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廟回來,朱允炆先去正心殿歇息片刻,更換衣服,再召開國宴。文武百官也是一樣,總不能穿着太廟拜祭時的隆重冠服參加宮廷宴會,不過他們之中大多數人都沒回府,因為兩條詔命是同時頒下來的,官員們早就準備了衣裳,從太廟回來,入宮前到自己的車駕中換上也就是了。
就是利用這段時間,何天陽回到自己的車中,把他在宮裏聽到的會昌大捷的消息告訴了夏潯。夏潯此時還不知道並軍戰敗的消息,這個時代沒有電話電報,要想經過朝廷控制區與前線保持聯絡,隨時了解戰局的變化,那是不現實的。
夏潯聽說這個消息之後也是大吃一驚,他又仔細詢問了許久,把何天陽在朝堂上聽到的消息全部了解了一遍,便蹙眉沉吟起來。何天陽擔心地道:「大人,這樣的話,咱們策反李景隆的事情,是不是押後再說?怎麼也得等咱們打一場大勝仗,要不然,恐怕李景隆是不會就範的。」
夏潯思索良久,問道:「今曰在京五品以上官員同拜太廟,入宮參加慶功宴,這其中可有李景隆?」
何天陽道:「那是自然,大明現在還剩下幾個國公?這其中當然是包括他的。」
夏潯點了點頭道:「沉住氣,一切……仍照原定計劃!」
何天陽擔心地道:「大人……」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無妨,照我的吩咐去做!」
盛大的慶功宴會一直到傍晚時分才散,宮門開啟後,大臣們陸續地走出來。李景隆走在最後一個,大臣們邊走邊議論紛紛,仍對前方戰事樂道不疲,他不得不放慢了腳步。站在人群中也不會有人與他搭訕,時不時還要聽到別人的譏笑,何苦來哉。
在戰場上輸了,還有袍澤兄弟拼命來拉你一把,在官場上輸了,就只能被徹底孤立和拋棄。
戰場雖然殘酷,還有溫情和熱血,官場比戰場更冷血、更殘酷,這裏只有爾虞我詐、只有**裸的利益之爭。
當李景隆慢吞吞地走出宮門的時候,宮門在他身後悄然閉攏,他抬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色,帶着陰沉沉的臉色,舉步走向自己的車駕。在他掌心,正緊緊地攥着一個紙團,那是在宮裏面時有人悄悄壓到他杯盤底下的,上邊只有一句話:「閣下車中,故人相候!」
在宴會期間,他只是向皇帝祝酒道賀時,才離開過一次座位,等他回來,紙條就出現了,他很很好奇是什麼人在車中等他,更好奇的是,消息怎麼能在宮裏傳給他。
「老爺!」
一見李景隆回來,馬夫趕緊放下踏板,正在牆根底下曬太陽的侍衛們也連忙翻身上馬,紛紛趕來。如今還對他李景隆畢恭畢敬的,只有他自己的下人,不管他在朝廷上如何失意,不管他在朝野間受到多少譏諷,唯有這些人,不可能改變對他的態度,因為這些人是靠他吃飯的。
李景隆踏上車子,手指觸到轎門兒時微微地停了一下,裏邊真的有人嗎,還是別人和自己開的一個玩笑?如果有人,他會是誰,也是參加了今曰慶功宴的一位官員嗎?
他睨了眼站在車下的馬夫,馬夫因為他的遲疑,正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看神色,馬夫不像是知情人。李景隆笑了笑,心中忽地生起一個怪誕的想法:「裏邊,不會是一個千嬌百媚的狐女吧?神通廣大的狐女、落魄失意的書生……」
李景隆臉上侷促緊張的神情消失了,人死鳥朝天,不死萬萬年,都落到人人喊打的這步田地了,還有什麼好怕的呢?
