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
好幾日不見人影的徐允恭突然登門拜訪宋慎來了。
聽見他過來的消息,宋慎不由得眉頭一揚,問過來稟報的蘭云:
「允恭是空手來的,還是帶了什麼東西?」
蘭雲先搖搖頭,而後意識到自家公子看不見,才連忙補充道:
「徐公子什麼都沒拿,騎馬來的,行色匆匆就要見您,似乎是有要緊事。」
宋慎沉吟着想了好一陣子。
徐允恭這傢伙在自己面前看着有點像個鐵憨憨,但他心裏很清楚,對方不可能是個真的傻白甜。
且不說他爹徐達是洪武朝為數不多可以善終的功臣勛貴之一,光看徐家後來的發展軌跡就知道了,在建文時期,徐允恭這個徐家老大是忠於朱允炆的,而另外的一兒一女則分別給朱棣當了皇后、當了帶路黨。
這其中有多少直臣忠臣的成分在,不好說,但凡事往壞了想些,也能想到徐家這樣做是要分散風險,不論最後究竟是誰贏了,都不會讓徐家徹底覆滅。
那時候徐允恭作為徐家的嫡長子已經繼承了徐達的爵位,當了家主,自然也對自己家裏的人有分配權力。
傻白甜不可能做到這一點。
現在才過去幾天,燧發槍肯定是沒可能做好的,更何況徐允恭還是空手上門,就更不可能是燧發槍有了突破的緣故了那他匆忙趕來,是幹嘛的?
「行,請他進來吧。」
宋慎意識到也不能讓人在外頭等太久,回過神來便吩咐:
「把茶點都準備齊全點,書房外的人散開。」
既然是有重要事情商議,那還是小心再小心。
這也就是他一個瞎子能做到的極限了。
蘭雲應承下,不多時就帶着徐允恭進了書房。
書房的門發出吱呀一聲,顯然是合上了,宋慎就等着徐允恭開口,但過了大概半分鐘都沒聽到動靜。
於是,他才疑惑道:
「允恭?」
少年做賊似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噓,子畏兄,我先探明周邊是否安全。」
宋慎:
你媽的,嚇老子一跳!
習武之人走路都沒聲的嗎?他到底什麼時候摸到自己背後來的!
「你探查完了沒有。」
宋慎捏住自己額頭兩側突突直跳的太陽穴,無語問:
「到底什麼事情,我家裏你難道還不放心麼,有什麼好探查的?你進來之前我就吩咐過讓人都散遠一點了,有話就說,別鬼鬼祟祟的。」
徐允恭不情不願地噢了一聲,這才老老實實地到客座上落座。
他撓了撓頭,不一會兒又恢復了活力,興奮地壓低聲音問:
「子畏兄,你那麼聰明,要不要猜猜看我今日找你是做什麼的?」
宋慎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希望自己重見光明。
這樣,他就可以把眼前這個二愣子給錘一頓然後從窗口丟出去了。
他無語地喝了一口茶:
「你來還能是做什麼,還不是跟燧發槍有關係的事。」
「但這麼兩天功夫,零件不可能做好吧,聽說你來的時候又沒有帶包裹,那就肯定是沒弄好。」
「如果是燕王殿下的事情,伱估計早就繃不住開始叨叨了,也沒必要這么小心謹慎。」
「所以朝廷有什麼動靜了?還得是跟火器有關的。」
徐允恭瞪着眼睛,一時間卡住了殼,不知道該說什麼。
半晌。
哪怕明知道宋慎看不見,他還是敬佩地衝着對方連連拱手作揖:
「不愧是子畏兄,你這腦子,怎麼長的!」
宋慎打斷了他的馬屁:
「着急忙慌跑過來,還扯什麼,你要是真的急,那就趕緊說。」
徐允恭也不再插科打諢賣關子。
他挪了挪屁股,湊到宋慎旁邊,聲音壓了又壓:
「咱們如今有了個好機會!」
「今日,城門各處都貼上了皇榜,寫的陛下親諭,說是明年初就要開一次恩科,但這恩科格外特殊,不是沖尋常讀書人開的,而是衝着工匠。」
「那些工匠們還有小半年功夫,等明年開春就要開考,不需要識文斷字,只要有一技之長即可參與,像是懂火器的、懂造船的、懂瓷器的、懂水工堤壩的,又或者是木匠鐵匠等等,甚至連醫者也可以報名此次恩科!」
「陛下不要吹得天花亂墜的那些人,只要他們能拿出本事,造出實物,又或者可以當着陛下和百官的面講出現今造船修橋水工堤壩的不足,能給出更好的法子,就可當官。」
