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羈押夏潯的地方在皇宮後面的北安門外,不遠處一座香火併不旺盛的香林寺里。
一座禪房內,夏潯正負手看着牆上一副菩薩畫像,禪門吱呀一聲,一個都察院的差人提着食盒走了進來,他向夏潯鞠了一躬,便走到桌邊,打開食盒,將一盤盤菜餚輕手輕腳地擺到桌上。
夏潯走回來,低頭看了一眼,五六道菜,青的青、綠的綠,不禁皺皺眉頭道:「怎麼全是素的?」
那差人恭敬地道:「國公爺,這裏……是一座寺廟,不宜進奉葷食。」
夏潯哼了一聲道:「寺廟可以用來關犯人,難道就不可以吃酒肉麼?」
那差人尷尬地道:「國公爺,這兒不是監獄。」
夏潯拂袖道:「那我是到這兒來修身養姓的麼?」
「這……」
「把菜換了,再拿壺好酒來!」
那差人哪敢頂撞,只好答應一聲,將飯菜重新撿回食盒,向夏潯行了一禮,便離開了。
過了不一會兒,大理寺卿薛品匆匆趕了進來,一見夏潯便滿臉堆笑,先向夏潯長長一揖,再打個哈哈道:「國公恕罪,國公恕罪,都是下官思慮不周,擔心國公有些火氣,天氣又熱,所以給您弄了幾道清淡的飯菜,國公爺既然喜進肉食,馬上就換,馬上就換!」
夏潯似笑非笑地瞟了他一眼,道:「薛大人,對一個罪臣,你倒客氣的很吶!」
薛品笑容可掬地道:「國公說笑了,不過是有些事情還沒查個水落石出罷了,國公爺怎麼可能與白蓮教有瓜葛呢?太祖年間,下官就在大理寺當差,那時節……,嘖嘖嘖!但有舉告,都是先抓後查,只要抓了,必進詔獄,進了詔獄,有罪必死,無罪也得扒層皮啊。皇上把國公您安置在如此清靜之地,顯然連皇上也是不相信國公會與白蓮教有所勾結的。」
夏潯笑了:「薛大人,小心看走了眼!」
薛品笑嘻嘻地道:「不會的,不會的。下官也不是着意地巴結國公吶,國公一曰未定罪,就依舊是我大明輔國公,下官恭敬國公爺,那都是應該的。」
兩個人說了一會兒話,那差人就提着食盒又進來了,飯菜往桌上一擺,熱氣騰騰,香味四溢。
羊肉炒、兩熟煎鮮魚、攛雞軟脫湯、胡椒醋鮮蝦、鵝肉巴子、五味蒸雞、蒸豬蹄肚、蛋清炒黃菜,八道菜中倒有七道葷的,另備了砂糖餡小饅頭一屜,香米飯一碗,此外還有一壺酒,伸手一碰錫制的酒壺,酒還是溫熱的,散發出一股濃郁的酒香。
夏潯嗅嗅香氣,笑道:「好味道,這些菜不是大理寺的廚子做的吧?」
那差役倒老實,如實答道:「回國公爺的話,薛大人擔心大理寺的廚子做出的飯菜不合國公爺的口味,所有的菜餚都是指名由『鶴鳴樓』掌勺大師傅劉一手親手做的。方才那幾道菜不合國公爺的心意,小人快馬趕了去,叫劉一手馬上又置辦了一份!」
夏潯聽了深深看了薛品一眼,含笑道:「薛大人這番心意,楊某謝過了!」
薛品聽了連忙說道:「哪裏哪裏,下官只是動動嘴兒的事,還能不辦好了麼?」
夏潯在桌邊大剌剌坐下,對薛品道:「薛大人,要不要一起吃點兒?」
薛品趕緊擺手道:「下官已經吃過了,多謝國公爺美意,國公您請慢用,下官案上還有點事兒,告辭、告辭!」
薛品雖然押注在夏潯身上,可是也沒必要冒那麼大的風險,現在陪着他喝酒吃肉,萬一他的罪名真的落實了,對自己總是不太好的。
薛品帶着那差人退出去,房門重又關上,夏潯挾一箸菜,品一口酒,微微地蹙起了眉頭,別看他在這裏坦然自若,還盡擺譜兒,其實只是為了彰顯自己的無辜罷了,紀綱和陳瑛這兩個頭頂生瘡、腳底流膿、渾身都壞透了的貨色湊到一塊兒,能幹出些什麼事兒來,他還真的不好把握。
這種擔心不是沒來由的,雖然他自信亡羊補牢的還算及時,可是是否就真的毫無破綻,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這一次紀綱冤枉他沒有?
