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兄長的面前,聽他以陌生的口吻將自己隔離於家族之外,千代泠很難說自己現在毫無排斥之情,但顯然,同眼前這樁可能將要發生的大事相比,他自己的感情,便顯得渺小許多了。
沉眸默然凝視他許久,千代泠忽而啟口,輕淡的問了一句:「你恨重華嗎?」
他問完,倨然而立的嘉冕王竟跟着怔了一怔——這樣對等的語氣,摒棄一切兄友弟恭之後,直呼你我的對峙,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了。
印象里,上一次他這樣同自己說話,還是為了樓錦衣。
至於這個問題本身——早從六年前起,日思夜想,他就已經問過自己無數次了。
一步一步走下階台,他站在弟弟跟前,眸光里蘊含着凌厲與深遠,並未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以問代答,道:「我來問你,倘若當初宸極帝姬是真的下野,我——你的嫡親兄長,真的夥同你的主上殺了樓錦衣,你會怎麼樣?」
他話音落地,恍若在千代泠耳邊炸開一顆驚雷,震撼的同時,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問了。
將要發生的事,已是定局。
見他不語,千代江心下瞭然,哼笑一聲,道:「我恨不恨重華,你真的還用問嗎?」
是不需要再問了,可是還有一句話——他明明知道已經改變不了什麼了,卻還是想問一次。
眼裏是極盡壓抑與不解的情緒,他字字誅心,道:「你恨他,你想為姬窈報仇,是以大哥,你這是在告訴我,你助越千辰,便是打着覆滅伊祁氏王朝的主意,再於這江山掀起一陣血雨腥風,害死更多人的心頭所愛嗎?」
千代江沒有說話。
這不是他的本意,可又有什麼辦法?人心如是,大多數人活這一輩子,都會將自己的需要擺在別人之前,他相信,當年重華起兵的初衷,也絕不是為使江山生靈塗炭,不是為了間接的害死姬窈,可是又能怎麼樣?
再來一次,重華依舊會起兵,而如今,他也一定會報仇。
當自身的仇恨積攢到一定地步時,萬生的苦痛,便已不在自己所能顧及的範圍之內了。
對此,他只能說,自己並非心懷蒼生之人,做不到大愛無親。
須臾,千代泠搖了搖頭,低眸的一瞬,淺聲道:「我從不認為您是這樣的人。」
「你錯了。」
——良久,千代江這樣說。
走回階台之上,眸眼開闔之間,洗去一切情緒,他看着弟弟,冰冷道:「你我兄弟,自小分別兩地,我知道這句話我不必問,你一定會站在重華那邊,看在血脈親緣的份上,這一回我放你走,往後,廷尉大人,你便與我迢遞千代再無關係了。」說着,拂袖轉身,留與弟弟一道決絕的背影,他又添一分凌厲,喝道:「走吧!別再讓我看見你!」
數日後,當嘉冕王千代江勾結戎狄王賀蘭沖,舉旗反梁的消息傳來時,帝都不朽的宸極府中,千代泠正將嘉冕王宮裏,自己與兄長的一番對話述與大長帝姬所知。
聽罷這些的伊祁箬,沉吟了許久之後,帶着心中的一番悵然,搖頭慨嘆道:「你哥哥到底還是疼你的。」
千代泠一怔,倒是未曾想到,她首先顧及到的會是這一環。
說來,兄長這看似無情的背後所暗藏的深意,他又如何會不知?甚至連選擇的機會都沒給自己,便將自己直接歸屬到梁室陣營之中,為的不過來日這一切結束後,不管誰輸誰贏,自己都能保命平安罷了。
只是這樣深沉的用心良苦,卻不能讓他開懷半分。