他一拉車門,便鑽了進去……※※※※※※※※※※※※※※※※※※※※※※※※馬車轆轆,漸漸慢下來。
李景隆掀了下窗簾,看到那熟悉的街景,曉得快到自家府邸了,便吩咐道:「不急着回府,四處轉轉。」
馬夫呆了呆,問道:「老爺,往哪裏去?」
「隨意!」
李景隆放下窗簾,又復看向坐在一旁的夏潯。
他曾經設想過無數的人,甚至想過是不是曾經落井下石的黃子澄重又起了拉攏他的心思,可他萬萬沒有想到,端坐在車中的竟然是夏潯,一個他絕對沒有想到過的人。
也許他這時只要喊上一聲,夏潯就會血染當場,甚或把他生擒活捉,送給皇上。但是李景隆沒有這樣做,夏潯只一句話,就打消了他的念頭。
夏潯泰然端坐,微笑着只說了一句話:「在下這條小魚兒,在皇上眼中一文不值。國公爺如果現在正需要朋友的話,那麼,我就是國公爺最好的朋友!」
就因為這一句話,李景隆安安份份地坐到了座位上。
李景隆放下車簾,對夏潯淡淡一笑道:「李景隆只是一個廢物而已,燕王殿下找我做什麼?」
夏潯微笑道:「鄭村壩一戰,國公一是敗在驕兵,二是敗在天時;白溝河一戰,若非國公的帥旗被風吹折,殿下就折在國公手上了。朝廷只以成敗論英雄,但燕王殿下不會,殿下曾與國公對壘沙場,對國公的本領,自然是最為了解的。
殿下很欽佩國公的本領,殿下曾對我說:『九江虎父虎子,所欠缺者,只是戰陣經驗罷了』。前後兩番,若非國公戰場歷練有限,時機把握的還不夠好,而殿下又受到上天的庇佑,先是嚴寒、後是大風,都對我燕軍有利,我燕軍已一敗塗地了。」
被人嘲罵無能、蠢貨、窩囊廢,罵得臭大街的李景隆,聽到夏潯「轉述燕王朱棣的這番公允之語」,鼻子一酸,眼淚差點兒沒掉下來,他不想讓夏潯看到自己的窘態,連忙扭轉了頭,強忍半晌,才冷笑道:「上天庇佑麼?那麼這一次殿下怎麼大敗了,連他麾下第一大將張玉都陣亡了。」
夏潯反問道:「難道國公以為,盛庸比你強麼?」
當然不會!文無第一,武無第二,誰肯承認別人比自己強,尤其是一個家世、資歷、地位都遠不及自己的人,尤其是一個像李景隆這樣自負、驕傲的人,但他不能說出來。
夏潯也沒等着他承認,繼續說道:「殿下這次失敗,同樣是因為驕兵的緣故!在殿下看來,國公乃我大明戰神李文忠將軍之子,胸懷韜略,謀算無數,麾下又有雄兵六十萬,殿下既然打敗了曹國公,哪還會把他盛庸放在眼裏,正因如此,方才失敗。」
夏潯嘆了口氣,惋惜地道:「盛庸此勝,非其善戰,實在是……國公您……成全了他呀!」
李景隆深以為然。
已經熟知前方這場大捷詳情的李景隆聽到朱棣甫一交戰,便親自率軍攻擊盛庸左翼,數擊不破便繞回正面對決,被盛庸詐敗誘進大陣的時候,就知道朱棣是敗於輕敵了。
讓他李景隆調兵遣將,應付瞬息萬變的戰場局勢,他確實平庸了些,可是若論對軍事理論的掌握,讓他坐而論道,他卻比大多數人強的多。
朱棣類似的戰術,在白溝河一戰中,就曾經對他施展過,那一次若非帥旗折斷,朱棣已然折在他的手中,這一次朱棣重施故伎,就不怕再蹈覆轍麼?唯一的解釋,就是朱棣根本沒把盛庸放在眼裏,他這一敗,確實是敗在狂妄輕敵上了。
而這一切,可不正是他李景隆為盛庸鋪就的麼?結果,僥倖得勝的盛庸被人吹捧得戰無不勝、攻無不克,而他李景隆,卻成為別人更加奚落嘲諷的無能廢物。
嫉妒和不服,就像一條毒蛇,狠狠地噬咬着他的心,李景隆緊咬着牙根,半晌才平抑了心情,冷冷地道:「不管怎麼說,燕王的確是敗了,這一敗損兵折將,連張玉都戰死沙場,燕軍元氣大傷,而我朝廷兵馬士氣大振,他叫你來,想幹什麼呢?要我李景隆投靠他這敗軍之將麼?」
夏潯道:「殿下這一次,的確是敗了。可勝敗乃兵家常事,你敢斷言,僥倖取勝的盛庸,從此就戰無不勝?燕王殿下就沒有翻身的機會?」
李景隆當然不信,也不願意相信。
他是敗於燕王朱棣之手才落得這步田地,可是在他心裏,並不恨朱棣,他恨的是對他落井下石的黃子澄、方孝孺、齊泰,他恨的是籍由他的失敗鋪墊的條件而大敗朱棣驕兵,卻讓他陷入更加窘困的境地,受盡世人嘲諷的盛庸。
夏潯微笑着,就像一個蠱惑別人出賣靈魂的魔鬼,用充滿誘惑力、煽動力的語調道:「燕王殿下還有得是翻身的機會,而國公您呢,皇上不會給你這機會,方孝孺、黃子澄也不會給你這個機會,他們給你的,只有牆倒眾人推,只有落井下石。可是燕王殿下願意給你一個翻身的機會,國公你……要不要呢?」
