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老爺子努力回想,卻一點也記不得曾與眼前這女子認識,她口中所謂的「恩」又從何說起。
「家師萬花谷張秋收,過去有幾年,曾來府上數次,給老爺子您診脈,您可還記得?」
隨着鹿鳴澗吐出這個名字,戴老爺子才終於有了印象,恍然道:「原來小鹿大夫,竟然是張大夫的徒弟!你師父如今可好?」
戴老爺子原先是生意場上的老游魚,這種寒暄性質的問話如同喝水般自然地問出了,可剛一出口,就覺出不妥來。
果然,鹿鳴澗搖頭道:「家師已經仙逝。」
戴老爺子抱歉道:「鹿大夫節哀。看你如今出落得這般出息,張大夫在天有靈,也定然欣慰歡喜。」
「沒關係。家師曾言,他有次採藥時在山中崴了腳,是老爺子的商隊遇見,幫忙載了他回來。」
「確實是順路,舉手之勞,老夫再是厚顏,亦不敢以此挾恩。」戴老爺子靠着枕頭,面上顯出赧然,撫着鬍鬚道,「要不是鹿大夫提起,老夫都不記得有過此事了。」
「都說商人逐利,戴老爺子這話說得,真不像是京內四大商族的家主。」鹿鳴澗笑眯眯的,將藥餵到了戴老爺子嘴邊,「老爺子莫不是在以退為進,好讓我更加念着?」
戴老爺子被人服侍慣了,很是自然地喝了鹿鳴澗餵的藥,聞言嘆道:
「可惜了,老夫還有幾分自知之明,曉得犬子此番戴罪,再也配不上鹿大夫這般慧心玲瓏的女子——不然,真想叫他下了聘禮,將你娶進府中,好好管教他!將來在這京中,我家未必不能再上層樓,唉。」
鹿鳴澗一愣,心道真是舐犢情深。戴大公子與他的小夫人背德不倫,還大逆不道闖下諸多禍事,他竟然還在替兒子考量。
陳遷時甫一張嘴,卻是商十九率先搶白道:「哪個好人家的姑娘敢嫁你家,誰曉得你老戴家老子、小子兩個,是不是又要做出那不要臉的混賬事來?」
他這番說話着實刻薄難聽,戴老爺子被刺得連連咳嗽。
鹿鳴澗哭笑不得,邊給戴老爺子順着氣,邊白了商十九一眼道:「別給他又噎昏了,咱們還要多耽幾日。」
沈絳見戴老爺子能溝通了,便走出一步行禮道:
「好叫老爺子知道,公子此行涉事本是重罪,但一來沒造成巨大後果,二來我看公子今有悔過之心,交代的態度也很好,便是去了衙門,以這眾多口供,能夠從輕判罪。」
她言下之意只是通知,卻沒有留下讓戴老爺子求情留下兒子的餘地。
戴老爺子吐了口氣,疲憊道:「老夫知道了。還望沈大人多加照拂。」
戴大公子對商十九道:「給我解開。」
聽着他這老大不客氣的公子口氣,商十九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仍是依言拆了戴大公子身上的麻繩。
被縛了太久,又沒練過武功身體底子不好,戴大公子剛一得到自由,渾身上下不聽使喚,竟然腳下一軟差點摔倒。
他扶住桌邊勉力穩住身形,顫巍巍來到塌前,給戴老爺子磕了幾個響頭。
「兒子不孝,父親珍重。」
戴老爺子終於看向了這兒子抵在地上的頭。
戴大公子抬起頭,涕泗橫流:
「這幾年,家裏入賬並未落下,我那些往三條路子去的商隊,亦都是現成可用的,忠心也夠。兒子此番去為妖女做事,心下忐忑,故意沒帶他們,如今看來還算幸事,保留了可用的力量。
「爹,我哪裏還有臉回來?
「只要我去過官府大牢,名聲就毀了,將來繼承家裏,豈不是給戴氏蒙塵?
「不如爹如今先發聲散出消息,將我逐出家門、斷絕關係,在庶弟中擇一有能者培養,一切都還來得及……
「兒子雖忝為人子,但事到如今,這點魄力與膽氣還是有的。」
戴老爺子看向這形容憔悴的兒子,半晌無語,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
「還算像個人。不枉你爹我準備撈你……男子漢大丈夫,便是真到了非得不可的田地,死便死了,有甚好哭?還當着許多外人,你也不嫌丟臉。」
戴大公子愣愣看着他病重老態的父親,卻覺得老爹的風姿氣度,恍惚間與自己記憶中他風華正茂的年代有了幾分重合。喉中越發哽着,戴大公子說不出話來,只趕緊抹了抹淚,卻把臉上的髒污弄得更是泥濘了。
「就是,又不是不能回來了,說得這般嚴重。」鹿鳴澗幫腔,「老爺子,您再雇個正經訟師,到長安府衙去幫忙分說,依律準備些銀錢給他抵罪。」
連商十九都在旁道:「只要打點到位、周轉得體,連名聲受損之事官府都能替你圓過八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此中大有回圜。」
戴老爺子看着這幾個各負武器、面如桃李、自有千秋的年輕男女,又看了看自己那以前也算得上氣質出眾的兒子,竟然生出了一種逆子此行雖然沒少受折磨,卻也未必就全然是件壞事的詭異感覺。
可憐戴大公子被沈絳拉着起身,當即便又重新被捆了雙手,與其他待送審的紅衣教餘孽們竟然是同一種待遇。只能說不愧是鐵面無私的沈大人,管你什麼公子僕從、大魚蝦米,便是一視同仁。
被推出門之前,戴大公子聽得戴老爺子又開口說話,便暫停了腳步。
「我並不知道你與谷娘早有私情,谷娘也表現得對我有意,我根本未疑有他——
「要是你早與我提了,我做父親的都這把年紀了,難道還非要橫刀奪愛,吃上這口你看上的嫩草不可?
「就算谷娘如你們所說十惡不赦,就算過去恩愛皆是虛假,可她終究是沒了。
「老來悽慘之至,無非鰥寡孤獨……
「翀兒,你好自為之,莫忍心讓爹失了谷娘,再失去你。」
戴翀,是戴大公子的名字。他鼻子又是一酸。
沈絳無聲嘆了口氣,扯了扯手中牽戴翀的繩頭。戴翀咬着牙根,加快了隨沈絳去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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