「這只會讓我心裏更難受罷了。」眉頭緊蹙,低吟一句後,他微微闔了闔眸,啟口如大漠中失去水源的旅人一般睏乏,道:「殿下,我現在仿佛一閉上眼,便能看到六年前的景象——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晝夜更迭,我們卻永遠都不會知道,一覺醒來,自己會失去誰。」
隨着他錐心的言辭,伊祁箬仿佛已經看到了那一天的到來——她知道,遲早,會有這麼一天。
冤冤相報,盡皆孽數,可嘆古來至今難堪破。
沉默了片刻,長出一口氣,她看着對面的人,開口卻並非是虛假的安慰之談,而是再直接沒有的定斷道:「相信我,若是天意要六年前的光景重現,那這一次,只會比上一次更慘烈。」
——上一次,只是一人的恨,這一回,卻是亡國滅種之仇。
千代泠心頭重重一沉,茫然道:「我們該怎麼做?」
沉吟一瞬,她道:「盡人事,聽天命。」
是夜,宸極帝姬剛剛看完樓錦衣自逐明島傳來的一回消息,才將那紙團焚了,火光尚未熄滅間,思闕便入室稟道:「殿下,衛國夫人到了。」
她眼中一亮,擱下扶案而起,吩咐道:「快請進來。」
思闕領命而去,不多時,一身輕裝便服的周嬙便自外而入,卸了身上的一襲玄色披風後,那光彩照人的身量容顏便盡皆顯露出來,伊祁箬迎過去,許久不見的兩人均是喜不自勝,握手關切了好一會兒,都嫌不夠。
幾回話畢,提起之前的種種,周嬙還是心有餘悸,不由的訓了一句:「折騰了這麼兩年,總算安生了,往後可再不許這麼嚇唬人了!」
聞此,伊祁箬卻笑了,挑了挑燈花,笑道:「你哪裏見着就安生了呢?」說着,輕嘆一聲,繼續道:「這可不是沙場,明刀明槍,生死勝敗都一目了然。要想安生且還有一段路要走呢。」
她說完,周嬙看着她平添了許多悵然的目光,只覺得眼前這人經此一事,似乎與過去不一樣些,至於是哪裏不一樣、為什麼不一樣想着想着,她便不由的想到了另一個人身上。
注意到她的目光,伊祁箬有些疑惑,笑了一聲道:「怎麼這麼看着我?」
心下忖了忖,周嬙試探的開口,道:「你和玄夜太子的事是真的?」
早知道她勢必會問到此事,伊祁箬並不意外,只是微微有些無奈罷了。
其實,也不怪是個人就要好奇一下這件事,畢竟從天敵到鴛侶的轉變,就是她自己,最初一時都難以適應。
安之若素的斟着茶,她輕描淡寫道:「我和玄夜太子,有很多事,你指哪一件?」
周嬙並沒有怨惱她明知故問,反而是添了十二分耐心的一字一字道了出來:「我指,你是否有心,把宸極帝婿的位子給他。」
她說罷,伊祁箬正好放下手中的紫砂壺,抬眸便是目光定定的看着她,不需要說話,便已經道明了自己的答案。
周嬙眉目一緊,想了想,首先問道的便是:「重華會同意?」
「他不同意,」她搖搖頭,繼而卻道:「但也不會阻止。」
——只一句不會阻攔,便已經足夠了。
「你怎麼說服他的?」周嬙聽了,不由有些意外,一句話問完,未等她回答,便接着又想到什麼,跟着有些激動的問道:「倘若你連此事都能說服他,那是不是也就代表,其他的事,也盡都不必這麼舉步維艱了?」
伊祁箬搖頭笑了笑。
在周嬙失望的目光里,她道:「我能說服他,僅僅是因為現如今,我與越千辰,還處在一個互相利用的階段——他利用我活下來,而我,則利用他收回那半闋《太平策》。」說着,她長出了一口氣,道:「宸極帝婿的位置,與其說是我帝姬府的私事,不如說,它與一眾公卿之位毫無二致,都只是一個象徵地位與權力的官位罷了。」
時至今日,聽着這樣的話,周嬙心裏還是難免的苦澀,可說這話的人,卻半點覺悟也沒有。
想了想,她接着問:「那你與玄夜太子,互相之間,又可曾付了真心呢?」
其實,追究起來,這才是她問及此事的本意。否則一個帝婿的位置,給便給了,不外也只是名聲上委屈帝姬些罷了,剩下的又有什麼呢?
