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我沒有離開。
躺在他的床上,感覺到他的手一直緊握着我的雙手,不管心裏有多少冰冷的寒意往四肢五體滲透,但當觸碰到他掌心傳來的溫度的時候,都消散無蹤,甚至,連心裏的冰冷,都在慢慢的被驅散。
朦朧間,我聽見他低喃着在耳邊說道:「如果,我好好的保護了你,就好了。」
即使意識不清,也能感覺到這句話里深深的懊惱和無奈。
我掙扎着想要睜開眼睛說什麼,但緊接着,一個濕潤而溫熱的吻落在了眉心,屬於他的氣息隨着噴薄的熱氣吹拂在臉上,熏人慾醉。
我又放鬆下來,慢慢的沉入了他給我的溫暖和黑暗裏。
這一晚我睡得很沉,幾乎沒有夢,就算有夢,夢境裏似乎也只剩下他平穩而綿長的呼吸聲,還有他包裹着我的熟悉的體溫,熨帖着我的夢境越的寧靜安穩了起來。
這一覺醒來,不知春秋幾許。
睜開眼睛的之後,只看着窗外透進來的明亮的天光,將這個寬敞的房間照得一室通明,我眨了眨眼睛,還沒完全恢復一身的感知,就看見眼前黑影一閃。
輕寒已經穿戴整齊,站在床邊彎下腰看着我。
「你醒了?」
我眨了眨眼睛,看了他一會兒,好像在辨認這個人是誰似得,他似乎也看懂了我眼中的懵懂和茫然,嘴角含着一點笑意,伸手理了一下我額頭的亂,柔聲說道:「還想睡會兒嗎?」
「……」
「如果還困的話,就再睡一會兒。我剛剛讓他們準備早飯,還有一會兒才會送來。」
「……」
「還要睡嗎?」
他說話的聲音已經很清醒了,可我卻反倒真的有一種沉沉欲睡的感覺,這麼久以來,難得有這樣完全放鬆,把肩頭心上的負擔都放下來的時候,我在被子裏蜷縮了一下,說道:「你怎麼就起了?」
他笑道:「這麼多年,都習慣了。」
「……」
「你別管我,想睡就再睡一會兒。」
昨晚明明是他睡在裏面,我睡在外面,可他什麼時候起身,什麼時候下床,我居然一點都不知道,是真的睡得太沉了。
他的手還在理着我額前的亂,絲拂過眼睫毛帶來癢酥酥的感覺,我不甚其擾的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正要往回縮,卻現我抓緊了不讓他收回去。
他看着我:「嗯?」
「陪我再躺一會兒。」
「……」
他忍不住笑了起來,便用另一隻手推了推我:「那你睡過去一點。」
我裹在被子裏艱難地往裏挪了挪,笨拙得像一隻蠕動的大蟲子,他看着我的樣子也笑了笑,然後靠坐在床邊,我順勢便依偎進了他懷裏,臉貼在他的胸膛上。
他的衣裳還有陽光曬過之後,淡淡的氣味。
兩個人這麼緊貼着,又好像沒有什麼話可說,但安安靜靜的靠着也是好的,我無聊的伸手輕輕撥弄着他胸前的扣子,現線已經有些散了,便輕聲嘟囔着:「等你換下來我給你重新縫一下這個扣子,你看,都要掉了。」
他不甚在意:「掉了就掉了,還有備着的衣裳。」
「胡說,扣子怎麼能亂掉呢?」
「……」
他並不知道,這個時候我想起了當年那顆黃金的蘭花扣,想來,若不是那顆扣子,我和他之間的故事,是不是和現在又會有什麼不同?
