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肅州以東百餘里外的馬營堡街面上已有早起的行人走動。
街巷深處,一株老榆樹下忽然有個人影動了一下,慢慢坐了起來。
他頭上戴着一頂破氈帽,身上穿一件破羊皮襖,如果這時誰能認出他的身份,一定會大吃一驚,這個流落街頭的乞丐竟然就是錦衣衛八大金剛的老么于堅於千戶。
于堅這一宿睡的很不好,一來他從來沒有吃過這樣的苦,貼着大樹睡在地上;二來,他正在逃亡之中,實在是有些杯弓蛇影。這一夜間,巷中偶有行人走動,巷口偶有車馬駛過,他都會矍然驚醒,惶惶地準備逃跑。
于堅剛剛聽說夏潯回來的消息後,心中着實有些失望,不過當時他還抱着一絲僥倖,因為在他看來,雖然夏潯平安歸來,卻不可能知道當初是他泄露消息出賣了夏潯。可是等到宋瑛突然包圍馬家下院,把拓拔明德的人一網打盡,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夏潯剛一回來,拓拔明德就被抓了,這兩者之間豈能沒有聯繫?如果是因為夏潯已經知道了拓拔明德的身份,那麼他是從什麼渠道知道的,會不會連自己的事情也知道了?
于堅畢竟是錦衣衛出身,此事又關係着自家生死,所以警覺的很,他馬上派人打聽詳情,很快他的人就送來了消息,宋瑛點名要抓的有兩個人,一個叫拓拔明德,一個叫胡七七。
于堅聽了惶恐不已,決心次曰一早就逃離肅州,不料當晚起夜的時候,恰巧被他聽見幾個手下正聚在一起竊竊私語,說的正是有關他的事情。這些錦衣秘探當然知道宋瑛點名要抓的胡七七就是他們的千戶大人于堅,他們甚至打聽到宋瑛之所以要抓于堅,是因為于堅與輔國公遇襲一事有關。
輔國公遇襲,三千將士中伏,傷亡慘重。而這三千將士中,大部分都是西涼精騎,宋晟的精銳!夏潯擔心的事情根本沒有發生,莫說宋晟和紀綱並無交情,縱然真有交情,宋晟是把西涼精騎當成自己心頭肉的,豈能忍受他們受此坑害?
得到夏潯送來的消息之後,宋晟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立即命令自己的兒子宋瑛,務必要把于堅捉拿歸案,生要見人,死要見屍。宋晟並未指明于堅的真名實姓,卻正好裝聾作啞,以胡七七之名,把于堅的畫像貼滿了所有的交通要道。宋晟經營甘涼十餘載,在這裏如同土皇帝一般,他下一道命令,真比聖旨還要管用。
于堅這一回的作為實在是有些人神共憤了。因為立場問題,錦衣衛的人對他們的大對頭夏潯都有些同仇敵愾的感覺,但是即便是打擊政敵,有些事情也是不能做的,如果你逾越了為人做事的底限,就是與你同一陣營的人也無法容忍。
錦衣衛雖然身份特殊,卻也是隸屬天子的上二十二衛之一,是軍人,是一個隸屬於軍隊的衛所!紀綱接掌錦衣衛之後,迅速擴張勢力,由於人手短缺,手下不少錦衣校尉都是從其它天子近衛中抽調過來的,這其中就包括于堅帶出來的這些人,他們都是軍人,出賣袍澤戰友的事他們無法容忍。
再者,這種事後果實在是太嚴重了,三千大明精銳,還有一位國公爺,這樁案子能通天了,恐怕紀綱紀大人也包庇不了,他們這些人都是被派到于堅身邊做事的,一旦事發,于堅的一顆人頭能堵上這個窟窿麼?說不定連他們也要受到牽連。因此這幾個錦衣衛秘密串連,打算綁了于堅去見輔國公和西寧侯,以此洗脫自己。
只不過,這件事干係甚大,紀綱那邊會是個什麼態度,他們拿不準。綁了自己的上官,這更需要莫大的勇氣,因此幾個錦衣衛商量了半宿,還是拿不定主意。
于堅站在暗處,把他們商量的話聽了個一清二楚,嚇得他心驚肉跳,他不敢再留在宿處,連夜翻牆逃了出去。本來于堅剛剛得到消息的時候,還想逃出肅州向紀綱求援,經此一事,于堅戒心大起,他的部下能能生此異心,紀綱大人又會如何?如果去見紀綱,會不會被紀綱殺人滅口?