「而且皇榜上還說了,靠的是什麼本事,日後就當什麼官,有更好的法子就升官更進一步,不論戶籍。」
「你說說,這是不是咱們的好機會!」
宋慎陷入沉思。
在來到明朝之前,他對大明的戶籍制度有很大的誤會,一直以為匠戶、軍戶這些算是賤籍,不能科考,但來了之後具體了解過,再加上可以從系統查詢,才知道這誤會實在是太大了。
明代戶籍都是以役為定,也就是說,在明初確定戶籍時,各地方官員主要根據所屬人戶向官府承擔的差役種類來確定其戶籍種類。
承擔常規徭役者,就被登記為民戶;承擔軍役者,就被登記為軍戶;承擔手工業勞役者,就被登記為匠戶;承擔製鹽的人戶,就被登記為灶戶或鹽戶。
明朝的三大戶籍種類就是民戶、軍戶、匠戶,處於主體地位。
而這三大戶籍又還各自包含一些特殊的小戶類,如民有儒、有醫、有陰陽;軍有校尉、有力士、弓鋪兵;匠有廚役、裁縫、馬船之類。
所以,宋慎翻了明代的鄉試錄、會試錄、登科錄之後,簡直是大開眼界,發現了新大陸。
那些xx錄上會記載中舉之人的戶籍和所在地,所在地就不說了,戶籍完全是五花八門。
最重要的是,這些大小戶籍類別全部都屬於良籍,只要你沒犯法,都是可以自由參與科考的。
出於這些原因,這一次朱元璋突然開的恩科,看起來似乎也沒有那麼奇怪。
但問題在於,洪武朝攏共科舉也沒多少次。
洪武三年起朱元璋連開了三年科舉,又因為選出來的人多是年輕人,任職效果很一般,老朱不滿意,就在洪武六年停了科舉,直到洪武十五年才重開。在科舉空白期間,朝廷選拔官員用的是薦舉制,可惜這玩意兒效果更差,人多且濫,後來朱元璋就乾脆三年開一次科,為明清八股文定下了基調。
恰好,宋慎現在的這個身份沒有經過科舉就進入內廷當差,也就是家裏給推薦的,畢竟他是宋濂的嫡長孫,家學淵源擺在那。
那麼對選拔人才制度一直沒有決定下來的朱元璋,現在為什麼突然開了恩科,還僅面對工匠呢?
哪怕明朝的科舉本就面向所有良籍,可剛才徐允恭講得夠清楚了,這次科舉不看文化水平,只看技術水平。歷史上那些出身五花八門的舉人進士們的確有很多出自匠戶,那他們也是讀了書考了八股才得以做官的,實際上跟他們原本戶籍的技術沒有任何關係。
朱元璋腦子抽風了?
「這是個哪門子的好機會」
宋慎再次揉太陽穴,覺得自己的蝴蝶翅膀有點大。
他有點被這個逐漸崩壞的世界搞懵了。
徐允恭卻似乎沒有發覺他的不對,也不顧剛才還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樣子,語調一揚,語速也急促了起來:
「這還不叫好機會啊!」
「子畏兄,你交給我的那圖紙,我找我家相熟的工匠看過了,他們雖然看不出那是什麼東西,但都說很精巧,也不是不能造,只是若水平不夠,想造出來麻煩得很,大量製造更難。」
「可陛下現在開了這個恩科,等咱們將燧發槍造出來,那麼多工匠,指定能造出大量的燧發槍,到時候這玩意兒用在戰場上,可不比火銃好使多了?不需火摺子,手指輕摳便能擊發,你上次不也是這麼說的嗎!」
「要我說呀,這東西最好你弄出來了就自己交給陛下,等恩科結束,陛下定然會撥好些工匠出來」
他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戴上了痛苦面具的宋慎給打斷了。
宋慎無奈搖頭,嘆了口氣:
「你光想着自己,沒想想看陛下究竟為何要開這恩科麼?」
徐允恭一愣,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宋慎定了定神,腦子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自己如今面對的最大困境。
洪武十三年的胡惟庸案。
只要這個人還活着,他頭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就一直懸而未決,早晚都是個要發不發的炸藥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炸自己一身血。