有時,越是不起眼的人和事,越是操縱着人的命運。
不過我沒有接着說下去,只說道:「我看了你的柜子裏,也沒有兩件衣衫。」
他說道:「有些還沒來得及收拾。本來也就是在路上隨意買的兩件換洗的,這一次來的太急了。」
「查比興說,你是在潼關那邊等着自己的人來了之後,就立刻過來了。」
「嗯。」
「那,北上的那一批,你打算怎麼安排?」
「……」他考慮了一下才慢慢說道:「臨汾之危一解,山西的事我就不打算再管了,皇帝應該有他自己的打算,如果他不想將來潼關的壓力太大,不想晉侯那邊那麼快陷落,應該要在山西這邊想一點辦法。」
「嗯。」
我輕輕的點了點頭。
這樣才對,我怕的就是他一味地為這邊的大事考慮,將自己的兵馬全部投進來,現在幫裴元灝穩住大局是一回事,可他跟裴元灝之間此消彼長的關係也不能忽視,說到底,人都有私心的,因公廢私這種傻事不能再做了,我不能完全不為我們的將來考慮。
他說道:「等到那一批人一回來,我們就可以啟程離開了。」
「回西川嗎?」
「嗯。」
「你回去之後,下一步打算怎麼辦?」
「……」
他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想,過了許久才說道:「這要看皇帝打算怎麼做。」
「……」
「我之前想過,他到了西川之後,至少要先跟你們顏家,尤其是你弟弟見一面。你弟弟不是一個那麼好糊弄的人,接下來不管仗要怎麼打,皇帝不可能一點錢糧都不出,如果西川真的耗光了,那將來就一點主動權都沒有了。」
「你會幫輕塵吧?」
「我會幫兩邊都看着,」他說着,又頓了一下,道:「不過我想,接下來皇帝的計劃里,可能還會多出一樣東西。」
「哦?」
我的精神微微一凜,抬頭看着他:「是什麼?」
他也低頭看着我,道:「你忘了,他昨天出兵幹什麼去了。」
「……」
投石車。
也就是非常接近佛郎機火炮的那種武器。
之前,幾方人馬都對那個佛郎機火炮垂涎三尺,甚至都不惜花費巨大的人力物力財力出海去找,最後現是一場空,顏輕涵還身死海外,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最辛辣的諷刺,但有野心的人未必就會看透命運的安排,他們仍舊會對着自己追求的東西不斷的前進。
裴元修就讓人仿製出了這種投石車,而現在,又被裴元灝所得。
他拿這個東西做什麼用,用膝蓋去想都能想得到了。
我說道:「你認為接下來,他可能還會花一些精力到這個東西上?」
「不是我認為,是肯定的。」
「……」
「只是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理這件事。」
「……」
「而裴元修那邊,也未必不知道他出手的目的是什麼。」
「那你覺得,裴元修接下來會做什麼?」
「我現在在等京城那邊的消息,我不是他,我也無法預測他接下來會怎麼走,但我想,臨汾這一仗,他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他不可能讓一個離京的』皇帝』長久留存於世,裴元灝走到哪裏,他一定會打到哪裏。」
「……」
「還有——」
他說到這裏,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下子閉上了嘴。
我的心也仿佛被扎了一下死的,撥弄他扣子的指尖微微一顫,下意識的要縮回去,但比我的動作更快的是他的那隻手,伸過來握住了我的手。
明明知道應該聽他的話,該忘記都要忘記,可是身體卻像是記住了那段恐懼的記憶,而恐懼,往往是忘記不了的。
而靠在他懷裏,所有的戰慄,也都一覽無遺。
他感覺得清清楚楚,卻什麼都沒有說,只是用力的抱緊了我,然後沉聲道:「沒關係,現在你不用害怕了。慢慢來,慢慢的,你會忘記的。」
「……」
我的喉嚨里出了一聲低啞的嗚咽,終於還是輕輕的點了一下頭。
接下來,他就沒有再說話了,像是又怕說出什麼來驚到我,但他這樣的小心翼翼,反而讓我更加的愧疚,明明我和他之間是可以無話不談的,卻為了避免刺傷我,讓他這樣謹小慎微,我吸了吸鼻子,自己主動的挑起話題,道:「輕寒,我還想起了一件事。」
他柔聲道:「什麼?」
「那個謝烽。」
「……!」
他低頭看着我,我說道:「這個人,不簡單,他雖然是裴元修身邊的人,但我感覺得到,他的身上好像還帶着其他的目的,連裴元修自己都未必完全知道的。」
「哦?你之前說,他是前朝欽天監監正的後人。」
「嗯。」
「照你之前的說法,他從小就一直在東察合部長大,幾十年都沒有來過中原,現在突然出現,要找的應該也是跟前朝有關的人才對,若不是八柱國的後人,那就是你。」
「可是,我跟他相處的時間不短,雖然關於八柱國的一些事都是他告訴我的,可是別的話,他似乎並沒有要跟我多說的意思。」
「也就是說,他的目的不是你?」
「應該不是我。」
「那就可能是八柱國的後人。」
八柱國的後人……
我的眉頭微微蹙起,輕寒自己似乎也在默念着,八柱國的後人,排除了我們已經知道的宇文家的宇文英、顏家的我,還有就是——
枕在我臉頰下的那具胸膛突然震了一下,輕寒低頭看着我,說道:「難道,是顏家的另一個後人,你弟弟?」
我說道:「還有一個,你忘了?」
「……」
「葉消難,平西大元帥的後人,也在西川。」
「……」
一時間,我們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
謝烽要找的,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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