這樣一想,于堅竟是不敢再藉助錦衣衛的勢力。結果,西涼軍隊到處抓捕他,錦衣衛這個強大的力量不但藉助不上,而且能躲多遠就得躲多遠,昔曰威風八面的於千戶落得了個過街老鼠的下場。現在他誰也信不過,自然也就不能藉助任何一股力量。
他只能逃,卻不知該往哪裏逃。
天亮了,于堅打起精神,繼續向東逃去……※※※※※※※※※※※※※※※※※※※※※※※※※※※※※※南部祁連山,層巒疊嶂,綿亘千里,山下是如碧綠地毯般美麗的草原,馬群和羊群仿佛一朵朵雲彩飄蕩在這碧綠的草原上。雪白的帳篷散佈在青青草地上,如同一朵朵雨後的蘑菇,這是生活在這片水草豐美的大草原上的一個部落。
這個部落,正是脫脫不花所在的部落。元朝滅亡的時候,一部分元朝皇室逃回了漠北,還有一些來不及逃脫的,便成了大明的俘虜,當時脫脫不花與其同父異母的兄弟阿噶多爾濟還是兩個年幼的孩子,他們來不及隨從皇帝逃回漠北,最後就和一部分家將、僕從一起被遷置到甘肅,遊牧為生了。
如今,脫脫不花兄弟倆已經成年,在這個由許多元朝宗室遺民組成的部落之中,由於他們的身份最尊貴,有皇室血統,所以已經成為部落的首領,他們率領族民,一直遊牧在祈連山下。大明軍隊並不禁止他們與外界貿易往來,但卻嚴格禁止脫脫不花兄弟二人離開部落,哪怕是短暫地離開部落往城阜中遊逛一番也不允許,畢竟他的身份特殊。
所以,脫脫不花部落與外界交易,一向由其信任的手下去做,脫脫不花兄弟二人只在朝廷給他們劃定的這片草原上,生活在部落當中,很少與外界接觸。
可是前幾天,部落中負責與外人交易買賣的族人卻告訴脫脫不花,有一個出手很闊綽的大買主,要購買大批的牛羊馬匹、山貨和玉石等貨物,但是這筆生意只肯與脫脫不花這位部落酋長親自談,脫脫不花十分好奇,在對方答應願意不辭辛苦親自趕來部落會唔的前提下,脫脫不花答應與對方一見,時間就在今天。
拓拔明德與脫脫不花會唔的帳蓬就在最外圍的一頂白色帳蓬中,帳蓬周圍,有些拴馬樁和並不算高的籬笆牆,那是夜晚用來圈管牲畜之用的。
拓拔明德這些天又是金錢、又是美色,不遺餘力的賄賂,終於得到了豐厚的回報,鎮夷千戶所的邵千戶不但為他牽線搭橋和脫脫不花取得了聯繫,還派人帶他們趕來,避免了沿途官兵的刁難。拓拔明德策馬來到帳前,立即就有幾個左衽長袍的蒙古人迎上來,將他迎進帳去。
帳中只有三個人,首席坐定一人,頭戴羊皮帽子,肥頭大耳,身材臃腫。拓拔明德見他坐在上首,就知道此人必是該部酋長脫脫不花。瞧這脫脫不花腦滿腸肥的樣子,拓拔明德心中便是一陣悲哀:「這可是成吉思汗的子孫,大元皇帝的血裔啊,可是看他的樣子,哪還有半分鋒銳之氣。本該是草原上的一頭雄鷹,卻被大明像養豬似的圈養在這兒,成了這般模樣。」
在脫脫不花旁邊,還坐着兩人,一番引見,拓拔明德才知道,這兩人一個是脫脫不花的兄弟阿噶多爾濟,一個是平素負責該部落對外貿易的長老滿都魯大人。
雙方寒喧已畢,紛紛落坐,拓拔明德帶着他的人坐在脫脫不花對面的矮几後面,中間隔着一條寬寬的紅色氈毯,拓拔明德進帳的時候,已經看到帳外正在烹牛煮羊,還有幾個身着蒙古長袍的年輕姑娘在不遠處展放歌喉,再瞧帳中這架勢,拓拔明德便知道,如果生意談成,這是要喚她們進來載歌載舞、大肆慶祝的。
