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錦鳶梳妝洗漱後,竹搖才被放進來,她將捧着的包袱輕輕放下,上前服侍錦鳶穿衣,暗中觀察娘子面色,見一切如常,略為放心。
這王府錦側妃院子裏的規矩未免太嚴格了些。
待更衣完畢,外面花廳里已經上了早膳。
兩人一起用過,錦氏還要留她下來用過午膳後再走,錦鳶這才謝過好意,說自己不得不回去了,改日再來叨擾姨母。
言語間已不似最初那般疏離。
錦氏不再強行挽留,倒是給了不少糕點果脯,都是錦鳶昨日席上愛吃的,讓她帶回去慢慢吃,吃完了姨母再遣人送過去。
這番體貼入微,讓人難以招架。
竹搖忙着歸置這些東西。
錦鳶便自行收拾包袱,將換下的衣裳都收進去,錦氏在一旁看着,忽然看見裏面有個青色粗頸小瓷瓶,隨口問了句:「那是個什麼?瞧着像是藥丸瓶子,也是你昨日讓帶來的?」
錦鳶順着錦氏的目光看去。
愣了下。
怎麼把這也帶來了?
她笑了笑,隨口回道:「是解酒的丸子,想是院子裏的丫鬟怕我昨兒個貪杯,順手放進去的。」
錦鳶說得隨意,把瓶子壓到衣裳下繼續收拾。
這一動作,落入錦氏眼中。
錦氏向來敏銳。
她見錦鳶收拾得差不多了,拉着她又去挑選布匹去,說她有幾匹收到的料子,顏色、樣式看着都年輕,實在不是她這個年輕穿得出去,送給府里的側妃、妾室又覺得可惜,正好今日一併給了錦鳶。
不由錦鳶婉言拒絕。
盛情之下,錦鳶挑了兩匹浣花錦。
錦氏送錦鳶到院門口,又語重心長地叮囑她回去定不要自己胡思亂想,若有什麼委屈,只管來找姨母。
錦鳶看着眼前與母親有幾分相似的姨母。
哪怕對姨母心中仍有芥蒂,但這幾日姨母對自己的關心不死作假。
她真心實意的謝恩後,上了馬車。
待錦氏回屋,看了眼身後的婆子,面上的慈愛之意早已淡的窺探不見,語氣亦是倦倦的,「那東西拿到了?」
婆子點頭。
從袖中掏出一團帕子,展開後,裏面赫然是一顆藥丸。
錦氏捏起,放到鼻尖輕嗅兩下,只聞到一股苦澀沖鼻的藥味,復又扔回婆子手裏,抽出帕子在鼻下壓了壓,「你今日就出府去找個嘴嚴的大夫,看看這藥丸子是治什麼的,弄明白後儘快來回我。」
婆子應下,團起帕子,又急急出門了。
院中灑掃的兩個丫鬟見了,互看一眼,忍不住低語:「最近這一兩年,側妃都不讓我們跑腿去了呢。」
另一人噓了聲,瞧了眼站在門外的兩大丫鬟,輕聲道:「別說我們,你瞧兩個姐姐,一等女使,還不是只能站在門口打打帘子?」
兩人相視一笑。
又各自忙去。
*
春景園中。
錦鳶下了馬車走到語云齋,石榴站在門口,不停地張望。
「娘子!」
見錦鳶回來,石榴一溜煙跑來,激動道:「您總算回來了!大公子已經在院裏等娘子了!」
錦鳶抿了下唇,問道:「大公子等了多久?」
石榴:「有半個多時辰了罷?」
「好…」她吐了一口氣,才敢抬腳朝院中走去,「我知道了,你先去幫竹搖她們。」
石榴應下,跑到身後去,從竹搖手上接過兩匹緞子,正要抬腳繼續跟上時,被竹搖一把拉住,石榴不解,見竹搖沖她微微搖頭。
兩個姑娘及婆子、北暉,都在門口停下,不曾進院子裏去。
只有錦鳶進入。
熟悉的院中,空無一人。
她走入花廳,仍舊無人。
拉開移門,書房的條案前,趙非荀正站在案前,手握狼毫,手腕懸空行雲落筆,在微微泛黃的宣紙上落下一行狂草。
狂傲之意,力透紙背。
他一身矜貴,眉宇孤傲清冷,恍若冷漠神祇,無情無愛,令人心生敬畏。
可他將偏愛與恩寵給了自己。
人性貪婪。
連她也不例外。
得了偏愛後,她忍不住想要更多。
昨晚南定王爺說的那些話,才讓她暫時清醒了過來,自己不過是大公子後宅之一的妾室,她哪怕為自己掙來了幾分體面。
終究擰不過命運二字。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一步步的接近命運——
可她,為何忍不認命?
