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闕 第八章·宸極帝婿(二十二)

    「你你是擔心」

    眼裏生出幾分惶邃,玉案試探着問出這話時,自己心裏都不大敢將這話全然問出來。

    她知道,如若伊祁箬的擔心成真,那對她而言,則會是勝過一切的打擊。

    玉案不必將話說完,主僕二人對視一眼,已是心照不宣。伊祁箬闔了闔眸,眉尖不期然的輕蹙起來,手裏不住的扭轉着腕上的銀環,沉沉道:「大風大浪我不怕,我怕的是背叛。」

    再高的風浪,再險的天塹,最次也不過讓人心力交瘁罷了,她堅信自己總能堅持到風雨過後,而唯一能讓她退卻的,便是背叛。

    ——來自至親之人的背叛。

    這樣想着,她忽然也有些為重華不值,眉眼深蹙着不見鬆動,而嘴角卻溢出一聲自嘲般的笑意,極淡的,而後,玉案便聽到她說:「有時候想想也是孽數,我怕至親摯友背叛於我,豈知這些年我就不是背叛重華呢?」

    玉案心頭一動,張張嘴,卻淹了原本的話。

    整個伊祁皇族就是一本爛賬,而她——受恩於長澤子返,聽命於宸極帝姬,縱然曾追隨主母在那深不可測的紫闕中度過了那些時日,可歸根結底,她自認仍是個徹頭徹尾的長澤人,而她所赤誠忠事的,也唯有眼前這個女子罷了。

    至於重華她想,或許如若釀雪在這裏,還能說出些什麼,可自己卻是當真無話了。

    平心而論,重華當年的受辱與自己的喜宴之上,他恨越栩,也是無可厚非,可那之後的一切

    伊祁箬說,那是性情使然,可玉案卻是覺得,所謂性情,實則也不過是個藉口罷了。

    至情至性,與慈悲仁德,本不該是相悖的。

    ——可她也明白,這些話,縱使說了,伊祁箬也是不會認同的,甚至於只會為她本就舉步維艱的路途增添更多一分的糾結與難過,是以,算來算去,她終究是無話可說。

    沉吟一瞬,玉案拍了怕她的手以作安慰,終是道:「你心裏既然早已有打算,防微杜漸也就是了,既然怕他背叛,那就不給他背叛的機會不就是了?」

    不知怎麼的,伊祁箬本是極聰明的腦子,卻在聽到她這一句話時,不由自主便想岔了。

    玉案看着她那驚疑不定的目光,腦子一轉,霎時便明白了她是想到了哪一條岔路上。

    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兒推了她一下,玉案道:「想什麼呢!我是說,將人隔出帝都去!」

    伊祁箬恍悟之間,兀然長舒了一口氣。

    玉案順了口氣,便繼續道:「天狼谷就是個絕好之地,想來谷君也不會反對的。如此一來,無論後事如何,都非他所能插手的了,待到你手刃了越奈之後,他再想做什麼也是無濟於事了。我還就不信,他能真能為姓越的跟你決裂?」

    玉案想,倘若那人真能做出來這樣狼心狗肺的事,那麼伊祁箬也就當真再不必顧念他了。

    而玉案所說的法子,伊祁箬也並非沒有想過。

    可終究,她也只能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

    「眼下不是時候。」她站起身,朝前走了幾步,目光落在遠處的孩童身上,難得的柔和了兩分,只是唯那一縷嘆息,卻是難湮。頓了頓,她說道:「堯兒的毒還未開解,若是不出意外的話,再過些時日世子的白首根便該得成了,總要等到那時候這一拖,只怕又要發生不少事」

