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箬從紫闕出來時,天色已深,等她一路帶着複雜的思緒回到府中,便已到了亥時上下。酡顏在府門前候着,簡單的將她離府前交代的一件事做了回稟後,便領命退下了。伊祁箬獨自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將手中的琉璃燈籠熄了,隨手扔在一邊後,深吸了一口氣,在幽寂孤靜的環境裏,朝着西面方向一步步走着。
一座空置多年的院落里,四處種着奇藤異草,白天看時,有些綠色倒也不算冷清,只是在這深夜裏,尤其是宸極府上夜不燈的暗色中看來,卻是憑空多了些淒冷。
恰如院名『阿蘭若』。
站在院中往屋室里看去,唯有一簇極微弱的燈火閃動着——像極了一簇鬼火,妖異詭艷,零星如塵,沒有人知道下一刻,它會往何處飄去。
又是許久的一陣怔愣之後,她闔了闔眸,舉步朝着屋室中走去。
當她的氣息一點一點朝自己的方向逼近時,越千辰抬指一錯,捻熄了燭上弱弱搖曳着的那道火光。
伊祁箬的眼睛早在許多年前便已適應了黑暗,此間循着他的方向,在他對面的坐了下來,兩人彼此皆是不語,氣氛無聲的僵滯着,像是默契,亦像是一場賭局。
直到,將將一刻鐘之後——
她從懷中掏出一顆火石,摧出一點火花之後,彈指一揮,剎那,滿室燭光。
越千辰就在她對面,換上了一襲嶄新的白衣,收拾利落,仍舊是不染纖塵的得體,甚至於眉間的那枚鴿子血,都還是一如往昔的奪目着,只是,少了那麼兩分鮮活。
在她點亮屋室之後,他臉上緩緩帶起一抹淺笑,半晌,率先開口道:「過去說,死囚行刑前的最後時日,總是異乎尋常的美好些。此間我能否也認為,宸極殿下終於後悔了,打算拿走我這條命了?」
伊祁箬目光有些陰沉,又似疲倦之故,雙眸連眨動的頻率都是極緩,就那麼動也不動的望着他,叫人看不清個中意味。
「對,」半晌,她小幅度的點了下頭,頓了頓,又道了一句:「也不對。」
越千辰心頭卻是一動——原本,他那樣問,也只是一句諷刺的話,並未預料到會換來她這樣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
「原本,為了我想要的東西,你必須的活着,可是眼下」眼中閃過一絲懶惰的厲光,她換了個姿勢,沉聲道:「大抵要如你所願,我可能保不下你這條命了。」
眉眼不易察覺的一蹙之後,他冷笑一聲,故作無所謂的諷刺道:「呵,稀罕!這世上,還有宸極帝姬做不到的事?」
可是,對面的女子卻並未接招。
伊祁箬沉默了一會兒,換了口氣,上半身微微朝他的方向傾了傾,濃着目光,一字一字的說道:「越千辰,你聽好,我問你一句話,你給我想好了再回答。」
此刻,在她的眼神中,他看不到半點熟悉的樣子,更看不出有一丁點頑笑的意思,若非清楚自己這些日子並未有任何機會去給她惹麻煩,他還真以為是哪樁事暴露了呢。
頓了片刻,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凝眸鄭重問道:「姬窈的骨灰,究竟在哪兒?」
一瞬間,越千辰一愣,還以為是自己聽錯了。
「你說什麼?」
看着他的樣子,她卻是冷笑了一聲,道:「你還要裝傻?」
這回換他急了,眉頭一擰,只道:「你到底是什麼意思?姬窈的骨灰我早就已經交給鉛陵蘩了,經她之手送到你二哥手裏,再往後的事你都一清二楚,你現在倒來問我?」
將他有些氣惱的樣子看在眼裏,她的目光卻是越發沉定了,緩緩往後靠了靠,微一沉吟,她看着他問道:「碧砮這個名字你不會陌生吧?」
「她還活着?」
——越千辰的第一個反應,大體就是這樣了。
碧砮,作為從小便跟在章灼王姬身邊的親信侍女,這個人,他曾經也有過一面之緣。最深刻的印象,也就要數她對姬窈的忠心以及姬窈待她的信任了。
他怎麼也沒預料到,會在此時此刻,從伊祁箬的口中聽到這個名字。
可他這樣脫口一問之後,得來的,竟還是宸極帝姬的一絲不屑之色。
「哼,你問我?」伊祁箬斂了連眸光,起身緩緩踱起步來,「今晨修羅城傳來消息,這位章灼王姬生前最親近的貼身侍婢之一,在隱居多年之後,無意間聽說故主骨灰得以安奉,是故特地重回安定王宮意欲拜祭,可是卻在看見姬氏宗祠里供奉的那隻骨灰罈時起了疑心,細問之下,你猜如何?」
她轉過頭看向他,在他惶惑驚訝亦不乏緊張的目光里,咬着牙,一字一字對他說道:「那根本就不是姬窈的骨灰。」
幾乎是想也沒想,他倏然拍案而起,當下便駁斥道:「不可能!」
