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毅從診多年,一直以為,有些患者,是無法通過藥物和心理療法去改變的。
甚至極個別患者,連自己講出的醫囑都聽不進去,或者聽了,但不會去執行。
有錢的患者會開藥,開很多藥,做很多檢查,然後把藥擺在家裏,擺到過期;
沒錢的患者會糾結,怕加劇又怕依賴,所以可能來了但什麼都沒做,還是在原地踱步徘徊,自以為能靠調節心緒痊癒;
重度的患者會狂躁,軀體化到讓其它診室的醫生束手無策,只能給到一個「出門左轉精神科」的中肯建議,還要被患者以「醫生不尊重我」為由掛小紅本或帖子吧;
輕度的患者會覺事小,就算醫生說了半天,也還是會得到一個「真有這麼嚴重?」、「不就是心情不好嗎」的表情訊號。
而只有閆毅知道,
接診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情緒的疏導。
接診的過程不能急,不能躁,
說話音量不能太大,不能以不耐煩的口吻面對驚弓之鳥。
無論檢查是做還是不做,無論患者如何訴說,
謊言也好,刻意的美化也罷,
自己都要傾聽,要認真傾聽,要當成實實在在發生的事一樣去傾聽,
要兼職心理醫生一樣,成為臨時的樹洞去傾聽,並且提供微小的、可以近乎忽略不計的情緒價值。
久而久之。
今日,
患者的身份,
輪迴到自己。
——
「你好。」
「你好。」
「名字?」
「閆毅。」
「年齡?」
「四十五。」
「嗯,說吧,哪兒不舒服?」
「最近有點精神恍惚。」
「精神恍惚?」
三十多歲的年輕醫生抬了抬頭。
「嗯。」
閆毅的國字臉上,表情凝重。
「感覺抗壓能力變低了。
晚上睡覺聽到聲音會醒,神經衰弱。
上班時迎着太陽強光會眯眼,輕微畏光。
遇到不好處理的患…客戶,會心中忐忑,生理上出現抗拒現象,害怕去正面溝通。
我認為這對我的工作產生了極大影響,所以才來諮詢。」
「」
小醫生聞言,刷刷刷的拿筆在病曆本上寫了些什麼,同時認真的連連點頭。
「閆先生,我看你是第一次來問診,之前從未有過以上這些症狀,是吧?」
「是的。是最近才開始的。」
「哦,那冒昧問一句,您的工作,是什麼類型的呢?」
小醫生耐心到一定程度,決定追根究底。
畢竟是初出茅廬的私立醫院普通號,每日來掛號的人少之又少。
但這樣的工作勝在清閒,錢多,且有大量時間去把問診的患者給研究明白,治療透徹,可謂是有利有弊。
閆毅看着小醫生的表情,如同看到剛入職那年的自己。
感慨道:「醫療行業。」
「醫療?」
小醫生聞言,心中一凜。
仿佛觸發了關鍵詞般,小心翼翼的繼續追問道:
「您,是因工作上的事情影響了精神狀態才考慮來問診的,還是像您之前說的,因感覺狀態影響到工作,才不得不尋求治療的呢?」
「前者。」
「也就是說,閆先生很喜歡自己的工作,是嗎?」
「是的。」
閆毅點頭,「看病治人,是行善積德的行徑。我不求自己醫術多高,能像個別神醫一樣妙手回春,但我求自己不要陷入其中,這樣我就還能繼續給別人看病。」
「」
「我這個人啊,不想逃避工作,放棄工作,更不想拋下我接診過的許許多多依賴於我的患者。」
閆毅說,
「所以我時常會思考,工作的意義是什麼。」
「是金錢嗎?是一份拿得出手的社會地位?還是可以在親朋好友面前體面,僅此而已?」
「曾經我的想法是,做自己熱愛的事,並從中發掘尋找自己的價值,進而發光發熱,用自己的能量照耀他人,診治他人。」
「現如今,我發現自身的能量太過渺小了,渺小到像是空氣里的灰塵,根本不可能照亮所有人的人生。」
「我意識到這點以後,我開始惶恐,開始對自己能否真正解決他人所存在的問題而感到惶恐。」
「我擔憂,擔憂我自己的工作本身「沒有意義」。」
「因他們的生活狀態,很少「改變」。」
「」
嘶。
小醫生聽到這裏,倒吸了一口涼氣。
心中的某個猜想,呼之欲出了。
【閆姓前輩四十五歲照亮改變生活狀態?嗯】
【難道是】
「先生,那請問您現在是想繼續尋找答案嗎?還是說,在狀態不佳的前提下暫時擱置這些凌亂的想法,嘗試着放下工作休養一段時間呢?」
「不,我不能放下我的工作。哪怕是徹底淪為病人也不能放下這份工作。今天下午還有幾名老患者在等着我。」
「懂了。」
小醫生微微頷首,猜測已經八九不離十。
「先生是這樣的,我呢,雖然入行不久,嚴謹的說算是您的後輩,不能對您所處的環境感同身受,但我可以把我的建議提供給您以作為參考。」
「嗯,你說。」
「從醫學的角度上講,我相信您在這方面的造詣不一定會亞於我,所以檢查、用藥方面的事情應該無需我去多說
我想告訴您的是,一顆子彈,在飛射出槍口的那一瞬,在它擊中目標不能寸進之前,無論發生什麼,都是不可停歇下來的。」
「是。」
「我們既然選擇了成為醫者,且堅定的抉擇了具體在哪個科室深耕,那就註定了我們早在宣誓之時就已做足了現在這種情況的心理準備。
包括我自己,也很確信,在工作不幾年以後,容易被各種隱性因素影響得遭遇反噬。這是很正常的現象。」
「是。」
「所以閆醫生,無論您具體發病的誘因是什麼,現在我可以確定的是,你並不想離開你的「工作」,你將它視作「終身事業」,
因此,你完全沒有「改變自己」的打算,你會採取一個與標準治療方案背道而馳的方式,在病痛的道路上逆行。」
「。」
「你今日來找我,並非是想來尋醫問診,而是單純的、單純的想找到一位能夠理解你的同路人訴說。或許,你比我更清楚你應該吃什麼藥、做什麼心理暗示、晚上最好在幾點前睡覺。
但我想,今日前輩用自身經歷警醒了我,我固然也會把我認知中對於該病的理解全盤托出,以讓前輩減負、前行更遠。」
說到此處,小醫生頓了頓,面色驟然凝重——
沉聲道:
「前輩,對於您這樣不打算「改變」的患者,我的建議是,以毒攻毒——」
「多去接觸「誘因」的「源」。」
「多與最重度的人溝通。」
「看盡人生百態,方知何為自我。」
「或許這樣,才能調和您現下漸趨複雜的精神狀態,且在到達一個極端之後,反向靜止。」
「。」
聊到這裏。
閆毅忽然站起。
以欣賞並且認可的神色,從外套內部的白大褂中掏出一張名片,滿意的遞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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