    這麼些年,她學得最透徹的一個詞,也就該是夜長夢多了。

    玉案聽罷,頓了頓,隨即,卻是搖頭吃吃的笑了一陣。

    心頭既有埋怨,又有酸疼,這世間恐怕也只有她這丫頭,敢指着伊祁箬道一句:「宸極帝姬啊你不是爵爺教出來的,是操心操出來的!」

    宸極帝姬垂眸低低一聲苦笑,偏偏無可辯駁。

    很多時候,她也覺得,自己是丟了舅父的臉。

    玉案恨恨道:「哪就這麼多顧慮,你還真是越大心越碎了,想好了什麼做便是了,所謂盡人事聽天命,你又非青帝,難道還指望着做命數的主嗎?好生做好自己那份兒也就完了,他若是真有異心,管你傷心還是煩心,皆是無用的。」

    伊祁箬老老實實的受了這一回罵,只是心頭卻隨着她的責訓也開闊了許多。說來也是有意思,這話旁人說,她未必肯聽,可是從玉案口中道出,似乎就不一樣了許多。她想,除了這麼多年主僕間積攢下的無二情分之外,這也是因為,眼前這人,是舅父給自己的。

    這樣想着,伊祁箬還是少不得自嘲了一句:「你說的倒是極對的,可我心裏總過不去,又怕是自己多心,冤了他唉,可不是麼,越活越是優柔寡斷」

    玉案自是明白,一兩句話或許能使她釋懷一二,可真要做到全然的開解,那也只是痴人說夢了。想着想着,她的思緒莫名的轉到另一個人身上,沉吟片刻,便忽然問道:「重華殿下信奉一次不忠,百次不容,此事若是叫他知曉了,你覺得他會怎麼做?」

    說罷,她分明見到伊祁箬眸中狠狠一閃,顯然,對於重華,她是極盡了解的。

    重華會怎麼做?伊祁箬甚至不需多想,對那麼個至情至性之人,若是真叫他知道了當年千闕中的每一幀真相,她想,江山之上,一定會掀起更甚於當年百倍的血雨腥風。

    玉案見她想得愈深,心頭也跟着有了兩分妥當,繼而道:「信任也是要自己掙的,沒道理要你無緣無故的就給。你擔心的人,他自己將前事做下,往後便沒有立場要求你的全盤信任。」

    這麼一想,伊祁箬心裏倒是隱約好受了那麼一分。

    許久之後,默然一聲輕笑溢出口,她本是自嘲,可轉身,卻見玉案站在身邊,濃着一雙滿布了無可奈何之態的眸子望着自己,箇中滋味竟那樣悲憫與心疼。伊祁箬心頭一唬,當下脫口便問:「怎麼了?」

    玉案搖搖頭,輕嘆了口氣,堪堪道:「我在想,這世上可有什麼事,是能叫你一旦提及,便滿心除了歡喜之外,再生不出任何煩惱來的。」

    伊祁箬先是一怔,隨即轉頭,看着園中眉目清邃的稚子,淡然一笑,道了句:「不就是那一個麼?」

    看着帝姬此刻難得的一分閒適安然之態,玉案只覺得心頭一陣微風拂過,極是舒懷,只是片刻轉瞬一個閃念,卻又不由得嘆了一句:「可惜了」

    那邊專注於孩子身上的帝姬乍聞此語,只當她指的是孩子,當即便緊張起來,連連問道:「怎麼,長華有什麼不好?」

    「不是,沒有不好,我是說你。」玉案被她弄的很是哭笑不得,安撫般的放柔了聲線,頓了頓,才解釋了一句:「可惜這樣的你,世人看不見。」

    在島上只流連了一個半時辰左右,歸程入海,穿出了八卦陣時,卻也是黃昏時分了。

    從上船回程伊始,流連完了島上的人事,聶逐鹿的一雙眼睛幾乎就未曾離開過宸極帝姬身上,許久的默默不得語之後,百轉千回,他終於將心頭桎梏了多時的話道了出來:「人都說眼見為實,殊不知這一雙眼裏看到的,不只有真相,亦有假相。」頓了頓,他眸光一緊,接着道:「我只是很難想像,這麼多年,您究竟是怎麼做到的。」

    伊祁箬握着卷冊的手頓也未頓,翻過一頁的同時,淡淡對他道:「我帶你來,是為了讓你安心,日後也就能更信我兩分,做起事來自可順遂些。不是讓你來評論我的是非功過的,這些事,你不用想着。」

