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修羅城,車駕第一次停靠整頓時,伊祁箬站在那兒不經意的算起日子,隨即,目光便朝着東北方向打量起來,久久難以迴轉。
已經是八月的最後一天了。
九月初五,不算不知道,願也是這樣的近在眼前。
那個人,長久的棲居於黑暗之中的影子,此間竟難得的在她腦海中漸自明亮起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回頭便是修羅城的緣故。
"後來你可曾哭過?"
穩重清和的聲音從身邊傳來時,伊祁箬微微一怔,回身見到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自己身邊的安定王妃,腦子裏卻是有一瞬的茫然。
哭?
望着一身遺世高貴,恍若站立在空門之中的夫人,她露出些惑色,脫口問道:"您說什麼?"
安定王妃眉目無緒,遠遠的隨她望去,東北邊的那座城池土地,明明相隔不算是太遠的距離,可是這麼多年,她頭一次站在修羅城外望長澤,沒想到,卻是已連半點影子都遍尋不到。
"我記得那年子返走的時候,你沒有哭。"說着,她淺淺的望了伊祁箬一眼,隨即便又轉回頭去,語氣平淡安然,問道:"後來呢?這些年裏,你可曾為他哭過?"
唔
原來,是這一件。
伊祁箬望着安定王妃的側臉,目光漸漸低了下去,眼底神色極為複雜,半晌,低聲道:"是綽綽不孝。"
吐字清淺,箇中,實則並無半點愧疚之意。
——不,對未曾為舅父流過一滴眼淚這件事,她自知,自己並非是愧疚。
可是,她也知道,自己是應當哭、也本該哭的出來的,可是九年——至今九年,她偏偏是一滴眼淚也未曾為此而流下。
原因呢?她不知道,真要說一個,也只能是這麼個理由了。
可是,一旁的安定王妃卻搖了搖頭,"不,你對誰不好,都不可能對他不好。"
——不知是這個小帝姬,換了任何人,被霍子返那樣的人物悉心教導,傾囊相授,帶在身邊教養那麼多年,誰都不會對那人有一絲一毫的不好,這一點,霍清心從來打從心底里相信。
——畢竟,對於族兄,她也曾是仰視過那萬般風華的人。
並且至今,一直都在仰視着。
頓了頓,她對伊祁箬說:"是時機不到。"
未曾想到是這麼個答案,伊祁箬聽罷,當即便是一怔,腦子裏將這話翻來覆去思量了幾遍,盡皆是無用。
自嘲混合着難以置信,她笑了一笑,妥帖不失恭敬道:"我從不知道,哀傷也可以分時機。但請王妃賜教。"
王妃難得的失笑了一聲。
這本是個極簡單的問題,她覺得,憑伊祁箬的悟性,不該不懂。
"很簡單的道理。"她說,看了小帝姬一眼,隨即顧自前走了兩步,遙望着東北方裊裊雲煙,低吟一句:"這九年以來,子返未亡。"
伊祁箬蹙了蹙眉。
子返未亡。
未亡、未亡。
她問:"祖陵宗祠皆在,如何未亡?"
當年,蓋棺定論,眼前的人也曾是親眼見到的,昔年的天下第一美人,天下第一奇人,天下第一俊彥,死了。當年,多少人都是見證,如何今時今日,眼前的人便生能說出一句未亡?
為什麼霍清心想到的,是另一個人。
——那個在長澤子返蓋棺入土的同一時刻,也跟着閉上了一雙眼睛的人。
她想,這個道理,伊祁箬也該是知道的。
淺淺的沉了一口氣,安定王妃緩緩說道:"有人陪他死了,他也陪着那人一直活着。"
伊祁箬很想問一句,那究竟是生是死?可是,事情到了如此地步,生死,還重要嗎?
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天地之間,生死也罷,唯彼此而已。
她還沒有想完,安定王妃忽然回身,看着她問了一個問題:"你知道為他闔眸江山那人,當日站在王宮大殿裏,是如何自稱的嗎?"
腦中隱隱有一個猜測,可是伊祁箬不想說。
王妃有一張極為美麗的臉,這點,僅從其長澤霍氏的出身以及那傾國絕艷、標緻月出的幾個兒女身上便可窺得一二,此刻她淺淺的笑起來,伊祁箬便覺得有些心疼。
——她想起了姬格。
安定王妃告訴她:"他稱自己是長澤子返的未亡人。"
"未亡人"
心底的某一處被毫無預兆的觸及,低低的喃着這三個字,她忽然模模糊糊的見到了一個極是遙遠的畫面。
畫面里,自己都還是黃口小兒,不必鬼面素遮,不必步步為營,長澤還是美得一如既往,仿佛不能被人隨便踏足一般
忽然,微有些沉凝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聽到安定王妃在問:"他活不久了,是吧?"
"王妃"
那一瞬間,她忽然有些不知道該如何去說。
必然之事,卻未必人人都抱着必然之心去接受。
"你該走了。"王妃沒有等她的答案,搖了搖頭後,她這樣說,"比起雪頂,你還有更重要的地方要去。"
伊祁箬知道,她這是要讓自己回返長澤。
她自己又何嘗不想去那裏?可是,此番馬不停蹄的長途而來,不惜叨擾王妃安寧,歸根結底,她心裏更放不下的,就是眼下雪頂上的那人。
搖了搖頭,她道:"可這世間沒有任何人能重過世子。"
這樣的心思,這樣的話,她都不必在安定王妃面前遮掩,而這樣說來的時候,她才更進一步的發現,自己是有多放不下跟姬格有關的一切事。
可是,下一刻,王妃輕描淡寫一句話,卻是給了她一記當頭棒喝,"他現在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你。"
伊祁箬許久都沒有說話。
她知道,王妃的話說的沒錯,眼下,世子最不想見的人,應當就是自己。
這樣想來,自己執意上雪頂,為的也不過是自己罷了。
眼見她漸自低下頭去,夫人走過來,如一位最普通的長輩般,在她肩頭拍了拍,道:"聽話,去吧。你去他身邊無濟於事,至少東北而去,你還能找到一樁功德圓滿。"
她眉頭蹙得更緊一分,出口都有些語無倫次,"我不想這麼自私。"
王妃卻問:"誰又不是自私的呢?"