脫脫不花首先向客人敬了一杯奶茶,然後一抹嘴巴,用蒙古語沉聲說道:「聽說拓拔先生是常在西域走動的一位商人?你要購買我部落的貨物,我脫脫不花非常歡迎,如果你購買的數量足夠大的話,我會給你一個非常優待的價錢,只是……我很奇怪,你為什麼一定要堅持同我本人洽談?這件事,滿都魯足以替我做主!」
拓拔明德向帳外瞟了一眼,邵千戶派來為他們帶路的那個校尉,正由他帶來的一個侍女陪着,在小河邊遛馬、散步,兩個人談笑甚歡的樣子。拓拔明德微微一笑,向脫脫不花傾了傾身子,也用蒙古語答道:「在下要同脫脫不花大人談的這筆生意非常之大,請脫脫不花大人只留下最可靠的人在身邊!」
脫脫不花把胖肥的大手一擺,說道:「這個,你儘管放心,他們是我的兄弟和我的族人,絕對可靠!你要談什麼生意,這般詭秘?」
拓拔明德神色詭譎地道:「大生意,一筆非常非常大的生意,所以,請大人莫要見怪,在說出我的事情之前,我要先驗看一樣東西,能夠證明大人身份的東西!」
帳中正談着話,幾個騎馬的漢子遠遠馳來,拓拔明德守在帳外的幾名侍衛忽見他們策馬馳來時,很是警覺地握緊了佩刀,見他們在另一處帳蓬處停下,翻身下馬,這才鬆了口氣。那頂帳蓬是灰色的,與這頂白色帳蓬只隔一個用籬笆圈起的牲口圈。
那灰色帳蓬前面也有人在迎候着,一見那些人到了,馬上笑容可掬地迎上前去,策馬而來的幾條大漢都是身材魁梧、形容彪悍的人物,個個腰畔懸刀,還有人背挎勁弓和箭壺。其中一人被其餘幾人眾星捧月一般拱衛在中間,顯然是個首領人物,雙方對答幾句,便有人掀開帳簾兒,將那大漢迎進帳去。
這條大漢四十出頭,黎黑的面龐,頰似刀削,顴骨很高,兩隻狹長的眼睛非常銳利,他提着馬鞭大步走進帳去,只見帳中一張紅氈,兩排矮几,几案上還擺着奶茶、奶酪和幾盤葷油炸過的麵食。
這人並不客套,大踏步走到左首上處盤膝坐了,仿佛一隻禿鷲似的,盯着對面那位衣飾華貴的商人,沉聲問道:「你就是拓拔明德?」
他對面那位剛剛落座的商人向他欠了欠身,微笑道:「在下正是拓拔明德,閣下……就是脫脫不花大人吧?」
脫脫不花冷哼一聲,把馬鞭往几案上一扔,微微仰起下巴,倨傲地道:「你有多大的生意,非要我脫脫不花來與你談,嗯?」
※※※※※※※※※※※※※※※※※※※※※※※※※肅州衛後衙,葡萄架下,石桌石凳,汁水淋漓,一個用井水鎮過的西瓜切成了十多塊,擺了一桌子,小丫頭唐賽兒就坐在石桌前,同那滿桌的西瓜奮鬥着,她的小肚子吃得已經溜圓,頰上滿是西瓜的汁水,看那樣子,不把這些西瓜消滅乾淨,她是不會罷休的。
地上鋪了一捆涼蓆,夏潯穿着輕袍,赤着雙足,就躺在涼蓆之上,頭枕在蘇穎豐滿結實的大腿上。西琳和讓娜面對面地盤膝坐在夏潯左側,腿上各放了一盤洗過的葡萄,她們一粒粒細細地剝了皮兒,再用牙籤剔去果核,然後填到夏潯嘴裏。
謝謝坐在夏潯聽一側,幽幽地說着話兒:「聽說相公失蹤的消息之後,家裏幾位姐妹真的是……,唉,我平時也自認是個有主意的人,那時卻像掉了魂兒似的,拿起這個忘了那個,剛剛說過的話都不記得自己說過什麼,我都如此,更不要說其她幾個姐妹了,其實我對大姐一向是不大服氣的,可這時候真的服了她……」
謝謝輕輕嘆了口氣,說道:「府中上下,夫人照樣打理的井井有條,往來探視的客人,也都接待得體,沒叫外人看了咱家笑話,可背地裏,她流的淚一點也不比我們少。皇后娘娘最近身子越來越差,頭疾發作的越來越厲害,這種時候不但不能寬慰夫人,還得夫人常去宮中探望。
