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說出這句話時,伊祁箬看着那人不動聲色的神情態度,猛然間,心旌動盪而起。
暌違多年,她終於又見到了那個人——
那個天地之間,唯一一個有資格與長澤子返並肩而立的男人。
可是無聲的震撼過後,她啟口,卻是半步不退:「我一直都知道我是他用以謀算天地的一柄利器,他創造了我,我對他的任何選擇盡皆毫無怨言。我只是好奇,你用以與他相抗的利器,又是什麼,又是誰?」
她將話說得如此透徹,天音子反而笑了。
——看來,霍子返當真沒有選錯人。
發自於眼前之人的,如此死心塌地的覺悟,天地間,也只有他,才配擁有。
「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輕吟半晌,他低低一笑,隨口一聲感嘆,道:「他教你讀《老子》,你不該不明白。」
實則,她是太明白了。
「我明白。是以,我也不過一問罷了。」她從來就未曾想過,自己這麼問出來,便會從他哪兒得到答案,她心頭對天音子所選定的人確有無盡好奇,可對那人的身份瞭然與否,卻並不妨礙她所要走路、所要護佑成全的目的。眸色微沉,她一字一字對他道:「我只想告訴你,任你窺天洞地也罷,我對不起誰,都不會對不起他。」
她說:「我在,他一定會贏。」
天音子沒有說話。
分明是緊闔的雙目,可當他朝着自己的方向微微抬首以對時,伊祁箬心頭竟是一動——那一瞬間,似乎,他就在看着自己一般,似乎,那雙眼睛,依舊綻放着多年以前,那悲絕孤傲的光芒。
那一刻她才恍然——原來這麼多年,唯一未曾變過的,竟是他。
在她思緒愈深之時,天音子忽然開口,話鋒扭轉,卻已是在逐客了:「走吧,越千辰會平安的。」
越千辰。突如其來的三個字,使她不得不多想一重。
微眯的眼眸里寫盡了她的疑惑,伊祁箬就站在原地,也不問,也不走,似乎就等着他再多說一句話。
——只要他的一句話,就能打消自己的疑慮。
天音子將她的疑慮瞭然於心,頓了半晌,果然開口成全了她:「他非我之利器,卻是天之利器——專為制衡於你而生。」
心頭一波初定一波又起,差一點,她就要脫口問上一句,『這也是你給我的預言麼?』,可是轉念一想,她終究沒有問出來。
「無所謂。」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淡淡的一句輕言,卻融貫着驚世的透徹,隨即,又兀然道了一聲:「他活着,什麼都無所謂。」
天音子聽罷便笑了,「你看,這樣一個事實,除了該知道的,剩下的人都知道。」
伊祁箬最後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舒展開拳頭,提步欲走。
三步之後,他卻忽然叫住了她:「綽綽。」
綽綽他不喚,她也不覺得,如今這一聲入耳,卻是讓她覺得,終於又找回了子返在時的感覺,那樣安定,那樣悠遠,那樣寬裕,那樣舒緩
暗自掐了掐自己的手心,她在心裏告誡自己,這個人——這個多活了九年、也做了九年行屍走肉的人,他不是長澤子返。
在原地站定,她並未轉過身去,須臾之後,就這麼等來了他的話。
他對她說:「並非所有事情,都有理由。」
默然一笑,這個道理,她又何嘗不懂?
可至少還有一件事,一定是有理由的。
她微微側了側頭,話音低吟吟的流淌而出,道:「至少你選擇如今就死,是有理由的,不是嗎?」
他動了動唇角,依約柔軟,並未否認。
「你想殺我嗎?」他這樣問,繼而不等她答,又含笑對她說道:「你若想,我可以把這個機會給你,就算是為了當年那一箴定斷向你賠禮。」
伊祁箬想了想,闔眸一笑。
過去,她並非從未為自己出生時他那一箴預言而怨恨過,可是時光荏苒到了今時今日,他說出這句話時,她卻已經不再那般固執了。
賠禮即便手刃了他,她自己的人生已經這樣了,到底回不去。
而且,她想,若是照着他的說法,那殺他的人,就更不應該是自己了。
「我不會殺你的。」搖了搖頭,她深吸一口氣,沉吟冷聲道:「這世上有比我更恨你的人。我就等着他回來,親手了結你。」
密室轟隆一閉,被黑暗包裹着的人眼瞼微動,緩緩抬手撫摸上自己的心口,線條極美的唇堪堪動了兩下,無聲的低喃着那兩個字。
——遙遠了那麼多年,參與商,終於可以相逢了,真好
六月初,紫闕聖德殿。
月前那一場大火已被奢華絕麗修葺的了無痕跡,書房裏,伊祁堯坐在龍椅上一封一封的接過王手裏藍批而下的奏摺,麻木的執着硃筆,在上頭畫蛇添足般的多添一個『曉』字,這樣的功夫已經持續了將近兩個時辰了,小皇帝心頭煩悶愈盛,一時出神,便歪過頭去,目光深深的打量在專注筆墨的叔王身上。
——多媚的一個人,看着那上挑的鳳眸,隱隱灌着遮掩不下的風情絕代,伊祁堯緩緩蹙了眉,卻是想着,這樣好看的叔王,若是生為一個女兒該有多好
那樣的話,這屬於自己的聖德殿、屬於自己的紫闕、屬於自己的江山,該會省去多少麻煩
