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刻,韓子桐的呼吸都窒住了。
因為站在門口的,就是裴元修。
他仍舊是一身白衣,在夜色中散發着淡淡的,如同月華一般的光芒,可這樣的光芒卻有一些意外的,黯然的感覺,大概因為他的臉上是沉沉的神情,眼中甚至也沒有什麼光,當他抬起頭來看向我們的時候,我甚至覺得自己眼前站着一個陌生人。
大概因為,有一些東西,已經完全無法遮掩,更沒有辦法逃避下去了。
而韓子桐,她整個人像是已經完全失去了意識,就這麼傻傻的,攤着兩隻空蕩蕩的手望着裴元修,那種感覺,好像整個人都放空了,什麼都拿不住,也什麼都不敢要,不敢爭取的樣子。
她顫抖的聲音輕輕的響起:「元修,你——」
我又轉過頭去,看了看一言不發的裴元修。
韓子桐整個人都在發抖:「你,你什麼時候來的?」
「……」
「你聽到了什麼?」
她有些慌亂了起來,甚至根本不等裴元修回答,又慌忙說道:「不管你聽到了什麼,都是假的,是顏輕盈她在胡說八道。我,我沒有——」
這時,裴元修淡淡的開口了,聲音有些刻意的冷漠,卻也掩飾不了這一刻他內心的衝動。
他說:「我,來了一會兒了。」
「……」
「該聽到的,我都聽到了。」
「……」
「我也知道,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當他說完這句話,韓子桐就像是徹底被人剪斷了連線的木偶,整個人都失去了牽引,腿一軟,整個人都狼狽的跌坐到了地上,而她的一隻手就正正摸到了剛剛落在腳邊的那把短刀。
一碰到刀柄,她整個人都顫抖了一下,抬起頭來看着裴元修,又看向我。
突然,她好像明白了什麼:「你——是你!」
「……」
「你是故意的!」
我低頭看着她,眉頭微蹙卻什麼都沒說,也是說不出來,而這一刻,韓子桐的臉上怒意勃發,一下子抓起那把短刀,猛地站起身來:「我殺了你!」
這一刻,她像是已經完全失去理智,在昏暗的燭光下,我看到她的眼睛一瞬間充血通紅,仿佛從剛剛陷入陷阱的困獸,一下子變成了衝出困境的猛獸,要用自己的尖牙利齒撕碎眼前的一切,尤其是我!
「蒼」的一聲,那把短刀被她拔出刀鞘,一道寒光閃過了我的眼前。
頃刻間,她已經抓着刀柄怒吼着朝我沖了過來,我和她之間不過短短的幾步距離,這個時候甚至已經容不得我去反應,去躲閃,那鋒利的,散發着攝人寒意的刀尖已經近在眼前,就要刺穿我的胸膛了!
就在這時,突然,一隻手從旁邊橫了過來,一把抓住了短刀!
韓子桐用盡全身力氣的刺出這一刀,這一刻也完全來不及停止,鋒利的刀刃在那隻手的手心裏「呲」的一下,頓時割破了那厚重的手掌,只見一縷血紅從那緊握的指縫中浸了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慢慢的整個手上全都是湧出來的鮮血,甚至染紅了整把短刀,鮮血沿着刀尖一點一點的往下滴落。
這一刻,我和韓子桐已經完全驚呆了。
抬起頭來,就看到裴元修沉沉的面容,眼中分明閃爍着劇痛帶來的顫抖,他卻只是看着我:「沒事吧?」
「……」
我的喉嚨已經完全啞了,說不出話來,只看着他。
沒有得到我的答案,其實誰都知道,那把刀根本連我的衣角都沒有碰到,就被他牢牢的握在了手中,但他還是看了我一眼,確定我沒有受到一點傷害,這才像是鬆了口氣似得,轉頭看向韓子桐:「你忘了我說的話了嗎?」
「……」
「不管發生了什麼,不管你們要什麼——只有她!」
「……」
「只有她,你們不能傷害,更不能碰!」
這一刻,已經不等他開口勒令,韓子桐在他的手一握住自己的刀的時候,整個人就像是被自己刺中了一樣,完全驚呆了,這個時候更是魂不附體,在裴元修說完最後一個字之後,手一松,刀柄被她放開了。
而裴元修還緊握着刀身不放,一直到確定不再有任何危險襲來的時候,才鬆開了自己的手。
哐啷一聲,那把短刀又一次跌落在地。
但這一回,帶着刺眼的鮮紅!