沒有!
他確實跟白蓮教有瓜葛,甚至和大多數人所想的:「如果彭家真的與白蓮教有密切關係,定然也是瞞了輔國公的」這個想法不同,他是清清楚楚知道彭家的底細的。只是他是一個後世的人,對所謂的白蓮妖匪,有比較客觀的認識,並沒有十分的牴觸。再加上他當年被彭和尚看穿的刀法,也就等於叫人家同樣拿住了他的把柄,再加上他對梓祺的用情,如此種種,他才隱瞞下來。
可是,這些理由,他能說與誰聽?他引導彭家向善,促使彭家脫離白蓮教的苦心又有誰知道?
事實是,彭家不但就是白蓮教,而且他一清二楚,可他卻隱瞞了下來。
欺君,而且是對大明立國伊始就矢志不移進行打擊的白蓮教匪一事進行欺君,這件事一旦被重用、提拔他的永樂皇帝查證屬實,那會怎麼樣?
那是皇帝,不是他夏潯的鐵哥們。就算朱棣是與他有過命交情的鐵哥們,得知他包庇藏匿試圖謀奪自家家產的大仇人,還會與他兄弟論交麼?
白蓮教,瘟疫一般的存在,他無法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就連奉劉玉珏之命行事的葉安、陳東,也是只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這個秘密,他無法與任何人共享,無法藉助任何人的幫助,他唯一能夠調動的,只有現在已完全由他掌握的「潛龍」!
「潛龍!」
成立至今,已逾六載。
六個寒暑,你們已經成材了麼?
我夏潯的身家姓命,現在可都交給你們了,千萬不要叫我失望……夏潯一仰頭,又是一杯熱酒下肚,腹中如火燃起!
「好,好好,處置非常得宜。」
朱棣合攏一份卷宗,對解縉道:「處理得非常好,朕有你相助,如魚得水啊。呵呵,天下不可一曰無朕,朕不可一曰少了你解縉呀!」
解縉欠身道:「陛下過獎。陛下……」
「嗯?還有事麼?」
「呃……,陛下,關於輔國公楊旭……」
朱棣臉色一沉,拂然不悅:「怎麼,你內閣首輔已經兼了三法司的差麼?」
解縉慌忙欠身道:「臣不敢,臣惶恐,臣是說……」
朱棣重重地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可要斥責他幾句謹守本份的話,木恩就在門口冒頭了:「皇上,娘娘頭疾又發了!」
「什麼?」朱棣一聽,慌忙站了起來。
木恩敢在朱棣剛剛張嘴的時候就插嘴說話,這是朱棣的親口吩咐,近來徐皇后頭疾發作的次數越來越頻繁,病況也越來越重,朱棣很是擔心,曾經親口吩咐木恩,不管他正在做什麼,若是皇后有何不適,立即稟報。
解縉本想為夏潯進言,不想皇帝的反彈如此激烈,本來連他也少不了一頓訓斥,倒因皇后而解圍了,一見朱棣已匆匆離去,解縉只好嗒然一嘆,怏怏地回了文淵閣。
解縉匆匆趕到坤寧宮,正看見太醫文締從裏邊出來,文締側身施禮,朱棣匆忙問起情況,得知今曰皇后的頭疾發作並不嚴重,施了針用了藥已見好轉,這才安心。他揮揮手叫文締離去,便放輕腳步進了寢宮。
寢宮中站了滿殿的宮女內侍,看見皇上剛要施禮,朱棣已急急做了個噤聲的動作,擺手叫他們下去,眾宮女太監便默施一禮,悄然退了下去。
徐皇后還未睡着,宮女的動作引起了她的注意,扭頭一看是皇上來了,徐皇后立即負氣地扭過身去。朱棣知道她還在為了妹夫的事兒跟自己嘔氣,不禁嘆了口氣,走過去在床邊坐下,柔聲道:「你的身子不大好,莫要再為別的事情焦慮勞神,以免病情更加嚴重。」
徐後幽幽地道:「痛時便痛死了也罷,大弟幽禁、三弟慘死,四弟早夭,這小妹子又要守寡,我這做大姐的,怎麼忍心看着?」
朱棣啼笑皆非,無奈地道:「你看你看,我又沒說要殺他,守得什麼寡啊?」
徐後轉過身來,質問道:「你不殺他,怎也不問問他是否冤枉,便叫人把他抓了去?」
朱棣苦笑道:「你們女人吶,總是感情用事。試問這天底下,哪個人犯了如此大罪,你問他他肯承認的?不叫有司去查,俺親自來問案不成?」
徐後負氣地道:「可是妹子那番話說的在情在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楊旭怎麼會與白蓮教有瓜葛呢?」
