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聲音就像是天空中突然炸響的一記悶雷,在群山峻岭中迴蕩,聲音越來越大,甚至連江面都感覺到了一些震動,我看着那些激涌的江水發出了不同尋常的顫抖,而江岸上那些列隊的士兵,似乎也受到了江水的影響,都開始了一些異動。
尤其是,剛剛後退了五十步,處在最靠近山地的那一支軍陣的士兵。
他們突然開始往旁邊撤去。
一支上千人的部隊突然的轉移,自然是動靜不小,地上的塵土都被激得飛揚了起來,頃刻間就遮天蔽日的,幾乎將那些人全都給遮住了,只能隱隱的看到煙塵當中那些人的影子在不停的跑動着。
他們這是幹什麼?
我還沒反應過來,而這一刻,那種悶響已經越來越近,似乎已經在周圍的群山之間迴響了起來,甚至有一股無形的氣息,已經緊迫的逼到了眼前。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沉默不語的謝先生突然說道:「你們看。」
大家的眼力都不及他,還沒看出什麼來,而他卻皺着眉頭,再過了短短的一息的時間,就看到有什麼東西,從那煙塵當中沖了出來。
定睛一看,那竟是一支騎兵隊伍!
騎兵!
我的腦子裏嗡了一下,甚至已經來不及去想這支騎兵隊伍到底剛剛藏身在什麼地方,又為什麼突然出現了,就看着那個站在高處的旗手突然間並舉起兩隻手,然後雙臂一展,將兩面旗子在空中劃開!
這是——
在這一道指令下,之前已經準備衝鋒,卻因為那些箭矢的衝擊而被阻攔了去路的第二段軍陣立刻從中間斷開,就像剛剛他們分成三段軍陣一般,整齊的朝着兩邊撤離!
緊接着,那個旗手將手中的兩面旗幟畫了個圈,然後再次分開到兩側!
立刻,那些原本已經衝到了淺水區域,跟那些登岸的士兵混戰成一片的兵士,這一刻全都開始撤退了,但他們撤退的方向不是往後,而是朝着兩面!
立刻,河岸上那一片寬闊的,原本以為會混戰成一片的石灘,突然之間空出了一大片的空白,而那一支騎兵像是一隻離線的箭,從後面飛馳了上來。
他們背後拖着一條混混煙塵,卻根本無法觸及到他們迅疾的身影,就在這時,剛剛還在立在一旁發號施令的趙雲成,還有他身邊的幾個部將已經全部策馬沖了過來,跑在了那支騎兵隊伍的最前方,就看見趙雲成拔出腰間的寶劍,對着前面的已經在淺水區混戰了一會兒,還沒來得及完全登岸的敵軍——
「跟我沖!」
越來越多的迅猛的身影從那遮天蔽日的煙塵中沖了出來,大概有幾百名騎兵組成了這支隊伍,而趙雲成的騎術尤為精湛,如果說這支騎兵像是一隻離線的箭,直直的刺向前方的敵陣,那麼他就是箭矢尖端那最鋒利,最有殺傷力的箭尖。
這支箭矢,直直的衝進了敵陣當中!
剛剛那些登岸的士兵已經在水中掙扎了半天,加上和這邊的第一隊人馬廝殺,早已經消耗了大量的體力,這個時候面對呼嘯而來的騎兵,如同遇上了一頭出閘的猛虎,完全沒有了抵抗能力,而他們後面緊跟着想要上岸的人,因為前方戰事激烈的關係,加上江水被他們的混戰而激起了一人多高的水花,還有那些人的呼吼聲,完全看不清前方,也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馬蹄已經高高揚起在眼前!
趙雲成沖在了最前面,在人立而起的馬背上,舉起雪亮的長刀,狠狠的揮舞了下去!