    聶逐鹿聞此,卻是悵悵然似笑似嘆。

    半晌,他道:「您的是非功過,是這天下間最難定斷之事。畢竟舊日裏的血賬一筆一筆,也都是真實的。」


    說到最後,他有意的將目光投射在她身上,似乎想從那雙波瀾不驚的眼中得到什麼與自己所想相背離的答案,可等來的,終究只有默然而已。

    他早知道,宸極帝姬是極不在乎聲譽名望的人,可一步一步看到今天,他又覺得自己這想法太過膚淺。

    ——她不在乎的,又豈止名聲而已?

    反倒是她所在乎的東西,可笑這許多年來,天下人竟未看清。

    眼見她是沒有說話的意思了,聶逐鹿在那頭默然看着她,勻了勻,忽然說道:「其實春雨姑娘白日裏說的那些事,我都記得。」

    伊祁箬一怔,繼而難得的抬頭一笑,道:「是呢,你不記得的只是那丫頭麼!」

    聶逐鹿由着她打趣,垂眸笑了一陣,繼而斂了斂深色,接着道:「長澤公子無端,是年幼時,少有的幾位被我認作可交好友之人。」

    這麼樣一句話,她聽着,別的倒沒覺得怎麼樣,只是一時之間卻挑起許多疑惑來,跟着便問道:「你幼年時早被千華太子選中入玄夜台侍讀於崇嘉皇子,不說不覺得,我倒是很疑惑,除了越千辰,你還有別的朋友?」

    這卻也是個很正經的問題。

    聶逐鹿眼中閃過一絲對過往的追憶,無奈又心酸的情緒洶湧而出,說道:「雖說身份上他是天家子,我是世家子,可論及處境,卻是我要比他好上許多。」目光朝遠處一投,每每思及此處,他都少不得要為自己那摯友悲上一悲,「止帝聖旨明諭不准他下玄夜台,平時我跟他一處,即便要去拂曉城中逛逛,都不敢明目張胆。他常說自己是坐井觀天,唯有當太子殿下來看他時,才能跳脫出那井口,真正看一看天地之大而我則不然。」

    ——這樣說來,倒也是難斷,究竟誰才是那個身尊位貴之人了。

    想了想,他對她道:「您或許不認同,但千辰的確是個極好的人,小時候為着我上玄夜台之事,最開始他並不認識我,卻曾對太子殿下堅持過好一段時間,不願殿下派我侍讀。起初我還以為他是目中無人孤傲冷鷙之輩,明明自己都那個處境了,竟還有心看不上我,可後來太子殿下告訴我,他那是不想再有一個小孩子——不想任何一個小孩子,如他一般,像一隻被斷了翅的鷹,生生鎖進那一方天地之中不得自由。」

    如今的越千辰身上,似乎極難想像那樣一番心性,可伊祁箬聽着聶逐鹿的話,再聯想起那人,卻又出奇的未覺有絲毫違和。

    聶逐鹿不知想到了什麼,兀然笑了一聲,繼而道:「不過他的擔心倒也是多餘的,我雖為他侍讀,卻可以隨時告假回家,或是日常遊走於拂曉內外,皆是極自由的。能叫止帝苛待至此的孩子,從來也只有他一個。」

    隨着他這句話,伊祁箬心頭卻是跟了一句——是以,他殺了那個本該被他稱為父親的男人。

    「只是您說的卻也是對的。」聶逐鹿頗有些傻氣的笑了笑,道:「我七歲奉旨上玄夜台相識千辰,自此生活里的中心,便全在他身上,旁的朋友自是既沒有也不需要的。可話又說回來,即便七歲之前,我常隨家父左右,世面是見夠了,只是同齡的朋友,卻無緣相識幾位,唯有那一年在天狼谷,有那麼兩個人,是在我心裏佔了位置的。」