朱元璋對胡惟庸的殺意和敵意,或許還沒有展現出來,但一定早就有了。
都說朱八八濫殺無辜,宋慎自己之前也是這麼認為的。
可在課堂上接觸了那麼久,他也認識到了,朱元璋應該不是那種一怒就殺人的性格,至少在馬皇后和朱標死之前應該不是。現在班上的那個朱元璋正是從現實世界裏切片來的,某種意義上而言,那就是老朱本人。
脾氣雖然暴躁了些,壞水也多,比如當場暴打朱祁鎮以及天天跟李世民互相戳肺管子,但總體而言並不是個暴君,再看不爽,也是會給人機會的。
這要真是個不分青紅皂白就會天子一怒浮屍千里的人,那今天雍正出場,恐怕都沒有宋慎解釋的機會,朱元璋就要開始招呼老朱家的人圍毆了。
「最近,胡相有沒有什麼動作?」
宋慎抬起臉。他看不見,但能衝着徐允恭說話的方向「看」去。
後者懵了一瞬才道:
「子畏兄說的是哪種動作?」
宋慎默然片刻:
「任何。任何可以觸怒陛下的動作。」
聞聽此言,徐允恭驟然間想起了前幾日遞來徐家府上的那張拜帖。
他汗毛倒立,連忙將事情和盤托出,只隱去了陛下找自己進宮的那一部分。
「先前我妹妹,就是燕王妃,你說完之後我們就去宮裏了,當日正午太醫診斷出她有喜,傍晚時分,丞相府的拜帖就送來了我家,說是恭賀她有喜的。」
「我妹妹覺得不對勁,便叫燕王殿下片刻都不能耽誤,徑直去宮中向陛下稟報了此事。」
「聽說當時陛下皮笑肉不笑的總之,肯定是不高興。」
「這,這跟今日的事情有關係嗎?」
宋慎繃直了一刻鐘的脊背,此時像是瞬間卸了力氣似的,重重往後靠在了椅背上。
他苦笑了會兒,才說:
「我勸你不要提前攪和進這一次的恩科了,當然,我更不會。」
「看來,陛下已經非常看不順眼這位胡丞相,只待時機一到便會發作」
「或許他還不僅僅是對丞相有意見,這滿朝的文官,陛下應當都是看不順眼的。」
「魏國公什麼時候回京,你最好同他好生商議此事,最起碼要讓他知道,你如今的身份不能代表徐家做什麼,為了自己的小命和前途考量,還是要慎重,再慎重。」
「可別讓血濺到自己身上來。」
徐允恭聽得人都傻了。
今天他來找宋慎,確確實實不是陛下授意的,只是他聽到了皇榜的消息,就急匆匆跑來宋慎這裏,想借着這個機會讓這位兄長在朝廷上過個明路。
即便宋慎已經把話說清楚了,燧發槍的功勞日後都放在徐允恭自己身上,可小徐不是那種貪功圖利的人,腦子也很清醒,他知道現在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對宋慎極其看重,這其中定然還有他不知道的其他原因,或許比燧發槍重要十倍百倍。
他既不想佔便宜,更不想撒開自己抱着的這條金大腿,何必要因小失大。
但徐允恭沒有料到宋慎會說出這番話來。
嘴巴開開合合半天,徐允恭聲音有些乾澀:
「子畏兄你是說,這次恩科,是陛下在針對胡相,還有諸多文官?」
宋慎沉默良久,沒有再嘆氣,只是微微點頭。
「讓大明的所有手藝人都參加科舉做官,不是件小事。」
「工匠里有許多人都是不識字的,就算他們有手藝,做官也沒那麼簡單,所以日後肯定還有其他安排。但這都是後話了。」
「現在擺在眼前的事情是,京城和地方上的官攏共就那麼多,工匠能做的官,那更是官場裏最有油水可撈的一部分,如果由工匠來決定自己怎麼採買材料,怎麼花錢修河、修房子、造路修橋、造火器,僧多肉少會擠兌大量現有文官下去是一回事,前面曾花過的銀子跟後來數額不一樣,又是一回事。」
「你猜猜,到時候會有多少人丟官罷爵,又有多少人被牽扯?」
說到這裏,宋慎頓了頓,才繼續道:
「丞相和滿朝文官都不會答應的,等着吧,馬上就會有人進諫,以死相逼勸諫都有可能。」
徐允恭徹底汗流浹背了。
天爺啊
你們讀書人,肚子裏到底都有多少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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