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英神色惘然,盯着地上的刀鋒血跡,過了好一會兒,慢慢的說道:「你為什麼要阻止我?」
「……」
「難道,你不想報仇?」
謝烽也盯着他的刀,盯着那在白雪上紅得更加刺眼的血色,慢慢的說道:「報仇,當然要報,我這一次回來,就是為了報仇。」
「……」
「但我的仇,不只是你們宇文家一家的。」
宇文英的神色一凜,慢慢的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裴元修,然後看向謝烽,說道:「所以,這就是你跟他結盟的原因?」
謝烽閉緊了嘴,沒有說話。
但他深重的眼眸里那一閃而過的犀利的光,已經說明了一切。
我在遠處聽着他們兩這一段沒頭沒尾,讓周圍的人疑惑不已的對話,心裏卻是越來越沉,好像有一點什麼東西,離我只一層薄薄的窗戶紙,我甚至已經看到了真相散發出來的光,卻始終沒有辦法看透那層紙後面的東西。
也許是因為,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進入京城。
謝烽身上所有的謎團,他和裴元修會結成聯盟的原因,大概只有真的在他們拿下京城,奪取了王位之後,才會大白天下。
想到這裏,我的呼吸更加沉重了一些,但我什麼話都沒有說,只是慢慢的鬆開已經被冷風吹得僵硬的手指,帘子垂落下來,將寒風擋在了外面。
似乎聽到了我這邊的動靜,韓子桐回過頭來,看見我臉色蒼白的靠在窗邊,呼吸紊亂得好像整個人都有些不知所措了,她皺了皺眉頭,下意識的問道:「你怎麼了?不舒服嗎?」
我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外面,很快便開始有了響動,是崔堅成和宋宣他們領導着軍隊開始往前走去。
我知道,雖然宇文英有着過人的本領,甚至可以跟謝烽一較高下,但個人的能力再是高強,也不可能抵抗這樣的軍隊,每個人都是強大的,但也同樣,是弱小的。
這一場對決,雖然勝負未分,但結果已經顯而易見了。
終於,在呼嘯的北風中,我們聽到了遠處的城門被慢慢的打開的聲音,那嘶啞而悠長的聲響,好像一個老人沉重且充滿哀傷的嘆息。
雖然心中萬般不忍,但這一刻,我還是咬着牙,再一次撩開帘子看向外面。
大概是因為空開的大門,將城內所有的氣息都釋放了出來,這一刻風雪比之前更狂暴了數倍,甚至連好幾個人都有些站立不穩,裴元修座下的馬都不安了起來,所有的人的目光都看着前方那洞開的大門,裏面,除了突然湧出來的狂風暴雪,竟然是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沒有一個守城的士兵,沒有一個老百姓。
空蕩蕩的街道,被風吹得無處安身的枯葉,飄揚的碎雪,將這個城門襯托得更加蒼老,也更加深幽了起來。
連裴元修也皺起了眉頭。
就算已經事先得到了謝烽的提醒,也猜到了宇文英的來意,但真正看到完全不設防的天津城,還是讓他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些衝上前去的隊伍也愣了一下,不過崔堅成大概早就已經按捺不住,這個時候立刻揮劍指向前方:「進城!」
眼看着那些士兵就要進入,謝烽突然上前一步。
「等一下!」
崔堅成他們停下腳步,回頭看着他:「什麼事?」
謝烽道:「進城之後,無論如何,不要驚擾城內的人。」
崔堅成皺了一下眉頭。
雖然他不至於要像那些普通的士兵一樣,通過攻陷一座城池之後進城劫掠來撈錢,但這種事向來都是不需言明的;況且天津城內的局勢到底如何,他們一點都不知道,誰也說不清會不會像在淮安城一樣,在什麼地方就隱藏着隨時要跟他們做對的「暴民」,如果完全沒有下馬威,他們很可能會在城內吃虧。
可現在謝烽突然這麼說,顯然讓他有些意外。
不過,崔堅成也很明白,能打開天津城的大門,謝烽這一次是居功至偉,他的話,絕對有分量。
於是,他看向了裴元修。
裴元修的目光落在了宇文英身上,沉默了一會兒之後,他點了點頭:「照他說的做。」
崔堅成微微蹙了一下眉頭,但還是立刻應道:「是。」
另一邊的宋宣就根本不用吩咐了,也帶着大隊人馬沖了進去。
過了一會兒,一隊人馬從裏面出來了,宋宣策馬走到裴元修的面前,裴元修問道:「裏面情況如何?」
宋宣神情複雜的看了宇文英一眼,然後說道:「公子進去一看便知。」
「……」
裴元修微微有些意外。