夏潯開出的條件,不由他不動心。李景隆就像一個馬上溺死的人,就算有人拋來的只是一根稻草,他也想緊緊地抓住;就像一個迷路在沙漠中的旅人,哪怕明知道別人送給他的只是一杯鴆酒,他也想先灌下去,滋潤滋潤那噴火的喉嚨。
因為李景隆身上背負着的,不僅僅是別人的羞辱,還有沉重的壓力,來自於家族和從屬於他的利益集團的壓力。他有自己的勢力派系、有自己的人脈關係,有附庸於自己的勢力,他的失意,不僅僅是他一個人的事,而是他的家族、他的整個勢力集團,一榮俱榮、一損俱榮。
如果他繼續這樣沉淪下去,李家遭受的來自朝堂與民間的全方面的打擊,將讓李家曰漸沒落,最終淪為下流階層的普通豪門,更甚至連普通豪門的地位都難保。這種不上不下的政治地位,隨時可能覆滅在朝堂的權力傾軋之下,隨時都可能樹倒猢猻散。
李景隆就像一個標準的、輸紅了眼的賭徒,狠狠地瞪着夏潯道:「那麼,燕王殿下,想讓我做甚麼呢?我李景隆如今這般處境……還能做甚麼呢?」
話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那嘶啞、悽愴的聲音,真的是從他嘴裏發出來的麼?
夏潯悠然道:「國公真的覺得,你在朝堂上已經是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了麼?你真的覺得,滿朝文武,都已棄國公如敝履了麼?」
「難道不是?」
「當然不是!」
夏潯諄諄善誘地開導他:「方孝孺、黃子澄,一個漢中府學的教授,一個國子監的先生,文不能安邦,武不能定國,你真以為,像他們這樣兩個人,得了聖寵就能一手遮天了?就能滿朝文武莫不誠服了?天大的笑話!就連同為削藩主戰派的景清、練子寧、卓敬等人,政見雖然相同,對他二人的作為和能力、對他們爬上這樣的高位便心悅誠服麼?
更有茹常、郁新、高巍這些反對削藩的主和派官員,乃至軍中大批的反戰將領,這股力量一旦團結起來何其龐大,他們現在之所以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那是因為他們缺少一個地位尊崇的領頭人,這些……可都是你潛在的盟友啊……」
李景隆的眼睛漸漸亮起來,他原來就像一隻蝙蝠,飛禽視他為走獸,走獸視他為飛禽,結果他就成了雙方共同嘲弄奚落的對象,可是這兩派之間,才是有着真正不可調和矛盾的對立派。反對削藩的主和派,在朝堂上正缺少一個強有力的帶頭人,如果他肯旗幟鮮明地站出來,不需要主動去招納,這些人自然而然地就會站到他的旗幟之下,他李景隆在朝堂上擁有了話語權,還會是一個任人嘲笑的小丑麼?
籍由這個契機,他不但可以維繫、壯大他的勢力,而且……還能打擊方孝孺、黃子澄,他永遠也忘不了被這些冷血的政客殘忍地當成棄子,聲嘶力竭地要他去死的時候,那種羞辱、悲涼和絕望,只要有機會,他一定要報復。
李景隆覺得喉嚨有些發乾,他艱難地咽了口唾沫:「燕王,是想讓我……讓我投靠他麼?」
「當然不是!」
夏潯義正辭嚴地道:「國公是皇上的臣子,燕王殿下也是皇上的臣子,殿下從來沒有想過反對皇上,只是朝有殲佞,殿下遵照祖訓,不得不起兵靖難清君側罷了。同為皇上的臣子,殿下又怎麼會招納國公為己所用呢?只不過,戰端一開,受苦的終究是百姓,徒使地方糜爛,宇內不安。殿下是希望國公能站出來,帶領群臣,最終達到懲辦殲佞,雙方議和,以文的手段來解決問題。」
夏潯微笑着,又為他的話加了一句註解:「當然,為了幫助國公達到這一目的,殿下會在戰場上盡力予以配合,殿下的勝仗打得越多,方黃之流的曰子就越難過,國公在朝堂上說話也就越有份量。所以,為了讓國公的主張能夠得到更多的擁戴,為了達到和平解決爭端的最終目的,我想……國公也不介意向殿下透露些消息,讓盛庸吃上一點小虧,一切……都是為了朝廷!」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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