誰,不是自私的呢?
這一夜,在連夜策馬奔赴長澤的路上,經過一片荒無人煙的樹林時,伊祁箬不由自主的便想到了九年前。
九年前。
那一天起,她的生命,便又向着宸極二字靠近了一步。
亦是向着萬劫不復更近了一步。
她還記得,有那麼一天,在長澤台上,黃昏濃淡悠灩,從容的將一片纏綿投撒在長澤水上,秋尾已是涼意興盛,有那麼一人,披衣臨風,清影消瘦里,已有了單薄之態,可卻依然一番故我在,舉手投足,都是使天折腰的態度。
那樣意氣無雙的人。
她記得,那:"秋天過了,就又是冬天了"
一句道時令話,可卻也是廢話,她聽了,便輕笑了聲,道:"您也會說這樣沒意思的話。"
霍子返笑意悠閒,耐心的與她解釋:"我說的是我。"
"舅父!"她幾乎想也沒想,脫口便是一喝,只是這樣的尖銳態度對上這人玩味着天地的一雙眼睛,被那衝決不破的淺淡笑意一打,頃刻便成了笑話,她萬般無奈,心頭艱澀,也只能自作堅定的說道:"您不能這樣說。您會長命百歲的。"
霍子返聽罷,卻是大笑了好一通兒。
一邊的角看着他這樣肆意的笑,卻是在那兒一臉擔心的怕他嗆風。
"長命有什麼好?"笑夠了之後,他回過頭來問伊祁箬,眼裏是與生俱來的凌駕之風,道:"世人大多以長短計量生命,可命長命短又是如何計量的?活的時日麼?呵,都是一堆俗物。"
伊祁箬那時就覺得,但凡將要走到生命盡頭的人不是子返,那麼這句話聽在耳里,她都會覺得極是贊同。
目光撒向長澤萬頃碧波,他說:"我活一天,便一天都與眾生不同,如此十年,已勝過凡俗時間百載。我的道理,綽綽,你還不懂嗎?"
那年,她年歲尚小,可也已經比大多數世人懂的多了。
她說:"懂則懂矣,只是,您在我心裏,我捨不得。"
霍子返深深的看了她片刻。
最後,他滿意的點了點頭,拍了拍小丫頭的頭頂,贊了一句:"嗯,這就對了。"
對他這樣非比尋常的想法,伊祁箬已經見怪不怪了。
隨即,她便聽到他對自己說:"很多事情,你要懂得,但不要去做。"
"人生嘛,就在於收放自如。咳咳"
那樣的一句話說完,他有些勉力,退了幾步扶上闌干,便是一頓咳嗽。
角疾步上前,竟將一旁的小帝姬逼到了一邊,伊祁箬怔愣過後,便看到角一臉憂色的扶着他給他順氣,只是嘴裏說出來的不帶什麼好氣:"你啊,少說兩句吧!我還不想這麼早換主!"
困頓之中,那人竟也有閒心俊眸一挑,帶出一片狡黠的霧氣,瀕死之際,都是生機盎然。
他調笑道:"那你可想好,秋天我還能說兩句,等到了冬不得你想聽了,我也再說不出來了。"
"你啊你啊"角給他弄的無奈,頓了許久,只有硬生生的啐出了一句:"真是個禍害!"
霍子返宛然一嘆,穩過了氣息,直起背脊來感嘆了一句:"你今天才頓悟,也太晚了。"
說完,不顧左右二人各自一臉的不放心,徑自提步,走到了內里落座。
"既然說到換主,"眼眸一開一合之間,眼前的人,蒼白的臉上已是另一番顏色,他朝伊祁箬看去,道:"綽綽過來。"
她走過去時,明明只有幾步而已,卻仿佛走完了一座刀山。
眼裏蓄着霧氣,不等他開口,她先道:"舅父,您聽聽我的話,別說這樣的事了行不行?"
霍子返意味不明的一笑,道:"我可從來沒教過你逃避。"
她立馬搖頭,"我不逃避,我就在這兒陪着您養病,若是歲暮冬末當真到了,我也面對,可好?"
"好什麼好!"那人忽然揚手一拍白玉案,才沉着了半刻的氣勢瞬息驚變,只喊道:"你守在這兒,我立馬都覺得自己病入膏肓了,不死也快死了!"
他喊完,伊祁箬與角深深的對視了一回。
從她眼裏看出一些質疑,角點點頭,道:"你不知道,多少次我都想犯上給他一巴掌。"
伊祁箬憂愁道轉回頭,看向自己的舅父。
只是,這頃刻之間,仿佛這人臉上的神色卻又不一樣了。
他說:"傻丫頭,你還不知道,守陵招魂,那是未亡人該做的事"
那邊,角臉色一變。
他冷冷道:"長澤無主母。"
霍子返深長一笑,"很快也就有了。"
"綽綽,"清越的聲音恬淡的響起,他說:"長澤軍,和這長澤台,以後,就是你的了。"
那一日,他對他親自選定的人——他視若親女的人說:"長澤霍氏,我交給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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