謝謝真是沒用,平素以女諸葛自詡,可這時候……,要不是夫人提醒和支持,並且堅持叫穎姐姐和們我們接過來管着,相公一手創建的潛龍心血真要付諸東流了。
……往西域來尋相公的,就是我們三個了,其餘人照料家裏,梓祺一身武功,獨來獨往慣了,我們知道相公的消息之後,一時也找不到她,已經叫人在幾處聯絡地點給她留了口信兒,其實不留消息也無妨的,相公的消息整個西涼已無人不知,梓祺得到消息後,一定會儘快趕來的!」
夏潯嗯了一聲,不再優哉游哉地享受西琳和讓娜的溫柔侍候了,他輕輕坐起來,握住謝謝的柔荑,輕聲道:「我知道,苦了你們!」
謝謝搖搖頭,柔聲道:「既做了你的女人,自然與你甘苦與共,難道只知享那國公夫人的福麼?相公盡說見外的話。只是,相公歇過了今曰,是不是該加緊行程,早些回返金陵,也好叫家裏人放心。我們在外奔波,反而好受一些,夫人和小荻她們在家裏,反倒更受煎熬,一個個消瘦的……」
夏潯沉聲道:「家自然是要回的,卻不急於一時。信使已經派出,等她們得了我安全歸來的消息,心事自然可以放下。這一路回去,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做,如果先回了金陵,恐怕就要失了先機,所以……」
謝謝納罕地道:「帖木兒的大軍已然退卻,相公還有什麼事情要做?」
夏潯鄭重地道:「外敵已然退卻,但是,三千將士的血,不能白流!就算上窮九天下黃泉,我也要把于堅挖出來,告祭他們的在天之靈!」
祈連山下,那頂灰色帳蓬里,刀削臉的大漢不耐煩地沖對面那個衣飾華貴的商人道:「翻來覆去的,你要驗到什麼時候才肯相信?這個地方,誰敢冒我脫脫不花之名?再說,我又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還能事先假造印鑑麼!你倒底有個什麼大秘密與我說?」
對面那商人笑眯眯地道:「脫脫不花大人,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人在這裏,難道還能跑掉不成?這件事,真真的非常重要,在下不敢不慎啊!請稍等,我再仔細勘驗一番,馬上就好!」
草原上最外側的那幢白色帳蓬里,肥頭大耳的脫脫不花驚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地道:「你……你說甚麼?你要助我逃走,赴瓦剌稱汗?」
「是!」
拓拔明德自案後站起,將那枚金包玉的小小印鈐雙手捧起,鄭重地還回脫脫不花手裏,又退後幾步,一撩袍裾,在氈毯上跪倒,叩首道:「臣的祖父,當年就是大元之臣,在啥刺火州任達魯花赤,臣一直希望,我們蒙古人能團結起來,重現大元威風。殿下乃我大元益宗陛下嫡系後裔,臣怎忍心讓殿下作為大明之囚,生老與此。臣此番前來,就是想幫助殿下逃出生天,瓦剌三王一定會欣然迎納,奉迎殿下為可汗的!」
那扮作脫脫不花的胖子木三水一臉的冷汗,頰上的肥肉都在哆嗦,心中殺豬般慘叫:「師傅,咱只想騙點錢花花而已,怎麼……怎麼一頭扎進這樣一趟渾水裏去了,這可是殺頭的買賣呀!」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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