我突然覺得有一股眩暈感襲來,幾乎要將我擊倒,明明屋子裏這三個人,我應該是唯一一個內心和身體都沒有遭受重創的,卻反而也像是被他們的痛苦感染着,也痛了起來。
我看見裴元修那隻手慢慢的放下來,垂在身側,看不到他掌心的傷,只能看到鮮血不斷的沿着他的指尖往下流,一滴,一滴,滴落到地上。
屋子裏,突然間充斥着濃濃的血腥味。
我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是啞的:「你——」
感覺到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是什麼都說不出口,裴元修低頭看着我,在這樣濃濃的血腥氣中,他的目光卻溫柔得像是一片雲,一陣風,輕輕的說道:「別擔心,只要你沒受傷,就好。」
「……」
而韓子桐,終於踉蹌着站穩了。
她大概做夢也沒有想到,剛剛說完那些話之後,裴元修居然就會站在門口,而且會聽到她說的所有的東西,更沒有想到,裴元修會用自己的血肉之軀,來阻擋她刺向我的那一刀。
我知道,那一刀,不僅僅是傷到裴元修的身上。
更是傷到了她的心上。
這一刻,我聽見了裴元修刻意壓抑着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韓子桐凌亂的心跳和呼吸,仿佛周圍的一切都完全亂套了,看着他們兩這樣沉默着相對着,一時間,我有一種無法呼吸的壓抑感。
我慢慢的邁出一步,走到了他的身邊,牽過了他的手。
他沒有阻撓我,也許是因為已經沒有了阻撓我的力氣,任由我輕輕的捧起了他的手,反過來一看,掌心那一道深深的血口就映入眼帘,頓時刺得我眼前一紅,手都微微的顫抖了一下。
看見我這樣,他反倒低聲說道:「沒事的,不痛。」
「……」
我低着頭沒有看他,只是覺得那血紅的顏色仿佛一團燃燒的火焰,燙得我幾乎要落淚,我死死的咬着牙,才抑制住這一刻心中湧起的無助和傷感,從袖子裏拿出一塊手帕來,為他包紮上。
傷口雖然深,但幸好沒有穿透,他的手指也還能動,應該也沒有傷及筋骨。
等到給他包紮好了之後,我輕輕的捧着那隻手放下去,然後說道:「你們,談吧。」
「……」
「我去讓人給你叫大夫過來。」
說完,便轉身要走。
裴元修並沒有要阻止我的意思,剛剛站在門口沒有躲閃,以及後來他對韓子桐說的那些話,就證明他今夜是要來面對一切的。只是在我做過他身邊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叫我:「輕盈……」
我的腳步一滯。
但我沒有回頭,只輕輕的說道:「這個時候,三個人,實在太多了。」
「……」
「既然你們兩現在都在這裏,不妨把一些話都說清楚。元修,你不是一直就在猶豫嗎?子桐小姐她到底願不願意,這樁婚事到底應該怎麼決定,其實我覺得,你應該聽聽她是怎麼想的,或者說,她想要什麼。」
「……」
「至於你,子桐小姐,」我又回頭看着她,輕輕的說道:「你心裏到底是怎麼想的,你想要什麼,隱瞞了這麼久,你也該找個人說說了。」
「……」
「這個人是他,這個機會,大概也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
「如果你還要把一切都藏在心裏,繼續隱瞞下去——」
這句話我沒說完,因為看到她眼中幾乎破碎的目光,已經透射出了太多的痛楚,於是我只是淡淡的轉過頭去,便要從裴元修的身邊走出去。
可這一回,他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掌心,還有傷,鮮血也已經浸透了那塊手帕,當他抓着我的時候,我的肌膚甚至都能感覺到他體內血液的溫度,燙得我微微一哆嗦。
我抬頭看向他。
夜色中,他的目光忽閃說,仿佛也有許許多多的話想要說,甚至他手上的力道都要比平日裏任何捉住我的時候更沉重得多,不過儘管他的眼睛裏閃過了千言萬語,這一刻,卻只問出了一句最讓人無力的話——
「為什麼?」
為什麼?