他們在進城之前,甚至在來到天津之前,一定對裏面的情況有過各種猜測,但從現在宋宣的神情來,顯然之前所有的猜測都錯了,是他們從未想過的情形。
裴元修想了想,招呼了身後的人馬,連同我們的車隊一起,都慢慢的朝着那洞開的大門駛去。
我沒有再放下帘子。
進入城門的時候,風格外的大,幾乎把帘子都要吹走了,而我的眼睛也被外面不斷吹進來的雪團弄得微微的發疼,可是當我們看到裏面的情形之後,我連眼睛都閉不上了。
城內,一片寂靜。
除了剛剛派出的人馬,那些跑到各個關卡把守住的兵將之外,整個天津城內只剩下了呼嘯而過的風聲,連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
而當我們的馬車過了城門,我再回頭望向城樓上,果然如謝烽之前所說,這裏沒有伏兵,不僅沒有伏兵,連一個看守的士兵都沒有,空空如也的城樓只有那些隨風飄揚的旌旗,還能昭示着這個地方曾經是進入京城的要塞,是京城最重要的衛城。
可是,為什麼會——
裴元修策馬走在我們的前面,他只有一隻手持韁,另一隻手垂落在身側,這個時候,的確是不用他再有任何戒備的。
他微微蹙了一下眉頭,看向跟謝烽一起,慢慢走進來的宇文英。
他說道:「這就是你獨自在外面,抵擋我們的原因?」
天津城,已經成了一座空城了。
當然,並不是一個人都沒有,我們的馬車沿着大路慢慢的往前走,沿途能看到櫛次鱗比的商鋪,街邊一些簡陋的小攤的痕跡,還有就是民居,大大小小,有的華麗,有的簡單,有的雕欄玉砌仿若天宮,有的家徒四壁只余木籬,所有的大門全都緊閉着,只有一些簡陋的房子裏,能看到窗戶的裏面冒出一雙雙驚恐不已的眼睛,好像一隻小兔子,眼睜睜的看着餓狼闖進自己的家園。
這一刻,我也終於明白過來。
裴元修他們的戰火從江南點燃,一直到這裏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幾個月,天津城當然早有耳聞,他們當然也要做出自己的應對。
只是,我們所有人以為的應對,應該是天津城會發揮自己咽喉要塞的作用,誓死捍衛京城的安危,但誰也沒有想到,這裏竟然真的唱了一出「空城計」,大部分的老百姓都已經離開了這座城,甚至連一兵一卒都沒有留下,而眼下還留在城中的,大概是一些根本無路可走的窮苦百姓,走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大概死在自己的家裏,還算是一種福氣。
這跟當年,揚州城在風雨飄搖中,大部分的商賈富人都撤走離開,後來甚至連揚州城的老百姓也開始大量的遷徙,最終進入蜀地被輕寒接納,訓練成自己的府兵是一樣的。
只是,我不明白。
為什麼?
天津城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這裏的守將呢?朝廷的王師呢?難道對於這裏的陷落,裴元灝一點都不擔心?
拿下了天津之後,裴元修的軍隊就可以直指向京師,連一點轉圜的餘地都沒有了!
他到底,在想什麼?!
明明外面呼嘯的冷風已經把人都吹得冷得快要失去知覺了,但我的心頭卻一陣一陣的燥熱,好像有一股說不出的火焰在燃燒着,幾乎將我的五臟六腑都要焚燒得乾枯成為灰燼。
而宇文英聽到裴元修的問話,只淡淡的垂下了眼瞼。
四周,還能聽到他們的隊伍往各個關口飛奔,在各個路口巡邏傳來的馬蹄聲。
過了一會兒,崔堅成也帶着一隊人馬回來,向裴元修報告,情況就跟他們現在看到的一樣,沒有一兵一卒,沒有暗藏的伏兵。
裴元修微微眯了一下眼睛,道:「府衙呢?」
「就在前方,我們的人沒有硬闖,但已經完全控制起來了。只是——」
「只是什麼?」
崔堅成猶豫着說道:「看起來,好像也跟外面的一樣。」
「……」
連府衙,也一個人都沒有?
難道,真的是人去城空?
我看見裴元修的眉頭慢慢的皺了起來,這個時候韓子桐從馬車上下去,走到他的跟前:「元修,不論如何,我們都要先去看看再說。」
裴元修點了點頭,但立刻,他又回過頭來看着我。
如果府衙內真的空無一人,也就罷了。
但如果又像在滄州城一樣,大火參天,屍橫滿地,那——
他顯然在猶豫要不要帶我去。
這時,謝烽在一邊對着宇文英說道:「宇文公,還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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