在平坦的戰地上,一隊騎兵衝擊的能力勝過一個軍陣的步兵,這也就是我之前一直擔心的,趙雲成在西大通跟着屠舒瀚打了那麼久的仗,應該最熟悉騎兵的戰術,在這個地方作戰只怕他會被牽住手腳,卻沒想到,他比我更明白自己的優勢在什麼地方,也更明白應該以何取勝。
頓時,水聲,呼喊聲,響成一片。
江水一整個都了起來,我們幾乎已經看不清到底哪裏是自己的人,哪裏是對方的人,只能聽到駿馬悠長的嘶鳴,還有風聲呼嘯着經過耳邊。
裴元修掙扎着,慢慢的從椅子上站起來,韓子桐急忙過去扶着他,他走到船頭,伸手扶着圍欄,看着下面的激烈戰事,聽着風聲中傳來的呼吼聲,目光漸漸地變得凝重了起來。
……
一直到夕陽落山,江水奔流不息,隱隱翻着紅浪,又被夕陽光鍍上了一層金色,卻越發顯出了這場戰事的激烈和慘痛。
這場戰事,結果已經不言而喻。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到戰爭,之前在年保玉則,我甚至親身經歷了,在那些刀光劍影中穿梭過,可這一次,卻是我第一次,站得那麼高高的,看着那些人在刀鋒劍刃之下被殺得血肉模糊,不僅是屍橫遍野,甚至許許多多的屍體隨着江流就這麼漂走了,再也找不到了。
江水中翻滾着的紅浪,記述了每一個慘烈的死亡。
原來,高高在上,看着戰爭的感覺,是這樣的。
如同當年劉輕寒說——頓開天眼看紅塵。
可憐身是眼中人。
即使遠離戰場,即使他們沒有傷害到我一分一毫,可我仍然能感覺到戰爭帶來的創傷深深的刻在了我的心裏,即使大船後退,停駐在了上游,夜幕降臨時,我也仍舊無法平復那種傷痛,和那種悸動。
儘管,我也是為趙雲成高興的。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之前我認識的,是吉祥村的趙家二哥,那個寡言少語,厚重沉穩,卻將一切事情都看在眼裏,也會默默去做,去保護我的人,但現在的他,卻和過去完全不同了;也許,我並不是要對他刮目相看,只是真正看清了一個作為戰士,作為戰將的趙雲成的模樣。
現在,只怕沒有任何一個人敢再說他是「庸才」了!
這一仗打下來,我能感覺到周圍所有人的沮喪,包括韓子桐,戰爭自然是有勝有敗,但他們絕對沒有想到會遭遇這樣的慘白,我甚至看到一個將領狠狠的將自己的彎刀丟到了地上。
意外的,倒是裴元修。
他一直坐在椅子上,看着他們的慘敗,到最後收拾戰場,戰船退回的時候,他才抬了一下手,讓人把自己送回艙房。在路過我面前的時候,我注意看着他,他的臉上並沒有太多憤怒的表情,幾乎是沒有表情,即使夕陽如火般炙熱的光,也沒有給他的眼瞳染上多少溫度。
韓子桐原本想要跟他說什麼,也根本跟不上,只能走到我面前,狠狠的瞪着我:「你高興了?」
我微笑着看着她:「也不算。」
「……」
「這是你們給我的意外之喜。」
「……」
「多謝。」
韓子桐氣得臉都歪了,狠狠的咬着牙:「顏輕盈,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對啊,天色已經晚了。」
說完,我也不再理會她大發雷霆的樣子,轉身往回走去。
雖然今天贏了這一場,但事實上我也很明白,韓子桐那句話倒是說得沒錯——不要高興得太早了。
我從進入甘棠村之後,一直到現在,對外界的消息都是閉塞的,江陵這一戰就算贏了,我也需要知道中原的戰況到底是如何,才能兩廂配合,否則緊緊是這一場勝利,並不能真的代表什麼。
更何況,我很清楚,裴元修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不僅僅是心機城府,他曾經做過幾十年的太子,從他那一身深藏不露的功夫就可知道,他曾經是個合格的「太子」,而裴氏一族曾經是草原上的強者,他們的孩子自然不會在軍事兵法上出現薄弱。
我在船艙里毫無胃口的吃了一點東西,便又和往常一樣,坐到床邊借着微弱的燭光寫詩詞,可這一次我靜不下來,只寫了一首,便胡亂的揉成團丟了出去。
艙房裏越發的憋悶了起來。
我索性走出去,打開門,卻發現外面並沒有人守着,那個謝先生也不在。
他們對我,這麼放心?
我有些疑惑,但也不會真的認為自己不受他們控制,便沿着這條長廊慢慢的往外走,一直走到了盡頭,就看到月光從艙門外照了進來。
江水潺潺的聲音,透着涼意浸潤在身邊。
我慢慢的走了出去,才剛剛踏上甲板,就看到月光下,一個身影坐在那裏,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有一個格外的,寧靜雅致的感覺。
我的眉頭微微一蹙,便要轉身往回走。
但還沒來得及轉身,就聽見那個熟悉的,安靜的聲音的響起:「輕盈……」
像是被發現了似得,我微微蹙了一下眉頭。
他也並不回頭,而是坐在甲板上那張椅子裏,看着眼前不斷泛着粼粼波光的江面,柔聲說道:「你就那麼不想跟我呆在一起嗎?」
我沒有走出去,而是站在艙門口:「因為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什麼好說的。」
他像是輕輕的笑了一聲:「你放心。」
「……」
「不管我們面對什麼樣的局面,都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
「……」
「我對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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