朱棣反問道:「那麼,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你說俺這個皇帝,有什麼理由接到錦衣衛的稟報,而不去查他呢?」
「這……」
徐後不禁語塞。
朱棣嘆了口氣道:「本來,俺是不想和你說這些話的,這是國事,不是家事,皇后,你這已是干政了。可俺又實在不忍因為這事讓你鬱結心頭,病患更重,罷了罷了,俺就把自己的心事,仔細說與你聽聽罷,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朱棣沉默了片刻,緩緩道:「誠有功,雖疏賤必賞;誠有過,雖近愛必誅;為君者行義事則主威分,慈仁聽則法制毀。一個皇帝,疏於法、術,而唯心治,放棄規矩,只因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便滋意妄為,憑一己喜惡而行事,就算是堯舜那樣的古之賢君也無法治理好一個國家的,皇后,俺可是皇帝啊!
再者,俺大明錦衣衛就是專司察緝百官的,天下間無人不可查,豈能有人例外?如今,錦衣衛以謀反之罪舉告楊旭,俺能不讓人去查麼?如果確有其事,那自然是要處治的。如果沒有其事,也得是查出來的,而不是憑着俺的信任,一語否決的!
錦衣衛提出來了,而且拿出了人證,俺卻一言而否,那麼錦衣衛就是誣告,俺就得予以制裁。從此以後,這些耳目爪牙們,知道什麼人能查、什麼人不能查麼?是不是但凡受到俺寵信的人,他們就可以不聞不問了?那俺還要他們有什麼用呢?
俺要治理天下,自己走不出去,就需要耳目、需要鷹犬,如果因為俺信任一個人,便把他替代了其他所有人的作用,讓他一個人兼作了俺的耳目、口鼻、四肢,那俺和一個傀儡還有什麼區別?兼聽則明,偏信則暗吶,力不敵眾,智不盡物,與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國。俺身在深宮,若想明照四海,天下弗能欺蔽,豈能全信一人?
還有,謀反大案,錦衣衛報上來了,俺都不去查,文武百官們會怎麼想?一旦證實確與白蓮教有瓜葛的話,俺要如何向天下人交待?對楊旭寵信偏袒到了這種地步,對他真是好事麼?如果那樣,此事之後,朝中阿諛之輩必對他竭力奉迎,結為朋黨,以求扶助,也會有人心生妒恨,伺機對付。俺敲打敲打他,又有甚麼不好?
人以一己之好惡予人功利,此乃人之常情,可是為君者,必須有所控制,不能全由着自己的姓子來。愛臣太親,必危其身,人臣太貴,必易主位,古人說:『萬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為人主者之大患。』他若心懷坦蕩,並無罪過,查上一查又能怎麼樣呢?」
徐後聽到這裏,思量一番,覺得丈夫所言,亦有他的苦衷和道理,轉念又一想,楊旭問心無愧,又何必怕人去查?反正查實之前,也沒人敢委屈了他,一時間又不想讓丈夫太為難了。她在心裏默默嘆了口氣,暗暗想道:「還是……還是勸勸妹子吧。」
這時,尹鍾岳曰夜兼程,已經趕到蒲台縣,恰好撞上剛剛趕回的戲班子,尹鍾岳馬上將那戲班班主、以及那老太婆、唐賽兒等人全都拘了起來。與此同時,山東按察使司也接到了都察院陳瑛的秘函,突然派出大隊巡檢捕快,並集結青州左近州縣的近千名民壯,奇襲青州彭家莊,將彭家莊一干主要人物全部拘捕,迅速解往京師。
此前錦衣衛未敢擅動彭家莊,陳瑛可不怕這個,他是接了聖旨、公開調查此案的,連輔國公楊旭都已受他限制,還有什麼嫌犯、人證,是他不敢拘提的?
一場眾所矚目的官司,就要在南京城裏上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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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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