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的嘴角忽的閃過了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只是這一刻,是無比苦澀的笑,然後淡淡的說道:「是你把我從西川帶到金陵的,就不要問我為什麼了。」
「……」
「不過這一刻,難道你自己不想去面對嗎?」
「……」
說着,我又用眼角看了一眼身後已經完全失去了反應的韓子桐,再看了他一眼,沒有再說什麼,只是用另一隻手輕輕的將他的手拿了下去:「你們兩個,好好的談一談吧。」
「……」
「我去讓大夫準備一下。」
說完,我從他的身邊走了出去。
門,也關好了。
所有的寒冷和疏離都被隔在了門外,但當我扶着兩邊的門框,關上門的時候,卻感覺到一陣涼意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直直的染到了我的心裏,這個時候已經快要到三更了,夜深露重,誰都不願意在這個時候穿着單薄的衣裳走在外面的。
可我,卻甘之如飴。
當我慢慢的走下台階,走到那片竹林里的小路上時,就看到那兩個少女還站在前面不遠的地方,都小心翼翼的看着那邊的精舍,一看到我走過去了,急忙迎上來:「顏小姐,你怎麼出來了?」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啊?」
我搖了搖頭,道:「沒事。」
她們兩還有些不安的:「我們剛剛看到韓二小姐進來,她的手裏有刀,所以我們兩就一個立刻去請裴公子過來,一個在外面守着。」
「她沒傷着你吧?」
「當然沒有,」我勉強微笑着抬起手來給她們看,但一抬頭,就看到手腕上那幾道血痕,是剛剛裴元修抓我的時候留下的,頓時臉上的笑容一滯。
那兩個少女也愣了一下:「這是——」
我看着自己的手腕,心裏也像是壓上了一塊沉重的石頭,我深吸了一口氣,然後說道:「這不是我的血,受傷的是裴公子。」
「啊?!」
她們兩驚了一下,而我已經深吸一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說道:「你們一個人陪我留在這裏,另一個就趕緊去找府里的大夫吧。他雖然沒傷到筋骨,我也給他包紮了一下,但還是要讓大夫過來看看。」
那兩個少女立刻答應着,其中一個轉身往外跑了出去。
而另一個就留在了我的身邊,大概是看着我手上的血痕,看着那邊安靜得沒有一點聲息的屋子,還有些心有餘悸的:「顏小姐,到底出什麼事了?裴公子和子桐小姐不會有事吧?」
我搖頭道:「沒事。只是現在要給他們一點時間,讓裴公子和子桐小姐好好的談一談,如果他們談清楚了,那將來,這個內院也就沒什麼危險了。」
說完,我領着她朝外走:「走吧,我們守到門口去,別讓人進來打擾了他們。」
那個少女越發不解了:「這麼晚了,還會有人來嗎?」
我笑了笑。
我們兩個人慢慢的走出去,才剛剛走到大門口,就聽見外面一陣腳步聲,非常的焦急凌亂,而一抬頭,就看見小橋的另一邊,一群人急匆匆的朝着這邊走了過來。
這個少女睜大眼睛:「真的有人來啊!」