為何還想要再爭一回?
是她捨不得眼前這個男人對自己的溫柔,而這份溫柔,比之敷衍的親情,讓人毫無抗拒的餘地。
她抬腳邁入書房。
「大公子。」
行至條案前,她屈膝行禮。
趙非荀早已聽見她的腳步聲,放下毛筆,卻未招手叫她靠近,而是指着條案邊上堆着的東西,「先看看,有喜歡挑出來用,其他的再收進庫房裏。」
錦鳶順着看去。
擺着十幾匹妝緞布匹,顏色溫柔、鮮亮、明媚各有之,甚至還看見了兩匹軟煙羅。除布匹之外,還有一樣樣簇新的首飾、鐲子,樣式皆是時下京中年輕婦人中時興的樣式。
她自進了趙府,沒少受過賞賜。
但從未收得像這樣多過。
一時間連低落的情緒都顧及不上,忍不住去問趙非荀,「怎麼有這麼多?」
趙非荀繞過條案,漫不經心道:「娘娘派人送來的。」
錦鳶不疑有他。
想着郡主娘娘也知道了聖女入園子的事情,所以才送這些賞賜給她?但——
她拿起一支珠釵,在指尖捻着轉了一圈。
娘娘喜好低調的奢華。
送她的首飾也多是簡單卻件件貴重。
哪怕是送她時興的首飾,那也是挑不出錯的精巧。而她手中這支珠釵,樣式新穎做工也屬中上,但絕不是娘娘看得入眼的。
她拈着珠釵,視線向上看去,柔聲問道:「這也是娘娘派人送來的麼?」
哪怕女子語氣溫柔。
趙非荀也聽出了疑惑之意。
他道:「這些都是爺送的。在京中買入了幾個鋪子,布莊、胭脂鋪、首飾鋪都有,一概地契文書也都在這個木盒子裏的放着,這幾個鋪子每年營收還算不錯,有空你帶着侍衛去巡查一番,認認掌柜的臉,好讓他們記得今後的主家是誰。」
錦鳶從起先的意外,聽到一半起,已近驚愕。
大公子送了她幾個
鋪子?
還是京中的?
趙非荀伸手,手指在一個描金刻紋的木盒子上點了兩下,讓她自己打開瞧瞧。
錦鳶順從。
打開,翻看裏面的張紙。
這幾間鋪子在京中也算小有名氣,其中的布莊錦鳶還曾寄賣過繡品,布莊在街坊鄰裏間的風評很好,店面不大,但老客居多,生意也興隆。
一個月能掙得不少銀子。
而布莊、胭脂鋪這些,多是經營後宅、女子生意的,大公子特地買下這些鋪子
錦鳶蓋上盒子,推還回去。
「大公子,這些太過貴重,妾身不能收。」
趙非荀收回手,目光垂下,溫和的罩着她:「在園子裏有園子裏的規矩,你每月只能支取固定的月錢,府中丫鬟的月錢衣裳也有府中管着,但你是主子,逢年過節總要有所賞賜。平日我和娘娘給你的多是衣裳首飾,怕是不能用作賞人吧?」
在外,他是殺伐果斷的將軍。
在錦鳶面前,他卻總有耐心教她這些,「爺給了這幾個產業,你手頭上就有了寬裕,平日採買賞人,也不用指着月錢。而這些——」他餘光掃了眼,「是鋪子的掌柜送來給主家的孝敬,正好你平日拿去賞人。」
錦鳶垂落的手倏然握緊。
平靜的心湖中,像是被一雙手攪弄的潮水涌動,眼眶發澀、繼而發酸。
大公子
為何
要對她這麼好啊。
在她垂首不語時,趙非荀也並未催促她,只開口語氣隨意的說了一句:「昨晚在南定王府上,聽說了與藍月國和親、聖女入府這件事罷。」
錦鳶抬頭的動作僵硬,「您、您怎麼知道?」
趙非荀勾唇,淡淡一笑,「南定王酒量雖好,但真喝多了在熟人面前容易嘴上沒把門,你與側妃關係平平,昨晚宴席後卻夜宿王府,其中緣由一想便知。」
是啊。
大公子總是如此策無遺算。
她豈能瞞得過他的眼睛?
