒得發慌。」
思闕權衡再三,還是不放心的搖搖頭,「屬下還是不去了,您身邊不能無人照顧。」
她便笑道:「我又不是殘廢,獨自活個這麼幾天還不成問題。更何況真要是有什麼,我打不過的,你在這兒也是一個道理。」
她還是猶豫的,「殿下」
伊祁箬揮揮手,「去吧,別以為我知不道,你這些日子時常睡不安生,不回去看一看,你不安心,我也不放心。」
她將話說到這個份上,思闕也便不再拒絕,低頭行了一禮,恭敬道:「喏,多謝殿下恩典。」
看了看天色,伊祁箬又道:「等入了夜你再走,晚上將清祀給我叫過來。」
「喏。」
便室內,焚一籠檀香,清燭明亮,漂亮的男孩子裹一襲水色長衫,正對着炕榻而坐,秀氣的長指流轉太古遺音之上,堪堪撥出一曲清幽。
炕榻上的女子微闔着眸,隨着一曲清音,輕輕地摩挲着一方端硯。直至一曲終了時,也未曾開眸。
收了尾音,清祀撫按一瞬琴弦,抬頭小心翼翼的看了看前頭的女子,隨即起身,恭敬一拜,便立在那兒不再說話
連月來,舒蕣王姬送的這十二個人里,最得帝姬心意的,便要數善於琴技的清祀了,而伊祁箬喜歡他的緣由倒也簡單——乾淨,懂事。
許久之後,炕榻上的女子徐徐開口,只是眸眼未開,道:「今日這一曲《金縷衣》,你奏出了些《三五七言》的意思,終究是太過淒婉了。」
不溫不火的語氣,然而清祀聽在耳中,卻是不敢慢待分毫。
低頭一拜,稚嫩的男孩子連忙道:「殿下恕罪,容清祀再換一曲。」
說着,便坐了回去,手指撫上琴弦,意欲再開一曲。
「不必了,」伊祁箬微微搖了搖頭,睜看眼,看着眼前的男孩子,淡淡道:「就這曲,再來一回。」
清祀微微一怔,深吸一口氣,遵命而為。
勸君莫惜金縷衣。
徐徐一曲,未幾便過去了,宸極帝姬卻不知在想什麼,遲遲沒有說話。
清祀小心的看了面前主子一眼,試探的開口,乖巧道:「殿下今日似乎不甚開懷?」
聞言,宸極帝姬輕笑了一聲,道:「換了是誰,頭一日走進牢籠之中,都不會開懷的罷?」
「清祀失言了,殿下恕罪。」
她擺擺手,「不必如此小心翼翼,即便我真如傳聞一般十惡不赦,殺人不眨眼,畢竟你是鉛陵王姬送來的,只要無大過犯,都是安全的。」
清祀含着淺笑,愈發低了低頭。
驀然的,她便想起了林落澗。
那孩子,也是這樣愛低着頭,不同的是,眼前的這個是畏懼使然,而那孩子——
他恭敬冷寂,抑或有低眉順目之態,然卻終究舉事從容,到底是林家的孩子。
拂曉林氏。
這樣想着,她垂眸兀自一笑,數不盡的落寞之後,她看着眼前的男孩子問道:「你真是很怕我是不是?」
清祀抬頭看向她,卻在逢上她目光的一剎那,立時又低了回去。
伊祁箬便沉沉一嘆,隨即呵笑一聲,仿佛自語般道:「呵,這天下,不怕我的,也就那麼幾個吧」
似乎糾結了一會兒,清祀還是輕咬着唇,抬頭看着她道:「清祀對殿下,並非是害怕,而是敬畏。」
「敬畏」她淡淡一笑,含笑看着他,問道:「記得你是帝都人?」
清祀微一點頭,答道:「是,帝都不朽,征和二十年冬日生人。」
征和二十年,十四歲的年紀,還真是年輕啊
微微有些悵然,她輕出一口氣,悠悠的看着眼前的人,問道:「除了這一回外,這些年可曾離開過帝都?」
男孩搖搖頭,回道:「清祀自記事起便已在袖盈香了,離開帝都,這十四年來還是頭一回。」
——袖盈香,天下聞名的歌舞坊,清倌藝館,這些年來,倒是出了不少的名角。
然而她知道這地方,卻全然是因為一個人。
「袖盈香是個不錯的地方,雅致清幽,樓御史可是那兒的常客呢。」說着,她眉目化出些明媚,問道:「你可曾見過?」
清祀驀然一笑,眼見着是聽到了相熟的名字,立時便喜悅起來,道:「是,樓御史風雅俊俏,我們那兒上上下下都喜歡,召蘭姐姐還說呢,整個帝都里的王孫貴胄加在一起,是凡踏過袖盈香大門的,沒一個比得上樓大人。」
說罷,他一時忘情,抬頭看向對面的帝姬,亮晶晶的眸子赫然撞上那女子悠然自得的目光,隨即,他自覺失態,便匆忙行了一禮。
伊祁箬搖頭一笑。
「不妨事。」她往後歪了歪,點了下頭,示意他無妨,接着道:「多說說,本宮喜歡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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