韓統的聲音傳來時,兀然間,打破了他的憧憬,險些叫他跌了筆。
韓大總管遞上一封加急奏報,同時回道:「啟稟皇上,回峰那邊剛送來的奏報,越千辰還是沒有消息。」
接過他遞上來的奏報,伊祁堯揮手將人遣退了,將鉛陵炎的字通篇看了一遍後,信手便將那奏章一擲。重華擱下筆抬首朝他往來時,卻在這孩子臉上看出了一抹毫無遮掩之意的笑意。
早將韓統的話聽在耳里,重華見此,不由的蹙了蹙眉,問道:「皇上似乎很高興?」
伊祁堯目光一轉,望向叔王的眼裏閃爍着亮晶晶的光芒,啟口卻是不答反問:「叔王覺得,姑姑這場婚事,究竟能否得成?」
重華眉間蹙意更深,饒有深意的望了他半晌,終是毫無意義的道了一句:「那要看青帝的意思了。」
伊祁堯挑了挑眉,唇角勾出一抹玩味。
「是嗎,侄子卻指望叔王能待侄子更為坦誠一二呢!」他佯作失望的嘆了口氣,繼而,卻是帶出了一片肅殺凌厲之氣,昂然道:「做了就不要回頭,越夜既已為我伊祁氏所滅,昔年之事對錯不論,總歸是要求一個斬草除根才好。可是姑姑如今種種舉動,將越千辰抬舉到了如此地步,甚至還要朕受教於他,養虎為患,焉知不是大錯特錯。叔王不願直說,那朕就直說一句——六年前越千辰沒死在千闕那一把火里,六年後,但願守成王宮能抵消這遺憾。」
他說的話,這些日子,重華早已不知在心裏想過了多少遍。
可是眼下當伊祁堯說出這番話時,他心裏卻全然沒有半點共鳴的喜悅。
起身一步一步朝小皇帝走過去,鳳眸里凝了幾多沉肅,站立在伊祁堯面前,他抬手,卻是赫然狠扣住小皇帝的下顎骨,瞬間便叫這孩子淚眼汪汪。
他微眯着眼,一字一字問道:「誰教的你如此狠辣陰鷙?」
「狠辣陰鷙?哈哈哈」伊祁堯上手使勁掰着叔王桎梏着自己的手掌,卻是半點用處也無,只是在這種境況之中,他卻還能強撐門面,一陣長笑之後,勾着叫人牙痒痒的小眼神兒,對重華言道:「這話旁人說也罷了,叔王應當是最沒有資格說的罷?畢竟堯兒心中所想,多少也是為叔王的考慮啊!」
重華的那雙眼睛,赫然又眯深了一分。
低下頭,咫尺間與小皇帝對視着,腦中回想着舊日裏伊祁箬說的那些話,重華壓下滿心的怒氣,一字字沉聲對他道:「有些事,叔王考慮得,你姑姑考慮得,而你,決計考慮不得。」
說罷,手裏狠狠使了最後一次力後,他鬆了手。
揉着自己的下巴,伊祁堯眼中暗自閃過一道精光,思忖片刻,冷笑一聲,道:「叔王怕是忘了吧,這天下都是朕的,莫說考慮,就是要將這萬古江山夷為平地,也只在朕一人權衡之間。」
重華瞬息之間,便走進了怒極反笑的境地。
負手而立,他昂然冷哼一聲,沉吟片刻,看着侄子道:「皇上要論皇權,本王就陪着論皇權。頭一條,請問皇上,除卻這一個皇位之外,你還有什麼?」
即便聽在耳里,明知他說的這些都是不容忽視的事實,可伊祁堯憋着那一口氣,就是不想後退半步。
他也站了起來,少年纖細的身量與重華對面而立,一字一句道:「叔王這是想震懾於朕,叫朕知道,永綬宸極既能立帝,也能廢帝,是嗎?」
重華看着他這副強撐門面的樣子,心裏慢慢的,生出了一陣感嘆。
「你這孩子」明明該是軟語,卻偏叫他肅穆冷眸的說了出來,頓了頓,他終究還是耐下心來,軟硬兼施的對他言道:「只看到主威長謝,為何就不看看,如若我與你姑姑當真有心於皇位,當年也罷、如今也罷,又豈能輪得到你?古往傀儡之帝凡有所立,必是佞臣奸妃之輩為求名正言順把控朝政之舉,我與你姑姑頭頂都冠着伊祁之姓,還用得着借你之手正名嗎?」
伊祁堯犯了魔性,卻是好賴話一時不辨,聽罷,當即便脫口道:「皇爺爺的遺詔硃筆黃帛,叔王也要熟視無睹麼?」
重華微微一怔,隨即無言以對般的笑了出來。
真是無言以對。
「遺詔呵」他眸里已經失了大半的溫度,說出來的話一個字比一個字更冷:「傻孩子,你皇爺爺駕崩之時,整個紫闕都在你姑姑手裏,一副遺詔罷了,她若不想讓那東西存在,今日你又豈會有機會拿它來堵我的話?」
伊祁堯聽着,定在那兒,一時無話。
可那小臉上,卻仍舊是一副不情不願的態度。
罷了,躲不過的,終究再怎麼樣也是躲不過,現下,重華倒真是懂得了伊祁箬的考慮。
深吸一口氣,他近前一步,鳳眸攝着小皇帝的魂魄,一字一句道:「給本王記住了,你該做的,是潛心為君之道,這些個陰謀詭計用不着你動心思,至於我與你姑姑,一則不必你挑撥,二則你也不用心不平,我們為你周全這江山,是為了待你長大成人之後能穩坐太平,而非想要將這帝位搶過來自己坐!」
說罷,他轉身拂袖而去,卻在一腳將將邁出門時頓了那麼一下,側過頭,對那孩子說道:「是非功過,皇上好好想想罷!」
伊祁堯定在那兒,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轉身朝早已無半點人影的地方長長久久的注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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