可若是這場關係里有了真心,一切就又不一樣了。
伊祁箬聽了,歪頭作勢想了想,隨即卻頗有兩分俏皮的對她道:「他人就在奈落塔,你要不要當面問問他本人?」
周嬙一怔,意識到她這是不願回答的意思後,不由搖頭一嘆:「你這丫頭」
「不過」伊祁箬想着想着,目光遠遠一投,卻是饒有些深意,「你確實應該去看看他。」
說着,她收回目光,意味深長的看着她,以無聲之態,訴說着對方聽得懂的意思。
周嬙循着她的意思想了想,面目上果真漸漸興起一副恍悟之態,同時又聽她道:「該以什麼身份,你清楚。」
她有些訝然,問道:「現在?」
伊祁箬搖搖頭,「再等些日子此事還要好好安排一下才是,務求在最合適的時機,再把這個必須要活下去、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的理由給他。」
周嬙想了想,道:「戍邊之期將到,五月時,我便該回京述職了。」
她想也不想的搖頭,一邊思索着,一邊緩緩說道:「那就太晚了,而且看上去也多有刻意之嫌,總要先讓他心境有個起伏有了。」
說到最後,她忽然福至心靈。
周嬙一唬,忙問道:「什麼?」
她抬指輕敲着案面,面紗下的唇間微微勾起,看向她道:「當年天狼谷中我留的這一張牌,終於有用武之地了。」
天狼谷循着這個思路想下去,不多時,周嬙便洞悉了話中所指。
「你是指碧砮?」在得到宸極帝姬的肯定之後,她卻有些擔心,「可是在這個時候讓她出現,是不是太過突兀了?」
伊祁箬不以為然,只道:「那就要看誘她出現的根源合不合理了。」
她又想了一想,即便能猜測到她是要拿這個人做文章,可對那文章的內容,她卻還是不解,「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想拿她做什麼文章?」
伊祁箬饒有深意的看了她一眼,收回目光,道:「你應該聽說過,早前廷尉府審了一樁案子,內容就是王訴越太傅偷盜,而那所盜之物,則是章灼王姬失蹤數年的骨灰。」
周嬙聽着,點點頭,道:「此事初出,也是一場軒然大波不過其後,安定王殿下不是已經表了態,重華那裏也不了了之了麼?碧砮她還能改變什麼?」
伊祁箬站起身來,緩緩踱着步,說道:「要想讓越千辰發自肺腑的想活,就得讓重華再攔無可攔的要殺他一次。當年佈局之初,我與重華早已達成共識,他應我一日不找到林家的那半闋《太平策》,便一日不殺越千辰,我離都這經年裏,他在朝在野,無論做出多少想殺越千辰的樣子來,終究都是戲罷了,而唯一一次讓他險些背誓而為的,就是姬窈骨灰現世的那一次。」
想着當初鉛陵蘩生出的這道枝節,她還是有些心有餘悸,頓了頓,繼續道:「其實最初,越千辰用此事威脅他,保命之餘更得太傅之位時,他應當就已經壓制不住自己的殺心了,只是那時候那捧骨灰還沒有出現,他只能照着越千辰的規矩來,而且到底沒看見,情緒也不會那麼強烈,而當實物就在眼前時,他的情緒便脫離掌控了,若非後來安定王那句話,堯兒依着世子的意思下旨赦了越千辰的罪,只怕重華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放過他的。」說着,她轉頭目光定定的看着周嬙,道:「而今若想讓他背離給我的這個承諾,我只有再借姬窈身後之名,做一回文章了。」
聽到這裏,大致明白了她的意思之後,周嬙卻有另一重擔心,「可是此事到現在也過了這麼長時間,那捧骨灰也已奉入姬氏宗祠安葬,重華心裏有再多憤恨也該平靜些了,萬不會再將此事放在你的要求之前了。」
時間是可以消磨掉很多東西的,重華對待越千辰,不能說不想殺,只是時至今日,當時的氣憤之心怎麼也消磨掉了許多,在這種情況中,他也就不大可能將妹妹的要求置之不理了。
伊祁箬自然也是考慮到了這一環,點點頭道:「不錯,可是還有一個前提。」
周嬙奇道:「什麼前提?」
伊祁箬坐了回去,目光里閃着獨屬於運籌時的光芒,沉聲說道:「當時奉入姬氏宗祠的,真的是姬窈的骨灰。」
周嬙赫然大驚。
「你!」眉頭緊得如同上鎖,作為為數不多,知道這件事真正內幕之一的人,周嬙一時之間有些轉不明白腦筋,她知道伊祁箬走過許多招險棋,可這樣反覆又大膽的路數,還是讓她一時間難以接受,「你這」
伊祁箬卻很是平靜,緩緩敲擊着案面,道:「你說他是會信越千辰的話,還是會信姬窈生前,最親近的貼身侍婢的話呢?」說着,想到另一處關竅,她心頭忽而湧上一大波愧疚,低聲道:「只是少不得,又要打擾安定殿下與王妃的安寧了。這等無禮之事,但願是最後一回。」
過了好一會兒,周嬙才將這件事消化完全。
她搖頭嘆道:「也是難為你費盡心力,我光是聽着都累,你竟還能一步一步想到這裏。」
那頭,伊祁箬眸光一斂,咬牙道:「我就要越千辰自己說出他要活,我就要他無論如何,即便苟且偷生,都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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