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千辰走出北苑時,苑中空空蕩蕩,唯有一排柏木影影綽綽,在寂靜的夜中自述孤獨。
她,終究承諾不了生死前的相伴麼
他說不好此刻是種什麼心情,明明告誡自己,對於那女子而言,這樣的選擇才是最可能發生的、最合理的,明明早有準備,踏出門時,依舊會如過往一般,煢煢孑立。
可心裏頭,還是異乎尋常的不好過。
尤其還是在剛才同屋裏頭那個人說完那樣一番話之後。
踏一路風花雪月,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回千園的。
那樣的心思纏綿之下,踏入園中,他竟然未曾發現自己的寢閣里,那映照在一面軒窗上的綽綽倩影。
聽到他回來的聲響,伊祁箬還在他內室的炕榻上挑着燈花,推門而入的聲音沉沉悶悶的,她心下一動,便瞭然了些什麼,默然笑了一笑。
忽而被內室中一聲清脆的聲音而拉回神緒,越千辰還沒來得及去緊張是誰闖入了自己的寢閣,便聽到一記清凌凌的聲音從裏頭傳過來,那樣平淡溫靜,卻足以勾起他心底所有的熱情與希冀。
她含着淡笑,說道:「頭一次注意,你園子裏種的是木芙蓉吧?等到秋日裏開花,想來是片不錯的景致。」
越千辰在原地站了許久,怔怔愣愣的,不敢相信那個聲音的主人,就是自己心裏所想的那個人。
伊祁箬已然擱了手裏的小剪子,見外頭半天沒有反應,卻也不急,只是起身,朝着外室而立,等着他何時自己回過神,走進來。
也是一通兒好等。
越千辰挑起紗帳竹簾,一眼望進去,看到的就是她默然靜立的身影。
出乎意料的,那樣美的一副容顏,那樣俊俏無雙的一握身姿,此時站立在這紅塵俗世之中,竟也別有一番融洽之態——仿佛那樣合適。
他痴痴地看着她,一步一步朝她走過去,隔着三兩步的距離停住腳步,也不說話,就那麼細細的看着她。
——那樣一張臉,恍若從未見過,美到可以得到一切。
她歪了歪頭,背過手去,微微一笑,看着眼前的人問道:「這一路從北苑走回來,那人的話可消化完了?還是說,你一直想着我來着?」
越千辰動人的雙唇微微張開,卻還是沒說話。
她輕笑一聲,無奈的打趣道:「你啞了?」
話音落地,他毫不客氣的抱住她。
她只覺得周身筋骨都跟着一疼,可見他是下了多大的力氣。
細膩的聲音仿佛從谷底彈回,他貼着她的耳鬢細細廝磨起來,對她說道:「我的大悲大喜,全在你——這可怎麼好?」
——明明,前一刻還因為她的拒絕而錐心蝕骨,可現在,只這一眼,他卻如同被人從地獄裏撈了出來,如蒙大赦。
聞此,伊祁箬微微朝他那邊歪了歪頭,雖是極小的幅度,但也叫他極是開懷,只聽她問:「你不喜歡麼?」
他歡喜的笑出聲來,低吟吟的,好聽極了。
「箬箬,箬箬」一遍一遍的喚着她的名字,記憶里,他從小到大,都未曾這樣歡喜過。
可歡喜之中,一叢疑慮,卻也悄無聲息的滋養開放,在他心底久久不能平息。
伊祁箬只覺扣在自己背脊上的手掌兀然又緊了一緊,隨即,便聽到他在耳邊問道:「我想知道,你為什麼會選擇我?」
她微微一怔,想了想,用了些力氣,掙開他的懷抱。
看着他的眼睛,她認真沉靜,說道:「我不是選擇你,我是選擇了一條路。」
這個答案,在越千辰而言並不算做答案。
他眸光微沉,心頭略一忖度,說道:「在沒見到你之前,我根本就沒想到,有朝一日我會想要宸極帝婿的位置,這便是為什麼從一開始,我就選擇了鉛陵蘩。」說話,他垂下眼眸,拉起她的手,溫柔細緻的看了半晌,抬起頭,正視着她的眼睛,鄭重道:「可是現在,即便這條路崎嶇、糾結、畸態、艱難,我都還是要你——在生死之前,我要你是我的。」
他的話穿耳而入,伊祁箬第一次聽到他這樣說、第一次聽到有人對自己說這樣的話,忽而就有些感慨。
——天下第一美人,是凡得見,必以心相傾。這麼多年,有少人愛上過這張臉,可又有哪一個,對自己訴過衷腸呢?
——天下第一美人,又能怎麼樣呢?
這樣想着,她聽到他頓了頓,繼續問道:「箬箬,你可以拒絕的,可你又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呢?你明明是想要殺我的,難道只為了《太平策》嗎?」
後一句話,他問得很是試探。
他在擔心,是不是今時今日她的所有選擇,就像她一早所說的那樣,不過是為達目的的不擇手段,而眼下,也不過是一場獻祭?
越千辰這樣想着,可是伊祁箬的下一句話,卻讓他徹底震了一震。
她說:「有時候我看着你,也是很心疼的。」
他看到,她淡然的眼眸里,含着輕淡苦澀的笑意,當真有心疼的意味。
她是真的在笑呢
低眸一眼,看着兩人糾纏在一起的手,她又伸出另一隻手握上去,輕聲道:「你承不承認都好,其實所有事情,我比你要看得明白。你所要的相伴,或許在你那裏是出自於情愛,可於我而言,遠沒有那麼複雜。我想殺你,其實歸根結底,卻也與你這個人無關,不過是因着你的血脈、你的姓氏。在這場生死之爭之前,在我,與你生在一起,也沒有多不能接受。」她抬頭真切的望着他,目光濃濃淡淡,很是誠定,「就算是為着出生時天音子把你我牽扯在一起的預言也罷,我難過着自己,也心疼着你,為此,我願意成全你。」
這樣的一番話,他一時之間竟也無法判斷,到底是應該歡喜還是應該憂愁。
但歸根結底,這不是他最想聽到的。
可她卻沒有就此打住,想了片刻之後,還是追加一句,道:「越千辰,愛也就罷了,你要記住,你我之間,終究必有一死,你一定要記住。」
愛,也就罷了。
他很想問一問,你是真的不再懂愛了麼?