伊祁箬偕着滿目狐疑,冷聲道:「你說不可能,可是姬窈的法身在天狼谷火化時,碧砮就在一旁,在世子親手落蓋封壇之後,她私下裏瞞着所有人將那壇口啟開過一次,將昭懷太子出征前送予姬窈的一枚玉環暗自放入了其中,之後因為找不到尋常用以封壇的沉綠泥,情急之下,她便用顏色極為相近的灰青泥替代了,別人或許看不出這其中的區別,但她對顏色的感觸一向敏銳,此番拜祭之時,一眼看過去,便發現了其中的異常。安定王當場啟開壇蓋,那裏頭根本就沒有那枚玉環的影子,其後王宮的醫官也證實了,那裏頭裝的,根本就不是人的骨灰!」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聽罷她這番話,了解了大致情況的同時,越千辰仍舊是拒絕相信。其後,隨着腦中靈光一閃,他眸色一低,忖了忖,轉頭暗含質疑的望向她,緩緩道:「這又是你設的一場局吧?」
他說完,本想從對面女子的神色中看出一絲端倪,可伊祁箬的目光半點都不曾閃動,就那麼一副直冷冷的神情對着他,反倒讓他漸漸意識到了這個問題的愚蠢。
無論從什麼立場來看,宸極帝姬現在都沒有設這麼一局的理由,更遑論目的。
這樣想着,便又繞回到之前的問題上,越千辰仔細回顧了關於此事的種種,仍是搖頭道:「不可能我根本就不曾動過那壇骨灰,怎麼可能」說着,他忽然想到什麼,語氣卻漸漸緩了下來,「除非」
「除非?」伊祁箬眉目一挑,冷笑一聲,代他說出了他的那句『除非』——「你想說,除非當年你在安定王宮盜走的骨灰根本就是假的?」
越千辰定定的看着她,沒有說話,卻已經將自己的立場表達得清楚。
——如果那骨灰真的是假的,那麼的確就只有這麼一種可能。
伊祁箬抬了抬下巴,眉頭輕鎖着,看着他說道:「火化之後到離開天狼谷之前,那壇骨灰一直在碧砮眼皮子底下守着,天狼谷之後到安定王宮一路上,更是有世子親自看着,這麼說吧,直到你將它盜走的前一個時辰里,它都一直沒離開過人!而那壇口上的泥封,也早上了年頭,問題亦不可能出在鉛陵蘩那裏。一模一樣的鈞瓷壇、一樣年頭的泥封,你倒給我說說,不是你,又是誰能費這麼大的力氣,除了那一個預料不到的錯誤之外,從時間到細節,都做的這麼圓滿?」
她情緒不定的說完這番話之後,越千辰眸光一深,望了她半晌,忽然沉聲問了一句:「你怎麼不懷疑姬格?」
伊祁箬一怔,隨即,則是像看個笑話一樣看着他。
越千辰說不準自己心裏是個什麼感受,但冷靜下來一想,他自也知道絕艷侯是更沒有理由這麼做的,繼而,他便努力壓下心頭的憤懣,妄圖耐心的與她將此事說個明白,抬眸朝她問道:「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在他看來,自己也一樣沒有理由多添這麼一道手。
可宸極帝姬顯然卻並不這麼想。
默然一瞬,她定定的看着他,說道:「你認她做你嫂嫂。」
越千辰赫然一愣。
隨即,更聽她進一步說道:「殿下的骨灰就在歸去來兮殿裏、就在我這兒,世子知道我不可能讓姬窈進殿供奉,他也從未跟我提過這話,可你——越千辰,你認姬窈做你嫂嫂,你看重你兄長勝於一切,你還要問我為什麼嗎?」
她將這番話說完,越千辰忽然明白了什麼叫百口莫辯。
最讓他無法反駁的是,她說的一切,都是對的。
這麼算來,有動機亦有能力做出這樁事的人,當真除了自己,再無第二個。
那頭,她深深的壓下一口氣,耐着性子,又問了一遍:「我最後問你一遍,姬窈的骨灰,究竟在哪兒?」
「我」越千辰目光一深,望向她,竟是含着無盡疑惑的,半晌的思索之後,堪堪只扔出了三個字:「不知道。」
他話音落地的同時,伊祁箬身形一飄,恍然間逼近他跟前,出手扣住了他的喉嚨。
低頭朝按在自己喉間的手指看了看,目光緩緩的游移她臉上,他忽然一笑,輕聲道:「動手啊。」
伊祁箬眉間一緊。
越千辰臉上的笑意卻漸漸深了起來,見她不動,便道:「不會嗎?不應該啊我教你好了。」
說着,他抬起手,覆在了她的手指上,一點點教她該如何使力,「就這樣把你的手指叩下去,內力一摧,要不了片刻這世上就再也沒有我了」
臻絕的眼眸中划過無數的煎熬、苦痛與糾結,她一動不動的同他對視着,沒有更進一步的行動,卻也沒有退步。
這樣的對峙里,越千辰的情緒終於就在一瞬間爆發了出來,撕去所有偽裝的假面,他赫然間大吼道:「動手啊你動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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