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祁箬趁夜來到鉛華樓時,溫孤訣就像一早便知道似的——在門前擺了一方檀木案,溫酒以待。
他看到伊祁箬時,眉眼清涼,攏了攏身上那副墨狐大氅,沒有絲毫意外之色。
她下馬,接過他穩穩的朝自己擲過來的酒盞,一飲而盡。近前,便聽他含笑問道:「有什麼事要我做?」
伊祁箬看着他得眼神極是深沉,她似乎不明白,為什麼他能料到自己會來找他。
——實則,一個時辰前,她都沒有動過要來找他幫忙的心思。
看到她坐到自己對面,抬眸一望她眼裏的那泓疑惑,溫孤訣便笑了笑,只道:「紫闕里發生了那樣大的事,你急壞了吧?」
他不過,也只是知道伊祁堯失蹤的真相,按照她一貫的思維,推測而出的罷了。
伊祁箬卻有些釋然。
溫孤訣此刻臉上還帶着清淺不識愁的笑意,她心頭一動,忽然便有些希望,這笑意能在他臉上多停留一些時候。
「是急得不輕。」她顧自又斟了杯酒,將那酒握在手裏,卻是一時之間無意去飲,頓了頓,抬眸看了他一眼,「你真的不知道越奈的下落?」
那眸光里,多少還是存了些希冀的。
可溫孤訣卻笑道:「我若是知道,不是早就告訴你了麼?」說着,他收斂了些神色,頗為正經的道了一句:「輕重我還是分得清的,我早就已經答應你了不是嗎?你全我建樓鉛華的目的,我便站在你身邊,矢志不移。」
就是這一句話。
——他建樓鉛華的目的。
其實,追溯到最初,溫孤公子,論起來,他原是應該姓夏侯的。
夜國那幾大世家裏,林氏之下,文為夏侯,武數聶氏。夜國最後的時代里,星沉夏侯的當主——溫孤訣的生身父親,當年拜為夜國丞相的夏侯尹,彼時兩軍戰前,那更是昭懷太子帳中第一任軍師,文韜武略自不必言,至於他的這個兒子,說來,倒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夜國丞相夏侯尹,早年間奉行法術勢之道,輔國以苛政嚴法,只是這道理卻隨着其年歲漸長而有了動搖,尤其是後來其與夫人膝下兩子一女都在未滿十歲時先後夭折而去,就更是讓後來頗有些向佛之心的夏侯丞相信了這因緣孽報之說。以致於待其晚年又得一子時,信着寺中一位老師父的說法,因自己早年作惡太多,為稚子福祉慮,便在其出生時為其冠了母姓,這才有溫孤一說。
也正是因為怕這孩子在星沉谷難以成人,是以在其出生不日之間,夏侯丞相便狠了狠心,將這孩子送到了早年間遠嫁大梁的胞妹跟前養育,也就是因為這一道關竅,才讓其在之後的梁夜大戰之中,得以因無名而存。
時至今日,但凡歷過當年那場曠日持久的大戰之人定然都還記得,當初定王重華深謀遠慮,未從靠近夜都的孽龍嶺方向發兵,轉而捨近求遠,在眾人的不解之中,領青武軍自夜軍防禦鬆懈,然卻逼近覆水連氏的西南邊界上無別城起兵。而那一戰之始,到其一路攻進命駕峰時,就是在那裏——千華太子率軍平亂而來,就在命駕峰,兩人手下共數十萬大軍第一次在那裏交鋒,那一戰里,重華手下折了兩個心腹重將,而越栩,卻失去了他的軍師。
——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伊祁箬如今捻指算來,只覺得恍然。當年命駕峰一戰,越栩在軍師率五千人馬攻敵軍左翼全軍覆沒繼而下落不明之後,心頭本有十分的籌仇意欲落實,然而卻因為宸極帝姬於東方興兵而不得不提早離開戰場,赴東境平亂,臨走時,便將固守西南的重任交在了彼時還是夜國唯一一位異姓王——覆水連氏千秋王連華手上。至於所託非人的後事,暫且不表。而夏侯丞相,卻是實打實的因為那一場戰役,敗在了在之後承接西南帥位的沈課手上,從那時起至今,生死不明,下落不知。
幾乎就是在同一個時間,大梁帝都不朽的衛城中,忽然就起了一座樓。
——鉛華樓。
那個後世口中,擱置着整個江山真相的地方。
以及,它的主人——鉛華公子。
那個洗盡鉛華之後,唯留一片赤子丹心的星沉谷少主,溫孤訣。
他建樓鉛華的目的從來不是為着家國天下——他生在夜國,可卻二十多年長在大梁,到底哪一個才是家國且是筆論不清的糊塗賬——他心中所為,不外乎只是為自己的成長殫精竭慮的父親。
他相信,當年命駕峰戰場上,兩軍都未曾找到父親的屍骨,那麼這人便一定還活着。
而這一刻,伊祁箬就看着他的眼睛,告訴他:「我今天就是來成全你的。」
——成全你,建樓鉛華的目的。
叮咚一聲響,溫孤訣手裏的杯盞脫手落到了桌案上,美酒飛濺,沾濕了一片衣帶。
可他根本無暇顧及。
他怔愣着,質疑着,死盯着她問道:「你什麼意思?」