可話一出口,卻忽然間成了——「你心裏的那個人,是姬格嗎?」
說出來的一瞬間,他既意外又恍然——原來,這才是自己所在意的。
昭懷太子已逝,而當世之中,他唯一懼怕的,並非眼下她心裏並沒有自己,而是她心裏已有了一個人,而那個人不是旁人,正是絕艷侯。
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自那日宸極府前初見絕艷侯之後,自己心裏對那個人,多少是有些害怕的。
——怕,那個人會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不需要自己去打敗,自己卻也無法打敗的人。
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
蓋若此矣。
陡聽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伊祁箬心頭一動,隨即卻道:「我不是說過」
話沒說完,便被越千辰打斷了。
「你是說過,他是你心中之憾,可你沒有說,你對他有沒有情愛。」那時的場景歷歷在目,他壓下心頭所有的恐懼,強自鎮定道:「當時我聽到你的那些話,就已經不敢再追問下去了,可是現在我想問,我想要一個答案——伊祁箬,你心裏的那個人、佔盡了你情愛的人,是不是姬格?」
是不是?
伊祁箬微微闔了闔眸。睜開眼後,她輕笑了一聲,淡淡道:「或許你問是不是昭懷太子,我還能好好回答一下。」
越千辰沒有說話,只在那兒定定的看着她,矢志不渝的,追究一個答案。
她知道,自己避不過去。
眸眼一沉,她鬆開手,深吸一口氣,對他道:「越千辰,不要追究我的情愛。」
他眉眼一動。
她接着道:「這是我這輩子最不想提及的話題,若是你不能接受,那你我就此結束,也無妨。」
「無妨?呵,就是這樣,在你心裏,我總是無關緊要的,是不是?」自嘲般的一記笑,他眼裏溢出極盡隱忍的苦痛,繼續道:「我現在都記得因為關其之事,你說,叫我不准冒犯姬格時候的語氣、神情,對你而言,他到底有多重要?」
說出來才知道,原來自己心裏的那個刺,從來都只是那個人罷了。
伊祁箬卻在聽罷他這一番話後,沉吟一瞬,定定的點了下頭,道:「我與世子的確有交情,」
看着越千辰明顯變化了些的眼神,她繼續道:「但我不要你冒犯他,並非出自私情,因為他是這世上最好的人。」說着,她搖了搖頭,「你不會知道他有多好。」
她說:「我這輩子已經不可能是個好人了,就因為如此,才會分外捨不得好人。」微微一頓,她不知想到什麼,輕嘆了一句:「修羅姬氏的人,總是這樣。」
——要麼至狠至辣,要麼至善至仁。
越千辰深深的望了她良久。
好人——難道,只因為這兩個字嗎?
可看着她的眼神,他忽然記起來了,自己當初為什麼沒有對絕艷侯之事追問到底。
想了想,他問:「你想做好人麼?」
她脫口一笑,悵然道:「每一個壞人,心裏都有一個關於好人的夢想,不是嗎?」
「我就不想。」他搖了下頭,不知怎麼的,這一刻她看過去,只覺得他眼中的神情,如若一頭手上的小獸,叫人莫名的心疼。
於是下一瞬,伊祁箬做了一件讓他訝然的事——她邁過一步去,下巴墊在他的肩上,雙手環在他腰間,抱住了他。
熱氣自心頭升騰發散,他又一次妥協了。
「其實你還是沒有回答我,你待姬格,究竟有沒有情愛。」
說罷,他兀自扯了扯嘴角,接着道:「罷了,不說就不說罷」
抬手順着她的腰封一點一點撫過去,細碎的親吻落在她的頸邊,直至腰帶被用力的扥開,兩人微微錯開些距離,他沉情如許,以目光將她網羅盡一片獨屬於他的紅塵,定定道出三字:「我認了。」
她望着他的眼睛,驀然一笑,隨即盈袖一揮,帶滅了一室燭光。
綃帳一落,徒留一簾旖旎。
第二日天未亮透,她便已醒來,望着頭頂陌生的承塵空白一瞬,繼而,前一夜所有的回憶湧入腦海心田,如夢似幻。
偏過頭去,看到睡在自己身邊,眉眼舒然的男子,她心頭莫名的動了一動,道不出情腸百結。
小心的起身,理了理褻衣,隨手勾過床前一件外衣披在身上,她邁着無聲的步子,一步一回頭的走出去,推開門,酡顏已然站在門外等候。
看到宸極帝姬僅着一襲褻衣,外頭還裹着一件屬於那個男子的素白外衣時,酡顏即便早有準備,然心頭還是顫了一顫,一時連看着自家主子的目光,都有些躲閃。
見她若此,伊祁箬也並未說什麼,只問了什麼事,隨即,酡顏便如夢初醒一般,想起來自己此來的目的。
她從袖中掏出一張字條,呈上去,伊祁箬拿在手中展開一看,當即,神色大變。
那是,天音子給她的第三箴預言——
『你將為你最親的人背叛,最恨的人侮辱。你心底最重之人將為你折翼,你的生命,將折隕於日落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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