    他說着,她不假思索,挑眉道出兩個名字:「無端燁然?」

    聶逐鹿認同一笑。

    繼而,她眼看着他的目光在自己眼中變的憂鬱,而後他說:「那些年梁夜大戰,我們各自都失去了許多人,不過請您相信,在聽到長澤公子兵敗身死的消息時,我真的哭了。」

    伊祁箬手指一頓。

    這件事,她並沒有什麼懷疑的。

    而聶逐鹿的下一句話卻是:「那個時候,太子殿下也哭了。」

    伊祁箬赫然一怔。

    「他」

    聶逐鹿看着她的神情,笑了笑道:「您忘了麼,那年以十一座城池為贖,出使夜國攜公子異回返大梁之人,正是無端哥哥啊!」

    最後那一個稱呼,讓宸極帝姬心頭一暖。

    「怎麼會忘呢」她難得起了一絲憶懷,緩緩道:「那時我初入朝堂,正是培植勢力的時候,無端親自出使夜國,便是我力排眾議的決定。」

    聶逐鹿聽罷,垂眸含笑,憶道:「當年太子殿下在千闕中與長澤公子相識,對無端哥哥的人品才貌,皆有重譽,到後來龍鼎關公子出事,雖然相識尚淺,卻也足以讓殿下為其傷心了。」

    傷心。

    多重的兩個字。

    「整個那場戰爭里,我做過許多惡事,可無端的死」微微有些哽咽,她沉了一口氣,字字錐心道:「他是我的表哥,我希望當初死的是我。」

    聶逐鹿並不懷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可是,他卻是當即便斬釘截鐵道:「可他不會這麼想。」

    宸極帝姬的目光瞬間牢牢的定在了他身上。

    裏頭,兼顧着疑惑與嘲諷。

    聶逐鹿卻是不急不緩道:「小時候,雖然只有那麼短短時日裏的相交,可是您知道麼,無端哥哥每說十句話里,有八句都離不得您和樓御史。在他心裏,當真是將您二位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重上百倍!」說到這裏,他眼裏泛起一從糾結,頓了頓,還是咬牙道:「所以最開始我對您的恨很古怪的,卻也多少有為着這件事的因素在。」

    微怔之後,伊祁箬無聲的笑了笑。

    片刻後,聶逐鹿接着說道:「可是後來,應該說是這段時日,我常想,或許這恨是最沒道理的。我既認他為好友,而您又是他待之最重的妹妹,這樣想來您又怎麼會是十惡不赦之人呢?」

    這麼算,聽起來倒是那麼回事,可是伊祁箬不知道,真的可以這麼算麼?

    聶逐鹿似乎看透了她心中所疑,淡淡一笑後,卻是極為堅定的對她道:「或許您心裏有什麼事情過不去,可您應當明白一點,這世上看重您的人里有許多罕見的好人,您若是否定您自己,也就等同於否定了他們選擇。」

    心頭赫然一震,直是到了這一刻,她才真正發現,聶逐鹿原是這樣清揚的一個人。

    看來,果然還是花相的眼睛毒呢!

    手指默默摩挲着指上的白玉戒指,她看着他,半晌,緩緩啟口道:「那時候在兩色城,少師曇將你帶出來時,花相曾對你有過一論。他贊你容顏清揚,芝貴蘭階。後來回都,我曾將這八個字轉述與錦衣所知,他卻是二話未說,當即便拂袖而去。」

    果然,聶逐鹿有些迷茫。

    暗自一笑,她抬首,繼續與他道:「無端少時,曾拜花相門下,芝貴蘭階一詞,多少年來,老爺子只在他身上用過。直到你出現。」

    聶逐鹿瞳孔驟然一縮,似乎很難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她笑了笑,溫和道:「你身上有無端的影子,對此,我很是珍視。」

    說不上是多好聽的話,畢竟被當做另一個人的影子,從來不是什麼值得開懷的事,可是這句話從她嘴裏說出來,那其中的深意,加上她那一目深刻進骨子裏的目光,忽然就讓他眼眶中微微發起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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