伊祁箬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
她垂眸低出了一口氣,將酒一口灌了,隨即起身,一邊還對他道:「跟我走吧,」
溫孤訣眸色一緊,牢牢的追隨着她,看到她居高臨下的望着自己,對自己說:「我的時間不多了,我讓你見你父親。」
就是這麼一句話,自己求了十年,可如今一夕經她口中道出,卻是如此輕描淡寫。
仿佛這樣一件事,是天地間再平常不過的、再容易不過的。
可溫孤訣現下甚至來不及去厭恨她的這副表現。
伊祁箬見他久久未動,情知他內里五味雜陳,此間對自己更有許多的不信任。她也無意作解釋,只是驀然一笑,問道:「不相信我?還是不想見?」
當然不會是後者。
「他在你手上?」他仰面盯着她,問過了一遍似乎都還不夠,又確認般的再問了一句:「他真的在你手上?」
伊祁箬點了點頭,「一直在。」
想了想,她深吸一口氣,難得的又多解釋了一句:「龍鼎關之役後,他一直在我手上。」
溫孤訣眉眼皺得又深了一層,聞言更為不解:「龍鼎關?」
——他的父親失蹤於征和二十七年三月的西南命駕之戰,而她卻說,在征和二十九年的龍鼎關之役後,他一直在她手上。
那其中的兩年呢?
伊祁箬知曉他心頭的疑惑,想了想,也不覺此事有什麼不能讓他知道的,於是忖了忖,便解釋道:「沈課在廢墟里找到了他,他廢了一條腿,可是卻於性命無礙。沈課是軍人,他對重華起兵之事雖然頗有微詞,可是卻也只能服從命令。不過在能救人的時候,他也不願意做卑鄙之事。是以他將人交給了無端,那兩年裏,無端一直將令尊安置在長澤照料,至於無端出事後,人便到了我手上。」
沈課,原來是沈課。
這樣算來,父親敗於他手,卻也為他所救,一時之間,溫孤訣竟是真難弄明白,對那人,自己究竟是該怨恨還是該感謝了。
可是這些想完之後,他再度抬首望着面前的女子,眼中卻有極深極深的情緒。
最後,他一字一字的說:「你瞞了我這麼多年」
語氣里倒聽不出怨恨與氣怒,可是也稱得上是絕對的沉重了。
可伊祁箬眼下顯然沒有顧念他的心思。
「你想跟我談情理嗎?」眉目一斂,她搖了下頭,對他道:「抱歉,我沒這個時間,你若是不想見說一聲就罷了,我只當我圓了自己的承諾,是你自己拒絕的。」
說完,她便轉身踏上了馬車。
當聽到她這番話時,溫孤訣心裏有什麼預感升騰而出,可他第一個反應,卻是在沉重之中,起身隨她上了馬車。
一路上,除了車軲轆的聲響之外,車廂里寂靜如斯。
溫孤訣沒有問她目的地是哪裏,也沒有問她為什麼一直瞞着自己,伊祁箬時不時朝他看去,無一例外的,只能看到他皺眉垂首,暗自深思的樣子。
有時候,她細想之下總會覺得,溫孤訣待自己還真再說的過去也沒有的了。
不說過去的事,就是眼前的事,易地而處,如若有人將這樣的事瞞了自己那麼久,伊祁箬是絕對做不到如此平靜的。
這樣想着,她惘然之下,忽然想起四個字——鉛華公子。
是啊眼前這個人,是被他姑姑一手帶大的,他是能在海外之境也縱橫無匹的鉛華公子。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一直以來,其實是自己小瞧了他。
忽然一個聲音深沉的冒出來,是他在問她:「為什麼是現在?」
——為什麼,不是昨天也不是明天,而是現在。
溫孤訣不是傻子,反而是這天下間少有的既聰明也看得透的一個人,車駕自鉛華樓行出去這兩個多時辰里,他已經將她的話細細想了一遍。
這個時機,以及她所說的『沒有時間』,都讓他明白了一件事——她手裏有一件關於紫闕的大事,這件事,不是要讓自己去做,便是要讓自己的父親去做,是以才在這個關口,讓他們父子見上一面。
聽了他的問話,伊祁箬沉吟半晌,忽然反問了一句:「你知道他和越奈的淵源嗎?」
溫孤訣不大明白。
他抬首,目光幽緩的望向她,語氣不興,道:「我只知道他年幼時曾受教於家父,不過那也只是個把月的光景,何以稱得上『淵源』二字?」
伊祁箬輕笑了一聲。
她說:「酡顏可不是這麼說的。」
溫孤訣眸色一動。
——他知道她身邊的蘇酡顏是個什麼來歷,那人說的關于越氏的話,無論如何,也是要比自己更可信的。
伊祁箬見他神色里的惶然與困惑,寞然垂了垂眸,意味深長的道了一句:「你不知道的還有很多。」
的確,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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