錦鳶斂目,輕輕放下手中的珠釵,「妾身知道了…」
而在她將珠釵放下的那一刻,趙非荀忽然伸手,拿起珠釵,將她拽到身前,動作有些不習慣的生澀,但卻分外溫柔。
壓着髮髻,替她簪上珠釵。
侵襲而來的氣息,瞬間將錦鳶圍住。
不是昨日那奇異的香氣。
而是她所熟悉的大公子的氣息。
她忍不住眼眶泛紅,而他低沉卻又溫和的嗓音自頭頂傳來,像是兩人間親昵的低聲細語,「聖女一事我非有意瞞你。北疆對取我性命一事虎視眈眈,京中還不知被安插了多少北疆賊子。藍月國又是商人利益至上,忽律一族貌似與其面和心不和,和親隊伍未至,聖女先行入京,留在宮中眼多眼雜,消息更容易傳出去,眼下只能將聖女放在後面的蓮心館,館外有侍衛把守,在和親隊伍入京之前,除我之外其他人一概不得出入。」
錦鳶抬頭,目光直直望向趙非荀。
她聽見自己心跳的聲音。
清晰、急促。
「藍月和親的隊伍入京後,您會同聖女成婚,是麼?」
趙非荀回望,眼神坦然:「是。」
甚至沒有一刻猶豫。
錦鳶胸口有微微的刺痛,她啟唇:「那昨晚——」
可才說了三個字,後面的話卻不知該如何說出口。
問大公子昨晚是夜宿在蓮心館?
做了什麼?
是解毒?還是
在趙非荀的注視下,錦鳶才知自己此時的情緒近似嫉妒,她有些狼狽的移開視線,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高興些,「大公子大婚在即,妾身向大公子道喜了。聽聞…聖女容顏美貌」
停下。
這不當是她該說的話。
「想必這也是王爺告訴你的?」趙非荀不緩不慢的打斷她,「北疆妖姬、藍月聖女,這句話邊境之人皆知。」
錦鳶甚至不敢動一下。
生怕蓄在眼眶中的眼淚要落下。
大公子分明將所有的偏愛都給了她,一步步縱容着她,卻為何能輕而易舉的說出這些話來
錦鳶抬起手,抵在他的胸口試圖將自己推離。
「妾身蒲柳之——」
手腕被緊扣。
男人的另一條胳膊繞過她的後背,猝不及防、用力的將她緊緊壓入懷中。
她扭動,掙扎。
皆被他的力道一寸寸鎮壓下來。
直至最後,沒了再次掙扎的力氣。
趙非荀眼中生出些許欣慰之色,自己為錦鳶籌謀,便是要縱容慣出來她這樣的脾性,哪怕任性些也無妨。
「娶藍月聖女,只為去除我體內餘毒,而提前接入聖女,其中牽涉兩國之事太過複雜,我不願將你捲入其中。」趙非荀察覺到懷中的小丫鬟不再試圖掙扎,無力地伏在他的胸前,以手掌順着她的後背,低聲告知道:「待一年後餘毒清除,我與聖女便會和離。」
…和離?
錦鳶怔住。
大公子真的會同聖女和離?
而在她思緒混亂如麻時,趙非荀的聲音再度響起。
「如此看來,你家爺的婚事總不順遂。上次是陛下指婚沈家,因沈家犯法伏誅無疾而終,這次是陛下以皇子年幼,朝中宗親高位者僅有爺與聖女年紀相仿,又賜下婚事,一年後再和離的話,怕是京中名門望女不敢想嫁給你家爺了。」
錦鳶從混沌的思緒抓住一絲清明。
眼下不是再說和離?
怎麼就說道和離之後另娶?
錦鳶忍住不適,闔眼輕聲回道:「京中無人,京城之外、大夏之中,總有高門之女願意嫁大將軍為妻」
此言一出,趙非荀的臉色瞬間冷下。
若非他自制力極強,早已經懷中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鬟拎起來打一頓。
他話都說到這一步了,她說了什麼?
京城中沒人敢嫁他,就去京城外找人?
她倒真是大方賢惠啊!
「錦氏說的在理。」趙非荀唇角一絲冷笑,拍了下她的後背,似是讚許,「下回定要挑個能容得下爺這賢惠妾室的正頭大娘子。」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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