我仍舊只是淡淡的笑了一下,看到那一群人當中,走在最前面的是兩個提着燈籠的侍女,微弱的燈光在夜色中不斷的忽閃着,照亮了他們眼前的路。當他們都上了小橋之後我才看清楚,那兩個侍女的身後,是兩個小廝躺着一張藤椅,藤椅上自然是韓若詩,但她沒有躺在那裏,而是急切的撐起身子看着前方,好像恨不得能自己插上翅膀飛過來似得。
而當她一看到我站在門口的時候,即使那麼漆黑的夜裏,我也看到她的臉色沉了一下。
終於,他們一行人走到了內院的門口。
而我身後的那個少女也不動聲色的走上前去攔住了他們的路。
那兩個小廝將藤椅放下來,跟在他們後面的還有兩個侍女立刻上前來扶着韓若詩從上面走下來,然後慢慢的走到我的面前。
我看到燈光下,韓若詩的臉色也並不比剛剛她妹妹到內院來時的臉色好看,而且額頭上全都是冷汗。我微笑着迎了上去,笑容可掬,就像是專門站在這裏迎接他們似得:「夫人,這是怎麼了?大半夜的帶了這麼多人來?」
她看到我,臉上的神情微微有些難看,但還是勉強的做出一個笑容來:「姐姐,剛剛子桐是不是來這裏了?」
「是啊。」
「那,元修呢?」
「他也來了。」
這一下,韓若詩的臉上血色盡退,好像全身的血液都被凍成了冰,她下意識的上前一步就想要往裏走,我卻迎了上去,不動聲色的擋在她面前,微笑着說道:「夫人有什麼事嗎?」
她想要往裏走,卻被我晃動着身形正正的擋住了她,頓時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了起來,她抬頭看着我,沉聲道:「顏小姐,這——還用問嗎?」
「嗯?」
「男女授受不親,孤男寡女在三更半夜獨處一室,這傳出去話可不好聽。再說了,元修是我的夫君,子桐是我的妹妹,這種事情,瓜田李下,正應該避諱的吧。你讓他們兩在你的房間裏,難道我不應該來過問一下嗎?」
「哦,原來夫人是要來過問一下。」
我笑着說道:「不過夫人可以放心,我向夫人保證,他們兩絕對不會有任何不軌的舉動,不過是在一起,談談事罷了。夫人之前不是也說,這府上的事大大小小的,都是子桐小姐在打理嗎,她平時跟她姐夫獨處的時間,其實也不少吧。」
「但這不一樣!」
「有什麼不一樣的?難道是,他們談論的事,跟平常的不一樣嗎?」
我微笑着,挑了挑眉毛看着她:「難道就應該他們要談論的,是關於子桐小姐的事,所以就不可以單獨在一起討論嗎?」
一聽我這話,韓若詩的臉色更難看了:「你說,他們要討論什麼?」
我笑道:「昨天,公子和夫人不是就在商量嗎,就是子桐小姐的婚事,我想現在,裴公子應該在也跟子桐小姐商量這件事。」
「……!」
「雖然夫人說,長姐如母,有些事情應該你為她做決定,但我覺得公子心裏還是希望能聽取一下子桐小姐的意見。畢竟,出嫁的是她,她可是個有感情,更有感覺的人,不是一個工具。」
韓若詩這一回終於有些維持不住臉上的笑容,面色完全沉了下來:「你說什麼,工具?」
「哦,我失言了,」我笑道:「常人若見到夫人極力讓子桐小姐出嫁,只怕會誤會夫人為了拉攏渤海王的勢力,所以利用妹妹,當然,夫人怎麼會是這樣的人呢!」
「……」
我說着,看着她沒好氣,又被我堵得說不出話來的樣子,微笑着加重了一點口氣:「夫人不是這樣的人,裴公子他,也不是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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